第五節命乖車生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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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這位先生初飲趙酒,過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喂下半罐冰酒,長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對面端詳,聲輕如喃喃自語。
“呼——!”客人猛然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趙酒濃烈的氣味瞬間瀰漫在小小隔間。
酒侍皺皺眉頭,知道客人就要醒了,雙手準備隨著客人的動作助力將他扶起。卻見長衣向他輕輕搖手,便停了下來。片刻之間,客人睜開眼睛霍然坐起,聲音沙啞道:“你?你?我沒醉。起開!”說話間一瞄長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風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寫明點賣,是何道理?”幾乎同時,捷的伸手一抓便端過陶罐,揚起脖子咕咚咚一氣飲幹,罐子一擲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蘇秦也能牛飲了!端的趙酒如此提神!張兄,知道麼?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酒侍一扶,竟然灑脫的站了起來!
長衣也連忙站起來笑道:“先生且請安坐,飲些許淡茶,聽小女唱支歌兒可好?”
“唱歌兒?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為先生吹壎。《雅》曲麼?”
“《雅》曲?不好。《風》曲,《秦風》!好,便是《秦風》!”長衣一怔,亮閃閃的眼睛看著手足虛浮而又極度亢奮的客人。
士子詠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調,縱然唱風曲,至少也是《國風》。前兩種是王室歌曲,莊重優雅。後一種是王畿國人的免費歌曲,也是清遠婉轉。還有《頌》曲,因了那是歌頌天子盛德的廟堂歌曲,已經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將傳世的歌詞分類刪定,編為《詩》三百篇,歌兒的旋律曲調便也隨著歌詞大體確定了下來。各種《風》,原是各諸侯國免費的庶民曲調,一般的官吏名士顧忌身份,在公開場合是不屑於唱的。如同說話一樣,自西周將王畿語言規定為“雅語”官話,其他諸侯國的語言便成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語(方言)。後來的荀子曾經說“楚人安於楚,越人安於越,君子安於雅。”楚國庶民說楚國話,越國庶民說越國話,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應當說雅語官話。一個唱歌,一個說話,雖不是本大事,卻也直接顯示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學問水準。眼前這個客人無論怎麼看,也是確定無疑的名士,僅僅那輛令大商車痴們垂涎的青銅軺車,就表示他絕非等閒士人!可是,他竟然開口要唱《秦風》,這不能不讓這位頗有閱歷的女領班驚訝。秦人的曲調樸越蒼涼悽苦,簡直就是發自肺腑的一種嘶喊!若非常年在曠野山巒草原湖泊的馬背上顛簸,那種高亢越的曲調本不可能吼得出來。
這個英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這種撕心裂肺的《秦風》?
片刻愣怔,長衣已經從貼身裙袋中摸出一個碧綠的玉壎來,湊近秀美的嘴,一聲裂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長長的迴盪在整個店堂。客人開懷大笑,陡然間縱聲高歌,酒後嘶啞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幾分蒼涼苦楚——天地悠悠我獨遠遊家國安在落葉作秋渭水東去西有源頭彼當爭雄長戈優柔何堪書劍將相王侯…
一個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廳堂竟靜悄悄的無人做聲。
一陣大笑“譁啷!”一聲,客人丟下一袋金餅,竟搖搖晃晃的大步出門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長衣驚訝的拾起錢袋,那人卻已經踉踉蹌蹌的走遠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長衣吩咐酒侍一聲,兩人急忙追了出來。及到得車馬場,卻見那輛青銅軺車已經轔轔去了。長衣連忙詢問車場的當值車侍,壯勇武的車侍回答:“車侍鯨三駕車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長陽街櫟陽客棧。”長衣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大是放心,便轉身回店堂去了。原來,這渭風古寓關照客人的細緻周到是天下聞名的。但凡客人酒醉而又沒有馭手駕車的,都是由渭風古寓的車侍駕車送回。客人也滿意,車侍也高興。因為客人大抵總是要給車侍一些賞金的,縱是當時酒醉未付,次也一定派人送來。況且,長陽街櫟陽客棧也是老秦人開的著名客寓,絕不至於出事的。
但是,這輛青銅軺車卻沒有駛往長陽街,而是一路出了北門,直向北阪去了。
阪者,高坡也。北阪是橫亙咸陽城北的一道山塬,林木茂密,有三條大道直通塬頂。登上塬頂便又是一望無際的平坦沃野。與秦昭王之後的北阪相比,這時的北阪還只是一道莽蒼樸的山塬,比咸陽城南的渭水之濱荒涼多了。秦法整肅,通往北阪的三條道各有專用。中間最寬闊的大道,坡度稍緩,是官府車馬軍隊以及所有單人軺車的專用車道。東道稍窄稍陡,是農夫商旅工匠的運貨車輛走的專用道。西道最窄最陡卻也最短,是國人庶民步行登塬的專道。眼下這輛青銅軺車出得北門,便直入中央大道,一路向林木蔥蘢的高坡駛去。時已天四鼓,更深人靜,青銅軺車駛上塬頂,便拐入一條便道,在北阪松林間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那匹駕車健馬似乎到了異常,一個人立嘶鳴,幾乎要將“馭手”掀下車來!
