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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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開始漲,江面靜得猶如一幅輕輕抖動的錦緞;每一朵小花上都映照著落的餘暉。天灰藍灰藍的,沒有云彩,斜斜地鋪展著。幾十只不知名的水鳥就在這天水之間,一刻不停地飛上飛下。
岸堤上有一個農夫模樣的老人,沉著頭,著旱菸,翹起的髭鬚中間噴出一縷淡淡的青煙,剛升起,就被江風吹散了。
三個小男孩,赤著腳,揮動著手,呼喊著,向遠處奔跑。
高處有一個涼亭,亭子裡有石凳石桌。坐在這兒,可以一面品茶飲酒,一面觀賞景。這是當地有錢人家集資建造的。
石桌上擺滿了酒餚。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正在宴請杭州來客。
客人戴眼鏡,瘦,嘴上方的小鬍子和嘴角邊的微笑都像是畫上去的,浮著的,與皮沒有關係。說話聲也是浮浮的,從牙縫裡漏出來:“緣。天地萬物,人生際會,一切都是緣。我太相信這個字了。”說著,夾了一塊雞,在醬油碟子裡蘸一蘸,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徐申如相貌端莊,神情嚴肅。他不接口,裝做饒有興味地看著客人那動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齒稍空後再說下去。
“…嘉敖先生視導杭州府中時,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談一番,發現小公子不唯才智超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後讚不絕口…”
“這是張先生溢美了。小犬實是愚頑得很。”徐申如掩蓋著自得之,淡淡一笑。搖著頭說。
“光博兄,”客人將身子湊過來,用筷子輕輕地敲著鑲金邊的瓷盤“大先生嘉森從上海回寶山時,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議,兩位兄長作主,擬將妹子嘉盼小姐許配章序公子。我今天來就是討這杯喜酒吃的,兩位張先生還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開口,又接著說“張家是寶山縣的望門大族。兩位張先生又是政商兩界的鉅子,這門親事,從長遠計,可以攀得呀。對老兄今後的事業…”這些,自然是徐申如為兒子配親首先考慮的條件。客人的話當然打動了他,但明持重的徐申如卻不願把心裡的盤算直截了當地正面表述出來,顯得那樣的受寵若驚,便拿起酒壺往客人的杯盞裡斟酒“來,喝酒,喝酒。”
“嗯,不客氣,不客氣。”客人微微欠身,雙手捧起酒杯。
徐申如又挾了一大塊魚送到客人的碟中“吃菜。我們這裡的河鮮,不見得不如杭州呢。多吃些,多吃些。”
“這門好事如能成功,我要好好地討吃十八隻蹄肘呢。老兄,你看?”徐申如摸摸下頦,慢條斯理地說:“既然張氏昆仲…”
“來了!”
“來了!”小孩大聲喊著,從遠處奔跑回來。
剛才還平靜如池的江面,現在已像巨人的脯,起伏不停。舉目眺望,遠處有一條銀帶,漸漸移近,眨眼功夫,便在咫尺,成了奔騰的萬馬,披散著白的鬃。再近來,那已是一座玉砌冰雕的長城,傾斜崩倒,震撼進,天舐…
主客都肅然站起。客人不住撫掌大呼:“壯觀!壯觀!勝過錢塘是百倍!”
“今天這,中上而已。八月十六那個頭才可觀呢。到時候、煩請老兄相邀兩位張先生屈駕光臨,小弟略備水酒恭候…”
“水大,水高,看了一又一。”三個小孩一邊唱一邊爬上堤岸。
堤上的那個老人沒有抬頭,依然拍著他的旱菸。水他已經看了幾十年,不再稀罕什麼濤生雲滅了。
(二)十六個月後,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九,徐申如之子徐章序與寶山張祖澤之女張嘉盼(幼儀)在硤石商會禮堂舉行西式婚禮。
二十歲的新郎西裝革履,十六歲的新娘裙裾拖地。蕭山湯蟄光老先生證婚,以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讀了一篇洋洋千餘言的驕體賀辭。
賀客的嘻鬧和戲謔,終於隨著那隻德國制的落地自鳴鐘的十二下“當,當”聲,像水一樣消退了,房裡只留下兩個新人。
一對高高的龍鳳花燭在窗前長案上搖閃著兩朵小火焰,跟明亮的白電燈光一起,將兩人的影子描畫在滾花的粉牆上,微微地晃動。
章序累了,但還很興奮。自己成了這個喜慶場面的主角,他到好玩,又趣味無窮。他結婚了,但他並不懂得這件事情對整一個人生來說所包含的全部意義。他從小就喜歡新鮮的事物,熱鬧的場面,歡樂的人群,今天這些全有。他照著家長教給他的典儀,如法演做了一遍,成了親友矚目的中心,簇擁的對象,這榮耀。
他忽然想到今天自己並不是唯一的主角,一切她都有份,便轉頭向獨坐在治上的新娘看了一眼,用一種歡快的語調朝著她說:“你——累不累?”新娘動了一動,沒有抬頭,也沒有作聲。
“她害羞呢。”他偷偷地想。新娘都是羞答答的。他忽然想起祖母說過,新娘子出閣那天不興喝水,怕在緊要關頭去撒招人笑話,就連忙拿起細瓷茶壺往一個“滴翠”青瓷蓋碗裡倒了大半碗碧綠的茶,送到她面前“現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新娘還是紋絲不動。他有點窘。他用更溫和一點的口吻說:“喝吧,不要緊的。”新娘忽然抬起頭,勇敢地望著這個從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沒有伸手接茶碗。他站著不知所措。
燭火輕輕一爆。他到有事可做了,寬地舒了口氣,高興地走過去,拿起銀鉗剪短燭。他故意放慢動作。因為他還沒有想出接下來該乾點什麼。
房間裡很靜;沒有一點聲息。他仍然背對著她,可是覺得到那雙火辣辣的眼睛還在瞧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