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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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樣,娥必達介紹這座島時擺出一付勇敢的姿態,只展示積極的一面。她帶伊蓮妮?佩特基斯參觀了幾家商店,彷彿那是伊拉克裡翁最好的商店一般,告訴她兩週一次的集市在哪裡開,他們在哪裡洗衣服。她帶她去藥店,對大多數人來說,那是所有建築中最重要的。告訴她麵包師的爐子哪幾天開,小酒館就隱藏在一條小巷裡。告訴她牧師稍後會來拜訪,不過同時,她也向他們指出牧師住的地方,還領他們去教堂。她對迪米特里很熱心,告訴他市政廳每週一次為孩子們演出木偶戲,最後,她指出學校在哪裡,今天那裡空無一人,不過每週有三個上午,島上為數不多的孩子們會來上課。
娥必達告訴迪米特里跟他年紀相仿的孩子的情況,描述孩子們一起玩的遊戲和樂趣,試圖從他那裡得到微笑的獎賞,可是無論她多努力,他的臉仍然沒有表情。
有些事情令人不安,行將發生在斯皮納龍格,今天娥必達克制著沒提起,尤其是有孩子在跟前。儘管許多麻風病人起初對這個小島提供的避護很是,不久他們就清醒過來,認為他們是給遺棄了,覺得他們的需要中僅有很小一部分得到滿足。娥必達看得出伊蓮妮不久就會意識到苦難噬了許多麻風病人。苦難瀰漫在空氣中。
第四章(4)做為島主的子,她處境為難。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已經被斯皮納龍格的居民選為領袖,可他最重要的任務是作為調停人和中間人與政府溝通。他很理智,知道克里特島的權力界限,可是娥必達看到他不停地與隔離區上少數大吵大鬧、有時甚至和相當進的人鬥起來,有些人覺得他們受到待,有些人不斷地煽動鬧事要求改善島上設施。在肯圖馬里斯上任以來的這些年內,即使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有人還覺得他們只是土爾其人廢墟上的暫住者。在他的協商下,政府按月發給島上每位居民二十五德克拉馬,同意建造新的公寓樓、開設像樣的藥店和診所,要求定期從克里特派醫生來探訪。肯圖馬里斯還制定方案,將土地分配給島上每位居民,因為他們希望能自己種植水果、蔬菜,自己吃也行,在每週的集市上出售也行。一句話,他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斯皮納龍格人的要求總是更多。娥必達對丈夫能否達到他們的期望沒有把握。她天天為他擔憂,他和她一樣,已經五十多歲了,可健康狀況欠佳。在爭奪他身體的戰役上,麻風病開始佔了上風。
娥必達來這裡後親眼目睹了這裡的鉅變,大部分變化都是她丈夫努力的結果。然而不滿之聲仍甚囂塵上。水的問題最令人不安,到夏天尤烈。威尼斯人的供水系統,還是幾百年前建的,他們架設管道將雨水引下來,儲存在地下的水箱中,以防蒸發。真是巧妙又簡單,不過現在管道開始破裂。目前每週從克里特島送來淡水,但不夠二百多人飲用涮洗。即使有驢子的幫助,對大家來說,這也是每天一次的掙扎,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或跛腳的人。到冬天,電是他們最需要的。島上幾年前就安裝了發電機,嚴寒的十一月到來年的二月間,大家都盼望著溫暖的快樂和黑暗中的光明。可事實並非如此。發電機才用了不到三週,就壞了無法再用;要求運新部件來更換,可總被忽視,機器遺棄在那裡,差一點被茂密的野草給全部蓋住。