十多個黑影驚訝唏噓的圍了上來。一個貴公子模樣的人上前一拱手:“鯨三,這是你的賞金。我這匹胡馬賞你了,回城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車侍被駿馬的突然發作驚嚇,一個縱躍幾乎是跌下車來,驚魂未定卻又是受寵若驚,連忙拱手作禮:“先生,賞金太多了。還有如此好馬,鯨三如何消受得起?”
“公子賞的,領了就走,忒般聒噪啦?”一個黃衣肥子不耐煩的呵斥。
“是是是,鯨三去了。”車侍忙不迭上馬抖韁,箭一般穿出了松林。
黃衣肥子呵呵笑道:“猗矛兄,你和呆子談這筆買賣啦。”說著走到青銅軺車旁使勁兒拍打車廂:“呔!醒醒啦——!耶,酒氣忒重!看來這兄臺喝了不少啦。”看車中人仍然是鼾聲大作,肥子便探身車廂拍打車主人的臉:“呔!醒來啦…”話音未落,卻是一聲驚叫“嗵!”的一聲跌坐到車輪旁,手中火把差點兒燒了眉。
車中人霍然坐起!火把照耀下,只見他長髮披散滿面通紅,目光犀利得嚇人,四面打量,冷冷問道:“這是何處?爾等何人?”黃衣貴公子拱手笑道:“先生,我等多有得罪,尚請見諒。我乃楚國客商猗矛,這廂有禮了。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洛陽蘇秦。”車上人一偏腿便已下車,腳下雖稍有虛浮,但顯然與方才的酣醉酣睡判若兩人。他矜持的整整衣衫,一雙大袖背後,輕蔑的掃視了一圈冷笑道:“看模樣都是富商大賈,卻行此等勾當?”猗矛恭敬笑道:“雖不聞先生大名,但料先生也非等閒人物。我等出此下策,皆因渭風古寓不便洽談。我等酷愛高車,人稱‘車痴’。今見先生軺車古樸典雅,以千金之數,外加一兩新車、四匹駿馬,買下此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蘇秦恍然,不一陣大笑:“足下竟能買通渭風古寓的車侍,將客人劫持到北阪松林,可見用心良苦。然則,我要是不賣,諸君何以處之?”
“不識人敬啦!”肥子商人喝道:“既是車痴,豈有買不下的車馬啦?”
