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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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本章免費)多鶴這時無聲無息地下了炕,把空碗和剩飯放在一個木頭托盤上,走到門口,二孩蹲在那裡菸,她站住了鞠一個躬,二孩把她讓過去,她股領路地出了門。此刻只要有一個外人,馬上看出做了剛才這套動作的女子有什麼不對勁。這些動作出現在張站長這樣的家庭裡很不對勁,但張家人完全習慣多鶴,這一套動作,看不出任何古怪了。
張家的二孩和小環在安平鎮上從此消失了。二孩的媽在鎮上今天一個解釋,明天一個解釋:“我們二孩上他舅家去了,舅家開廠子。”
“二孩在城裡找到事做了,以後吃公餉了。”鎮上駐了許多解放軍,全是南方人,這正是個南方北方大錯大混雜的時刻。鎮上許多小夥子當了解放軍,又往南方開。二孩這時候離開安平鎮,是很的事。
過了一年,張站長收到二孩一封信,信裡說他們老兩口終於如願以償,得了個孫子。張站長託火車上的人帶去新棉花做的小被褥,又捎去一句緊急的話:好歹抱孩子去照相館照張相,二孩媽想看孫子急得眼睛癢癢。
**在北京登上**宣佈成立新中國的第二天,二孩又來了封信。二孩媽看著信紙裡夾著的一張小照,兩行淚和一行口涎了出來。一個威猛的大胖小子,頭髮全衝著天。張站長說他像多鶴,二孩媽氣呼呼地說那麼小個人兒看得出什麼?張站長嘆了一口氣。他明白老婆在糊自己:對孫子的一半本骨血死不認賬,似乎就能把孫子的混雜血統給抵賴掉了。她揣起小相片,小腳顛顛地去了鎮上,告訴人們這個孫子差點把小環的命都要了,個頭大呀!一個小時就要呷一回,小環都給他呷空了!她邊說邊把一雙眼笑成彎彎兩條縫。只有曾經和小環在一塊搬是非的親近女友們偷偷地說:“誰信呀?小環的部件都毀了,生什麼孩子呢!”人們問二孩媽二孩掙得多不多。在煉焦廠當一級工呢,二孩媽告訴大家,一級工吃著拿著還住著國家的房。人們就說:二孩真有福。二孩媽就很有福的樣子把自己編的話都當真了。
安平鎮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組的時候,張站長又接到二孩的信。張站長已經不做站長了,站長是段上去年底派來的一個年輕人。張站長現在成了張清掃,天天拿著掃帚在車站六張八仙桌大的候車室裡掃過去掃過來,在車站門口的空地上掃得灰天土地。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掃個沒命,他非讓二孩媽給哭死不可——二孩的兒子生了場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這麼大的事,隔一個月才寫信回來。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媽果真把張清掃險些哭死。她把她縫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來,拿出一樣,哭一大陣。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環苦命,哭小本該天殺,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追她的兒媳,把她的大孫子追掉了。哭著哭著,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沒良心,十五歲從家跑了,不知跑哪兒做匪做盜去了。
張清掃蹲在炕上菸,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兒。那時他們還住在虎頭,他在虎頭車站做鍋爐工,大孩跟一幫山上下來的抗分子混得好。後來從家裡跑了,他和老婆斷定他是上了山,跟著破壞鬼子鐵道、倉庫、橋樑去了。二孩那時才兩歲。張清掃心想,要是大孩活著,這時也該有信了。
二孩媽再也不去鎮上了。
夏天的一個上午,從麥子地中間那條寬寬的土路上來了一輛摩托車,旁邊挎鬥裡坐的人像個政府幹部。摩托車駕著大團塵霧來到張家門口,問張至禮同志家是否在這裡。
二孩媽坐在樹陰下拆棉紗手套,一聽便站起來。這些年她個頭小了不少,腿也彎成了兩個對稱的茶壺把,往門口挪著小腳時,站在門外的政府幹部能從她兩腿間看到她身後的一群雞雛。
“是我大孩回來了?”二孩媽站在離大門丈把遠的地方,不動了。張至禮是大孩的學名。
政府同志走上來,說他是縣民政局的,給張至禮同志送烈士證來了。
二孩媽這年頭腦子慢,對著政府同志只是抿著沒上牙的嘴樂。
“張至禮同志在朝鮮戰場光榮犧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尋找您和他父親。”
“光榮犧牲了?”二孩媽的腦子跟這種消息和名詞差著好幾個時代。
“這是他的烈士證。”政府幹部同志把一個牛皮紙信封到二孩媽伸展不開的兩隻手上,“撫卹金他愛人領了。他的兩個孩子都還小。”這時二孩媽的理解力終於從一大堆新詞裡掙扎出來。大孩死了,死在朝鮮,他們老兩口得了個“光榮”他的寡婦、孩子得了一筆錢。二孩媽哭不出來,當著一個滿口南方話的陌生政府幹部她放不開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歲跑出去,她那時候早就哭過他,哭完就沒抱什麼指望還能活著見到他。
縣民政局的幹部同志說張家從此是光榮烈屬。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筆錢,過年還有大油大,八月節發月餅,十月國慶發大米。縣裡其他烈屬都按同樣政策優待。
“幹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幾個孩兒啊?”
