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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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本章免費)其實多鶴已經能夠用中國話講簡單的句子,只是聽上去古里古怪。比如她此刻問張儉:“是你不快樂?”乍一聽不對頭,細想又沒大錯。
張儉“嗯”了一聲,搖搖頭。把這麼個女人扔出去,她活得了活不了?
她把小環織了一半的衣拿過來織。小環興頭上會從張儉發的線手套上拆紗線,染了以後,起出孔雀花、麥穗花各種針法,給丫頭織衣。不過她興頭過去也快,衣總是織了一半由多鶴完成。問她針法怎麼織她都懶得教,多鶴只好自己琢磨。
他們就這一間屋,外間是用油氈和碎磚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戶戶門外都有這麼一個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樣、材料、大小一家一個樣。兩張大木上橫放六塊木板,每塊都一尺多寬、三米多長。丫頭的枕頭最靠南,中間是張儉的,多鶴和小環一個睡他左邊,一個睡他右邊,還是一鋪大炕的睡法。幾年前剛搬進這裡,張儉說把一間大屋隔成兩間,小環噁心他,說夜裡辦那點事也至於用牆遮著!小環嘴巴能殺人,但做人還是有氣度的。夜裡偶爾被張儉和多鶴醒,她只是翻個身,讓他們輕點,還有孩子睡在同一個炕上。
多鶴生兒子是小環做的接生。多鶴坐月子也是小環的看護。她管兒子叫“二孩”不看僧面看佛面,對多鶴也親熱許多。兒子滿月不久死了,她讓多鶴趕緊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小“二孩”才能把全家每個人心上那個血給堵上。不然一個多月大的小二孩一走,每人心上都缺了塊。
從那以後,張儉鑽到小環被子下的時候,她都把他轟出去:他有富餘種子別往她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鶴那塊肥田正荒著。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鶴那塊肥田仍然不見起。張儉看著坐在桌子那一面的多鶴想,現在有了哥哥的遺孤,張家的香火有人傳接了。
多鶴,多鶴,真的是多餘了。
“二孩。”多鶴突然說。她還是把他叫成“二河”他的駱駝眼睛從半閉變成半睜。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裡看著他半閉的駱駝眼不經意地睜開。她頭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層淡褐霧靄——裝著她的麻袋給外面的雪天一襯,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霧靄。她給擱在臺子上面,他是從霧靄裡向她走來的。她蜷縮在麻袋裡,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她閉上眼睛,臉幾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將挨宰的雞。她把剛剛看到的他放在腦子裡,一遍遍地重新看。他個子高大是沒錯的,但她看不見他的臉,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個子人那樣笨拙,或者比例不得當。麻袋被他拎了起來,拎著她去哪裡宰?她蜷縮麻木的腿和凍僵的身體懸起,隨著他的步伐,不時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噁心地縮成更小的一團。疼痛開始甦醒,成了無數細小的刺,從她的腳底、腳趾尖、手指尖、指甲縫往她的臂膀和腿裡鑽。他拎著她,從烏黑的一大片腳和烏黑的一大片身影、笑聲中走過,一面慢回敬著某人的玩笑。她覺得一大片腳隨時會上來,她轉眼間就會給踏進雪裡。這時聽到一個老了的女聲開了口,然後是一個老了的男聲。牲口的氣味從麻袋的細縫透進來,不久她給擱在了一塊平板上。是車板。堆糞土一樣堆在那裡。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這堆糞土就被越暾越緊實。一隻手不斷上來,在她身上輕輕拍打,雪花被那隻手撣了下去。那隻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軟。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車後面縮一縮…車進了一座院子,從淺褐的霧靄裡,她看見院子的角落:一面院牆上貼著—個個黑的牛糞餅。又是那個大個子男子把她拎起來,拎進一扇門…解開的麻袋從她周圍褪下,她看見了他,也只是飛快的一眼。然後她才在心裡慢慢來看她飛快看見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對眼睛多麼像勞累的騾子,或者駱駝。大牲口的手指離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試試,她的牙可是不錯。
她想,那時她幸虧沒咬他。
“懷孕了我。”多鶴說。她的句子只有他們家三個人聽著不彆扭。
“噢。”張儉說,眼睛大大地睜開了。真是塊好田,旱澇保收!