水和電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須品,大家全都明白,特別是水的供應不足,可能縮短他們的生命。娥必達知道,儘管政府不得不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去,改善他們的承諾不過是敷衍了事。斯皮納龍格居民怒不可遏,她也一樣憤怒。為什麼,在一個高山高聳入雲、冬天雪峰清晰可見的國家,他們要限量用水?他們想要穩定的淡水供應。他們馬上就要。結果吵個不休。男男女女,有些人還是瘸子,大家就應該如何做吵得一塌糊塗。娥必達記得有一次,有一組人說要炸掉克里特島,另一組人建議綁架人質。最後,他們認識到他們是一群多麼可憐散漫的人,沒有船、沒有武器,最起碼的是,幾乎沒有力氣。
他們能做的便是儘量讓人們聽到他們的聲音。佩特羅斯的辯才和外能力成了他們最有價值的武器。娥必達儘量讓自己和其餘的人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可是仍有人喋喋不休地在她耳邊訴說,大多數是女人,她們把她當做她丈夫的傳話筒。她厭倦極了,私底下向佩特羅斯施壓,下次競選時不能再參選了。他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當她領著伊蓮妮和迪米特里繞著島上的街道漫步時,娥必達把這千萬般想法放在心裡。她看到她們一起走時,迪米特里緊緊抓著伊蓮妮被風掀開的裙邊,好像那樣會舒服些,她暗暗嘆了口氣。將來這個男孩在島上命運會是什麼樣的?她甚至希望不要太長就好。
第四章(5)伊蓮妮發現迪米特里輕輕地拉著她的裙子能讓她很安心。這讓她想起她不是一個人,還有人需要她的照顧。就在昨天,她還有丈夫和女兒,前天,在學校裡,還有一百張飢渴的臉抬頭看著她。他們全都需要她,她為此神彩奕奕。這是個新的現實,難以掌握。有一刻,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這個女人是喀邁拉,領著她在冥府裡參觀,告訴她哪裡是亡魂涮洗裹屍布之處,哪裡是他們購買虛幻的限量食物之處。然而,她的理智告訴她這全是真的。並不是卡戎而是自己的丈夫將她送到地獄,把她留在這裡等死。她停下腳步,迪米特里也停了下來。她的頭垂到口,只到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裡湧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失去控制。她的嗓子緊得好像不讓她再呼,最後她不顧一切地大口氣,將空氣進肺裡。娥必達此時是這般實際、這般公事公辦地轉身向她,抓著她的胳膊。迪米特里抬頭看著這兩個女人。他今天第一次見到媽媽哭泣,現在又輪到他的老師。眼淚順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
“別不好意思哭,”娥必達溫和地說。
“這孩子在這裡會見到大量的眼淚。相信我,眼淚在斯皮納龍格可以自由灑落。”伊蓮妮把頭埋在娥必達的肩上。兩個路人停下來看著她們。倒不是好奇看到一個女人哭泣,而只是對新來的人好奇罷了。迪米特里眼望他處,伊蓮妮的哭泣招致路人觀看讓他倍難堪。他希望腳下的土地就像他在學校裡學到的地震那樣突然裂開,把他下去。他知道克里特經常有地震,可為什麼今天沒有呢?
娥必達看出迪米特里的覺。伊蓮妮的泣也開始影響到她了:她非常同情,可是她想讓伊蓮妮別哭了。還好,他們剛才正好停在她家外面,她毫不猶豫地把伊蓮妮帶了進來。進門的那一刻,她意識到她家的面積與伊蓮妮和迪米特里剛搬進去的地方相比差別多大。肯圖馬里斯的家,島主官邸,是當年威尼斯人侵佔這座島時建的,它的陽臺可以用“宏偉”兩字來形容,前門上還有柱廊。