“如此看來,爾等是要強人所難了?”蘇秦冷笑,眉宇間輕蔑之極。
貴公子模樣的猗矛依舊是滿臉微笑:“尚望先生割愛了。看先生氣度,一定是心懷天下,區區一輛青銅軺車又何須在乎?我等商賈,以奇貨可居為能事,先生肯與我等比肩而立麼?”這番話極是得體,對於一個名士來說,的確是不屑與商賈比肩的;而作為名動天下的大商,能如此恭維一個名士,確實也是難得。僅此一端,便知這個猗矛絕非尋常商人。
蘇秦本是情中人,若在功業遂心意氣風發之時,這番話完全可以讓他放棄這輛王車。儘管這是周天子賞賜的王車,而且是燕姬重新換過的一輛舊王車,其中非但有著天子親賜的榮耀,還有著燕姬換車的情誼,絕不是一輛尋常的軺車。縱然如此,蘇秦依然將它視做了身外之物,並沒有特別看重它,如同他對任何財貨金錢都恬淡處之一般。
但是,眼下的蘇秦卻沒有了這種恬淡心境,他只受到了一種強烈的侮辱!在咸陽宮碰了個大大出乎預料的釘子,鬱悶無從發洩,一罈天下聞名的邯鄲烈酒,使他在飄飄忽忽中湧出一腔濃烈的憤世妒俗之情,也平添了幾分豪俠之氣。此刻,亢奮奔放而又鬱悶在心的他,覺得眼前這幫商人實在是齷齪極了,尤其這個貴公子模樣的猗矛,更是可惡!蘇秦本來就是商賈世家出身,又對天下大商瞭若指掌,自然知道猗矛是楚國鉅商猗頓的胞弟,是商界一言九鼎的霸主。惟其如此,蘇秦覺得他的恭敬外表下隱藏的是金錢,是強暴,是欺人太甚!蘇秦何許人也,功業失意,難道隨身之物也要被人無端劫持?怒火湧動間,蘇秦陡然仰天大笑:“猗矛啊猗矛,可曾聽說過,士可殺不可辱?”
“先生何出此言?猗矛豈敢辱沒名士?唯做買賣而已。”平和的話語中猗矛的笑容已經收斂,眼中滲出一股陰毒的光芒。
“天下名士,不與賤商做買賣!”蘇秦聲俱厲,大步走到車轅旁,便要上車離去。
“呔!不能走啦——!”肥子商人大喝一聲,大手一揮,車痴同夥便舉著火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喊:“士不可辱,我等商人便可辱麼?”
“是也!誰敢罵我等是賤商!”
“不識敬,千金買一輛舊車,還不知足?”
“甚名士?我看是個野士!”
“沒個了斷,如何能走?商人好欺麼?”
“是名士就拔劍,商人也要雪恥呢!”蘇秦轉身冷冷一笑:“要做劫匪?還是要私鬥?這是秦國。”話音落點,車痴們頓時愣怔在那裡——秦國新法如山,搶劫與私鬥都是死罪,一經查實,立即斬首!誰都會顧忌自己的生死,更何況這些富商大賈?猗矛卻是狺狺笑著走了過來:“我等並未用強,買賣不成,仁義尚在。先生卻自恃名士,辱罵我等,這該當有個了結吧?秦法縱然嚴明,也總須講個公道吧。”
“對!該當有個了結!”車痴們又轟然動了起來,舉著火把湊集到蘇秦周圍。
“噢——”蘇秦冷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強盜也要講公理了。我倒想聽你個說法,如何了結?”猗矛依舊陰柔的笑著:“先生與這位肥兄決鬥一場,便了卻今恩怨。”私相決鬥,本是秋以來士子階層的風氣。士人興起之初,多受貴族挑釁與蔑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與聲譽,往往拔劍而起與挑釁者做殊死拼搏,以表示雖死不受侮辱的名節氣概。此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幾百年下來,決鬥便成了維護尊嚴名節的古老傳統。決鬥殺人,官府歷來是不加追究的。猗矛不知蘇秦底,提出決鬥只是個試探;若蘇秦劍術高強,自然只好收場;若蘇秦是那種只文不武的士子,則必定要“成”這筆生意了。
聽得決鬥二字,蘇秦卻被怒了,右手向車廂一探,一柄青光凜凜的長劍便鏘然在手:“談何決鬥?一起來吧。”猗矛卻擺擺手:“不能,肥兄一人替代我等便了,如何能以眾凌寡?”
“好,便是我來啦——!”黃衣肥子拉著長長的楚腔,丟掉手中火把,笑眯眯的拔出了一口彎月似的吳鉤,腳步象水牛般沉重的挪了過來:“出劍啦——!”肥胖的雙手攥著一口半月形的細劍,樣子頗為滑稽。
蘇秦不哈哈大笑。他練劍十多年,卻從來沒有與人真正過手,今第一遭就遇到了這麼樣一個滑稽人物,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學著他的楚腔:“肥子先出劍啦——!”