當晚小環帶著丫頭回來,一聽這消息扭身又出去了,一邊小跑一邊說她打酒去。晚飯時三人都喝得滿頭汗,小環還用筷子頭蘸了酒不斷點在丫頭舌尖上,丫頭的臉皺成一團,她就仰面大笑。
“這回多鶴肚子再大起來,鄰居可要起疑心了:怎麼又沒見小姨子的男人來,小姨子就大起肚子了?”小環說。
張儉問她是否有打算,她一埋臉,腮上的酒窩深成了一個。她說這還不好打算?把多鶴關家裡,她裡掖個枕頭到處逛。多鶴呆呆地看著桌面。
“想什麼呢?”小環問她,“又想跑?”她轉臉對張儉,指著多鶴,“她想跑!”張儉看小環一眼。她三十歲了(還是按她瞞過的歲數),還是沒正形。他說她的戲法不行。一排房子就一個廁所,恨不能一個坑幾個人,難道她揣著枕頭去上廁所?難道多鶴不出門上廁所?小環說這點還把活人憋死了?有錢人家誰上廁所?都在自家坐便盆。張儉還是叫她別扯了。
“要不我陪多鶴回安平鎮去,把孩子生那兒。”小環說。
多鶴眼睛又亮閃閃了,看看張儉,又看看小環。張儉這回不讓小環“別扯了”他默默了兩口煙,跟自己輕輕點一下頭。
“咱家離鎮子遠哪!”小環說,“吃的東西也多,雞仔兒多新鮮,面也是新面!”張儉站起身:“別扯了,睡覺。”小環繞在他左右,說他一到打主意拿主意時用也沒有,回回叫她“別扯了”可回回都是她的主意行得通。他這麼大的個子,原來全是聽他那笑面虎老孃的。張儉隨便她囉嗦,伸開兩臂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多鶴和丫頭收拾桌子,說笑哼唱,成了一對本母女,小環鬧脾氣她們一點都不難受。
小環問張儉那他剛才點什麼頭。張儉說他什麼時候點過頭?菸得好好的,就點了點頭!那好,他以後不點頭了。張儉只想把小環的思路馬上掐斷,他不想把不成型的主意拿出來。
張儉一旦拿出主意來就沒商量了。第二天他進了家門。多鶴上來給他解鞋帶,他叫她等等,他得先把事說了:他們下月搬家。小環問,搬哪兒去?搬得遠了。比哈爾濱還遠?遠。到底是哪兒?工段裡沒一個人清楚它到底是哪兒,就告訴說是長江南邊一個城市。去那兒幹嗎?工廠有四分之一的工人都得去那兒。
多鶴跪下,給張儉解開翻皮鞋的鞋帶。長江南邊?她在心裡重複著這四個字。在多鶴為張儉脫下鞋子,換上一雙乾的雪白棉布襪的時間裡,小環和張儉的問答還在繼續,一個說她不去,另一個說由不得她。為啥非去不可?因為他好不容易才申請到的。
小環頭一次到害怕。去長江南邊?連長江她這輩子都沒想過要去看一眼!小環上過六年小學,但對地理一點也不通。她的世界中心是她土生土長的朱家屯,安平鎮已經是外地。嫁到安平鎮最讓她寬心的是它離朱家屯只有四十里,“活不了啦”、“不過了”也不過只需要跑四十里回朱家屯。現在要去長江南邊,長江和朱家屯之間還有多少道江多少條河?
夜裡小環躺在炕上,想象不出不往朱家屯跑的子是什麼子。活不了也得活,再沒有爹、媽、哥、、嫂子聽她說“不過了”她覺一隻手伸進她的被窩,準準地摸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乏乏的,一點子也沒了。那隻手把她的手拖過去,放在那副說話不愛動的嘴上。那副嘴有些歲數了,不像它們剛親她時那樣乎了,全是乾巴巴的褶子。那嘴啟開,把她的手指尖含進去。
過了一刻,他把小環的胳膊也拖進他被窩,接下去。是小環整個身子。他就那麼抱著她。他知道她是沒見過世面的土窩子裡的嬌閨女,他也知道她有多怕,怕什麼。
小環還是有長進的。她長到三十歲至少明白有些事鬧也白鬧,比如她男人拿了大主意的事:去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