娥必達他們住在這裡有六年了,她確信丈夫在每年大選中都能贏得多數票,也從沒想過住在別處會是什麼樣。當然,現在是她不想讓丈夫繼續連任,如果佩特羅斯決定不再連任島主,這座房子便是他們要放棄的東西。
“可是誰來接任呢?”他問。這倒是真的。僅有的那幾個聽說想自薦的人沒什麼支持者。他們當中有一個是帶頭煽動者,名叫西奧多羅思?馬基裡達基斯,儘管他的幾點目標聽上去很合理,可如果他真掌權的話,對整座島而言將是災難。他缺乏外手腕,那意味著政府許諾的一些東西可能會給撤消,有些利益很可能會被政府悄悄收回而不是增加。還有名競選者是普羅斯?卡扎基斯,一個和藹但軟弱的人,他對這個位置唯一的興趣只是確保他能住進斯皮納龍格上人人都覬覦的這座房子。
房屋裡面的佈置更是與島上其他家庭天差地遠。從地板到天花的落地窗讓陽光全灑進來,照在三面牆上。房中央天花上一灰濛濛的鏈子垂下華美的水晶吊燈,五彩水晶那不規則的小圖案投在淺牆上,像萬花筒的圖案。
傢俱很舊了,不過還很舒適,娥必達做手勢讓伊蓮妮坐下。迪米特里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看看相框裡的照片,又盯著有玻璃前門的櫥櫃,櫥櫃裡擺著代表肯圖馬里斯一家大事記的東西:蝕刻的銀製水壺、一排絲蕾線軸、幾件珍貴的瓷器、更多的相框,最最人的是,一排排的小士兵。他站在那裡,盯著櫥櫃好幾分鐘,不是透過玻璃看這些物品,而是被自己的倒影給住了。對迪米特里來說,他的臉跟他站的這間屋子一樣奇怪,他略為不安地與自己的目光對視,彷彿不認識那回望他的黑眼睛。這個男孩,他的整個世界不過是聖尼可拉斯、伊羅達,還有幾個小村莊,他的表兄、姑姑、叔父住在那裡,他覺得自己給送到了另一個星系。他的臉印在擦得錚亮的玻璃上,在他身後,他可以看到肯圖馬里斯夫人、被肯圖馬里斯夫人擁抱著的佩特基斯夫人,佩特基斯夫人在哭泣,肯圖馬里斯夫人在安她。他看了片刻,重又看著自己的眼睛,再度研究那些整齊列隊的士兵。
第四章(6)當迪米特里轉過身來對著這兩個女人時,佩特基斯夫人已恢復了鎮靜,她向他伸開雙手。
“迪米特里,”她說“我很抱歉。”她的哭令他既震驚又羞愧,他突然間想到,她可能是想念她的孩子們了,就像他想念媽媽一樣。他儘量想像如果他媽媽給送到斯皮納龍格而不是他的話,媽媽會有什麼樣的受。他牽起佩特基斯夫人的手,緊緊攥著它們。
“不用抱歉,”他說。
娥必達消失在廚房裡,為伊蓮妮煮咖啡,用糖水和幾滴檸檬為迪米特里做檸檬汽水。當她回到客廳裡,發現客人們坐了下來,在安靜地說話。男孩看到他的飲料頓時兩眼放光,他一口氣把它喝得見了底。而伊蓮妮,連咖啡是甜還是淡也辨不出來,可是她覺得自己給裹在娥必達溫暖的關心中。以前她總是向別人表示同情,她發現接受同情比付出更難。她得接受這種轉變的挑戰。
下午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有幾分鐘,他們坐在那裡各想各的心事,只有小心翼翼發出的杯子叮噹聲打破這沉靜。迪米特里慢慢喝著第二杯檸檬汽水。他從沒進過這樣的家,這裡燈光照耀得如同彩虹圖案,椅子比他睡過的還要軟。一點也不像他自己家,自己家的每張長凳到晚上都是睡覺的地方,每張地毯一卷就是毯。他還以為人人家都是這樣過的。可這裡卻不是。
等他們喝完飲料,娥必達開口了。
“我們還要不要再走走?”她問,從椅子上站起來。
“有人等著見你。”伊蓮妮和迪米特里跟著她出來。迪米特里很不想走。他喜歡那裡,希望有天能再去,慢慢喝著檸檬汽水,也許還能鼓足勇氣請肯圖馬里斯夫人打開櫥櫃,讓他仔細看看那些士兵,也許還能拿起來。
街那頭有幢建築比島主官邸要新幾百年。明晰筆直的線條,讓它少了份他們剛剛離開的那幢房子的古典美。這座實用建築便是醫院,他們的下一站。
