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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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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不見得非得幹成什麼大事不可。”

“這我知道。”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風箏收回來的時候,詹牧師的思緒還在天空中盤旋。

[注一]詹牧師的住房條件很差,說是兩間小棚子,一點不過份。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師曾在自己小屋的門上掛過一塊匾額:大鵬屋。取棚屋之諧音,抒遠大之志向。幾個朋友湊了一首打油詩,嘲笑他:“鴻鵠誤人棚,大鳥錯居屋,嗚呀嗚嗚呀,鴉烏鴉鴉烏!”詹牧師看罷一笑,奮筆回敬道:“孔明居草廬,姜尚作漁翁,雄鷹一振翅,鴉雀寂無聲。”時間過去了十六、七載,詹牧師依然住著“大鵬屋”這倒沒關係,問題是雄鷹何時能振翅高飛呢?詹牧師時常為此而煩惱。看見年老的白芷仍然撐著重病之身,在為他補衣服,悲酸之油然而生。他看著那隻風箏發愣。他想,他對不起白芷。他又想,他還是能夠在很多事業上取得些成就的,以報答他的夫人。

我本來想說:詹牧師更是為了報答祖國和人民。但是,我又猶豫了:詹牧師至死都沒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麼理由這樣褒獎他呢?我甚至懷疑,我還應不應該給他寫報告文學?雖然風風雨雨之中,不知他給別人傳了多少電話,其中說不定也有一些偉大的信息,也有一些於祖國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內容,但夠格為文學所報告的人,都必須是自己先不同尋常。記者的膠捲有限,報刊的版面有限,電視臺的時間有限,正好堪稱為人物者也有限。對了,得是人物。即不可單單是人,又不能僅僅是物,得是人物!這很要緊。分開說,前者會遭漠然之面孔,誰不是人呢?後者則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說效果就好。

“人物”——你這樣說誰,憑良心,誰心裡也保險不難過。

然而發現一個人物又談何容易!尤其是當你想寫報告文學的時候。平擺浮擱著的人物均已被報告完畢,再想報告,就得多搭進些工夫去了。我盤算,要是報告一位準人物(即:尚未成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遠見的,既避趨炎附勢之嫌,又可望作一伯樂。還有一層,常言道:落難公子多情,登科狀元寡義。倘一村姑,絕不該對著相府的高牆發痴,最好是注視著自家矮簷之下,看有沒有一個落湯雞在那兒一邊避雨一邊背外語單詞。當然,據需要,村站可以換算成德貌齊備的現代化姑娘,落湯雞隨之就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餅的。我絕不是想影詹夫人,因為詹牧師雖曾作過碩士,但最終畢竟只是傳傳電話,而水暖工和烙大餅的最後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學教師,憑了微薄的收人維持全家生活,而且對丈夫的情始終不渝。我只是說,採訪常與談戀愛相似,多數歷史經驗教我這個末記者識趣:還是到豬圈裡去尋千里馬。如果不知深淺地去採訪某位已知人物,則難免橫遭一面掛滿了問號的臉。你報告了賤姓小名,又通稟了籍貫和屬相,對方依舊一臉“你是誰?”的表情。那時你才會約略品出些“名不見經傳”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來就想寫一位著名的什麼,真真“此物最相思”單相思。不通世理到這般水準,也想寫報告文學?!

我又堅定了寫這一篇報告文學的信心。詹牧師就是一名準人物,我至今篤信不疑。這與生死無關,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這樣的事,古今中外屢有發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師被我發現的那年,一圈白髮圍著個亮閃閃的腦瓜頂,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發黃的筆記本和稿紙、一棵棵落滿灰塵的書籍和一摞摞沒有落滿灰塵的書籍。臨街的窗臺上擺著一尊電話,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許多氣派。

他從攤開在桌上的書堆中抬起頭來,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鏡片的老花鏡。

“辦長途嗎?本處代辦國內長途電話。”他說。

“請問,詹小舟同志在嗎?”他稍事審度,慌忙起身,從一堆堆蔡倫的遺產中繞出來,滿腹狐疑地伸給我一把骨頭:“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麼,就是小船的意思。”[注二]詹牧師於五三年自動退出教會,之後在一所私立小學任教務副主任之職,五五年他又自動辭去了這一工作。從最近的調查和採訪中得知,就是在那時,他又改了名字,改“鴻鵠”為“小舟”了。據說,當時他的書桌前掛過一張條幅,寫的是蘇東坡的一句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其名大約取意用此。

據當年與詹牧師在小學校共過事的人講,鴻鵠與教務正主任常常意見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職的一個原因。據那位現已退休的主任講,詹鴻鵠一直惦記著考取博士學位,對自己僅僅是個碩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對教小學興趣不大,深恐耽誤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聯想到蘇軾詞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或可對詹牧師二改其名的緣由有一個初步的印象。

我又走訪了當年那所私立小學的校長。據校長回憶,詹鴻鵠確有鬱郁不得其志的情緒,雖然對工作一向還是認真的。詹牧師離開學校的那天晚上,校長為他餞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提筆狂書,什麼“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什麼“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最後是“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長也慨萬千,想少年壯志,看白髮頻添,不覺潸然淚下,於是贊成詹鴻鵠趁年富力強之,回家專門去作學問了。

“您是?”詹牧師問我。

我坦然地報了姓名,又報了我們那個不大不小的報社的名字。

他的手卻忽然在我手裡變軟,慢慢地回去,他又直著眼睛接連地嚥唾沫,像是有個藥丸卡在嗓子裡。他的脖子很細,喉結很大。

“您這地方不好找。”我說。

“噢,請坐,請坐。”他讓笑容在臉上掙扎,臉卻發白。

我坐在一隻小木箱上。

他繼續嚥唾沫,詫挲著雙手,站著。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顯得艱苦了,顫抖著嘴,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經辦完,準確地說——已經用不著進行了。

這麼回事:我在報社負責“表揚與批評”專欄,我經常於來稿中見到詹小舟這個名字,他總是寫表揚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地為大家掃廁所,不取分文;某某老頭兒,常常留心鄰居家是否中了煤氣,果然救了三條人命;某某姑娘,堅持為鄰居老太太取,倒垃圾;某某眼鏡店的青年營業員,認真負責地為一個老學者配了眼鏡,態度和藹可親…如是等等,兩年多來總也有二十幾篇。發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兩天發表的一則卻惹來爭議。公安局的同志來信認為“這篇表揚稿很可能是偽造的,”(原文如此)“因為文中所說的‘艾珂寺外街一百號旁門的魏啟明’現正在獄中服刑,本不可能為鄰居的高中生們義務輔導英語,請報社同志進一步核查,以正視聽。”詹牧師呆坐著,笑容殘餘在兩個嘴角,其他部分的皺紋顯得蒼老、僵化。

門前火爐上的水壺,沙啞地噴出一縷縷白氣。

有那麼一忽兒我很擔心,希望生命還在與他為伴。

先後有幾個打電話的人站在窗外打電話,然後放了四分錢在窗臺上,走了。

太陽西斜了,幾點黃光落在詹牧師彎屈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線開始變暗。

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注意到他的嘴並沒有歪向一邊,鼻翼還在翕動,我覺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詹牧師忽然自語道:“這麼說,真有個艾珂寺外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