“哎喲,我還不太清楚。好像是兩個孩子吧。您的兒媳也是志願軍,在軍裡的醫院。”
“噢。”二孩媽使勁盯著幹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兒媳請您去家裡看看孫子呢”可幹部同志兩片嘴合上了。
二孩媽把幹部同志往大門口送的時候,張清掃回來了。二孩媽跟二孩爸介紹了幹部同志,兩人正規地握了握手,幹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你跟我兒媳說,讓她回家來看看!”張清掃著淚說,“她要是忙,我們去看看她和孫子們也行。”
“我能給她帶孩子!”二孩媽說。
幹部說他一定把話帶到。
幹部的摩托車聲遠去,老兩口才想起牛皮紙信封,裡面有一個硬殼小本,紅底金字。本子打開,除了大孩烈士證上的照片之外,還有一張和一個穿軍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現在相片上:“結婚留念”烈士證上說大孩是團的參謀長。
二孩媽又上鎮上去了。她的烈士兒子是參謀長,安平鎮從來沒見過參謀長這麼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兒媳孫子那天,二孩媽把半個鎮子都買空了,從山貨買到皮貨,再買到炒米糖、滷野兔腿、菸葉。
“二孩媽,想把您孫子撐壞肚子躥稀啊?”
“可不!”二孩媽齜著四顆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來的信,張二孩早就不是張二孩了,是二級工張儉同志。張儉是他到煉焦廠報名時填在表格裡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報名桌上的蘸水鋼筆就在腦子裡一筆砍掉了他學名中間的“良”字。三年時間,張儉從學徒升到了二級工,升得飛快。新工人裡像他這樣的初中畢業生不多,讀報、學習,工段長都會說:張儉帶個頭吧。開始他覺得工段長害他,要他這個從不說話的人當發言帶頭人。漸漸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幾十個字背,哪次帶頭都是這幾十個字。
帶頭髮了言,他可以放鬆了去想家裡的事。想如何把多鶴和小環擺平。想多鶴去居委會老不說話怎麼辦,想小環鬧著出去上班能不能依著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歲,當上了參謀長,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犧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覺得大孩不是個玩意兒。
這天學習會剛散,段裡送報紙送信的通訊員把一封信給他。是父親的筆跡。父親又又花哨的幾行大字洋溢著快樂,說他和母親要去佳木斯看孫子。
張儉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給張家留了,他不就沒事了?多鶴也沒事了,可以打發她走了。打發她走到哪裡去?先不管哪裡,反正他要解放無產階級他自己了!
他回到離廠區不遠的家屬宿舍,小環又出去了。多鶴快步上來,跪在他面前,替他把沉重的翻皮鞋脫下,又小心地拿到門外。翻皮鞋應該是淺棕,煉焦廠的人頭一天就能把它們穿成漆黑的。他在廠裡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認出他是煉焦廠的。煉焦廠的工人讓焦炭給薰染得膚深一層。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兩張木拼在一起,擱在屋的東頭,像一張炕。屋西頭擱一個大鐵爐子,豎起的鐵皮煙囪在天花板下面盤大半圈,從炕上面一個通出去。只要把爐子生著,屋裡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這是八月中旬,多鶴在外面做飯。所以她出去進來,脫鞋穿鞋,比誰都忙。小環是個懶人,只要不讓她動手,她就牢騷不斷地遵守多鶴的本規矩。
他剛坐下,一杯茶靜悄悄出現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著他下班到家的時間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過來了。他接過扇子,多鶴已經是個背影。他的快樂在小環那兒,舒適卻在多鶴這裡。工人新村有幾十幢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蓋的,每二三十棟房有一個居民委員會。在居委會那裡,多鶴是張儉的啞巴小姨子,總是跟在她能說愛鬧的大姐朱小環身後,上街買菜,下鐵道拾煤渣,她大姐和人在路上遇見,打一句諢就錯過去,她在後面總是替她補一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