伊蓮妮和迪米特里來的這天正好是醫生從克里特過來的子。佩特羅斯?肯圖馬里斯為提高麻風病人的醫療措施與政府鬥爭,其成果便是醫院改革和這幢建築。第一關先是勸說政府為這個計劃撥款,其次說服政府派一名細心的醫生,在不染他自己的情況下過來幫助他們。最後政府發慈悲,同意了所有要求,每週一、三、五,醫生會從聖尼可拉斯過來。克里斯多?拉帕基斯醫生遂自薦,接下了許多同事都認為危險而莽撞的任務。他是個快活的紅臉膛傢伙,三十剛出頭。醫院皮膚科裡的同事們都喜歡他,斯皮納龍格的病人們都很愛戴他。龐大身軀便是他享樂主義的表現,是他信念的寫照,他認為此時此刻便是你擁有的全部,所以你最好還是盡情即時享受。拉帕基斯醫生還是個單身漢,他家在聖尼可拉斯頗有地位,他的單身令家人十分失望。他自己也清楚,在麻風病隔離區工作對他的婚姻前景沒有幫助。可他不會為此太過煩惱。他做這份工作,能給這些可憐人的生命帶來點改變,哪怕有限,已讓他十分享受。在他看來,一切沒有來生,沒有第二次機會。
拉帕基斯醫生在斯皮納龍格上主要是治療傷口,建議病人要做好特別預防措施,告訴他們如何鍛鍊才能幫助他們。每當有新來的病人時,他總會做個全面檢查。隨著醫生的引進,隨著整個社區對這個病的逐漸瞭解,島上士氣大大提高,大部分病人的健康狀況得到改善。他強調幹淨、衛生和物理療法,叫他們早起,讓他們覺得從上起來並不是為了病情繼續惡化。拉帕基斯醫生剛來斯皮納龍格時,許多麻風病人的生活條件令他震驚。他知道要保持良好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保持傷口清潔乾淨,可當他第一次來時,他發現有種類似冷漠的情緒瀰漫在大夥中間。他們覺被拋棄,這是要命的,這座島給他們帶來的心理傷害遠比疾病造成的身體損害更嚴重。許多人不再為活著煩惱了。憑什麼他們就該這樣?生命已停止騷擾他們了。
對人們的思想和身體,克里斯多?拉帕基斯醫生都加以照料。他告訴他們,一定會有希望的,他們不應該放棄。他武斷又直率地說:“如果你不清洗傷口,你會死的。”他很務實,心平氣靜地告訴他們真相,滿懷情地表達他的關心。他也很有經驗,準確地告訴他們,自己照顧好自己有多重要。
“你要這樣清洗傷口,”他會說“如果你不想失去你的手指和腳趾,你得這樣鍛鍊你的手和腿。”當他告訴他們這些事情時,還示範動作。他讓所有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認識到乾淨水的絕對重要。水就是生命。對他們而言,是生存與死亡之間的區別。拉帕基斯是肯圖馬里斯的熱心支持者,在為淡水供應遊說政府時,他全力支持,因為那可以改變整個小島,讓今後生活在這裡的人有可能痊癒。
“這就是醫院,”娥必達說。
“拉帕基斯醫生在等著你。他剛剛看完門診病人。”伊蓮妮和迪米特里發現自己站在墳墓一般冰涼潔白的空間裡,靠著房間的一面牆擺著一長溜椅子,他們坐了下來。沒多久,拉帕基斯醫生走出來接待他們。伊蓮妮和迪米特里輪做了檢查,給醫生看他們的斑痕,拉帕基斯仔細研究它們,親自檢查了他們的皮膚,尋找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沒注意到的病情惡化跡象。臉蒼白的迪米特里背上、腿上有幾塊大而乾的斑痕,說明在這個階段他結核樣損傷危險不大。而伊蓮妮?佩特基斯的腿和腳上的發亮的小塊染更讓拉帕基斯醫生擔心。毫無疑問,她得的是那種致命的結節型麻風病。在出現這些症狀之前,她可能得這病有一段時間了。
這男孩還有可能痊癒,拉帕基斯沉思。而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在這個島上的時間不多了。不過,他的臉上絲毫沒有出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