“敢笑我?找死啦——!”黃衣肥子大怒,吳鉤一揮,便見一道弧形的寒光向蘇秦前來。蘇秦渾身灼熱,渾不知這吳鉤“斜啄”的厲害,只一劍直刺當前,卻是又快又準!這吳鉤“斜啄”是當橫劃,速度稍慢,攻擊的範圍卻是極寬。尋常劍士但見一片彎月形劍光來,便往往不知從何處防禦?若有剎那猶豫,這吳鉤便劃到前,人便會被攔劃開!偏偏的蘇秦是簡約劍法,不管你如何揮舞,我只一劍直刺!只聽叮噹一聲大響,火星飛濺,兩劍相,吳鉤劍竟是光芒頓失,黃衣肥子噔噔噔後退了三步!
“啊哈哈哈哈哈哈!”蘇秦卻暢快無比的大笑起來,心思老師這簡約劍還當真高明,第一劍便將這楚劍吳鉤震退,便不由膽氣頓生。原來,蘇秦劍術缺乏天賦,老師便教他反覆練習快劍突刺,說不管敵人如何揮劍,你只一劍快刺,只要做到“快穩準狠”四個字,自保足矣!蘇秦自然信奉老師,尋常練劍便是千遍萬遍的突刺快劍,經常惹得張儀大笑不止。蘇秦卻不管不顧,只是一劍一劍的認真突刺。今臨敵,這一劍快刺竟大是威風,如何不高興萬分?
黃衣肥子惱羞成怒,吼叫一聲“真找死啦——!”便要衝上來拼命。
“且慢。”猗矛卻伸手攔住了肥子,對蘇秦拱手笑道:“決鬥完了,先生勝。後我等絕不再找先生聒噪便是。”
“算你明理。蘇秦告辭。”
“且慢。”猗矛輕捷一閃,便攔在了蘇秦面前。
“猗矛,還做劫盜麼?”蘇秦冷笑。
“先生差矣。”猗矛滿面笑容:“先生快劍,猗矛生平未見,斗膽想與先生走幾圈。十劍為限,點到為止,可否?”蘇秦初嘗快劍之妙,內心正在興奮處,聽得猗矛要和他比劍,而且“點到為止”樂得再嘗試一番,便欣然應道:“好!就陪你十劍便是。”四周火把頃刻又圍成了方圓兩三丈的一個大圈子。猗矛拔劍,卻是一口小吳鉤,長不到兩尺,與蘇秦的三尺長劍相比,顯得寒瘦萎縮。猗矛右手持劍,左手是彎彎的青銅劍鞘,顯然是劍、鞘雙兵。他貓蹲身,喝聲“開始!”便著劍緩緩圍著蘇秦打起了圈子。
蘇秦的快劍有兩個前提,一是正面對敵,二是敵不動我不刺後發先至。如今猗矛圍著他打圈,他也便著長劍轉圈,始終與猗矛保持正面相對。轉得兩三圈,猗矛突然一聲大喝,吳鉤與劍鞘一劃一擊,同時兩路攻到。蘇秦在他喝聲一起時便一劍刺出,直指猗矛膛。
“好!第一劍!”猗矛一躍丈許,閃出蘇秦劍光,卻又立即上來繞著蘇秦打圈子。
蘇秦狂飲了一罈趙酒,能夠一時清醒,全因了渭風古寓特製的醒酒湯。但那醒酒湯解得一時醉意,卻並不能消解酒力。本來就飄飄然如騰雲駕霧的蘇秦,幾圈轉下來便覺眼前金星亂冒,心中明白上了猗矛的惡當,卻是已經晚了,一聲“猗矛…”喊出,腳下虛浮,天旋地轉,便硬生生栽倒在地!
“好!妙!”
“小子倒——!倒——!倒了——!”車痴們揮舞著火把跳了起來。
“還是公子高明啦!各位聽公子的啦——!”黃衣肥子揮舞著吳鉤叫起來。
猗矛冷冷笑道:“肥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那輛車秘密運出秦國,藏到郢都家庫中。韓兄帶兩個人,立即將這個不識敬的主兒抬到官道旁邊,好衣服全部剝了,出遭劫的樣子。各位該得的利金,我改如數奉上。如何啊?”
“好!便這樣了。”其他商人車痴也知道猗頓家族財勢太大,王車肯定是人家的,平白得一筆鉅額利金也就知足了,便異口同聲的答應了。
“立撤!半年內,誰也不許在咸陽面!”猗矛一聲令下,車痴們便熄滅了火把,悄悄的分頭出了北阪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