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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枕頭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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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果不是受制於當時的氣氛和心境,從一個觀賞者的眼光出發,葦河農場自有一種遼遠蒼茫的浩蕩之氣。它被萬畝蘆葦簇擁著,那蘆葦之於農場,猶如向葵周身那熱烈柔軟而又緊密相連的花瓣,農場就是向葵。特別在秋,高過人去的金蘆葦和它們頭頂的白茸茸的蘆花彷彿驟然間就膨脹壯大起來,釋放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咄咄人之氣,又呈現出一種棄塵遁世的清潔安寧之神。它們遮蔽了人的視線也封閉了所有的聲響,只有黑褐的野鴨自在地棲息於葦叢裡,嬉耍,也下著無人撿拾的蛋。走進去,你會被這一萬畝蘆葦密不透氣的寂靜不住嚇得出聲,你也會被這一萬畝蘆葦那高潔的純淨給滌盪得神清氣。當黑夜來臨,被秋風吹拂得更顯擠擠挨挨的簇簇蘆葦好似一隊隊頭束白巾。身著白裙的婦人正屏住呼、前呼後擁地碎步前行。很可惜,農場用一道圍牆隔開了葦子和人,在那時候章嫵和尹亦尋他們誰也沒有閒情逸致欣賞牆外這壯觀的蘆葦。

與蘆葦蕩那嫵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靜相比,農場顯得過於平坦、單調,到處是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只有一個引人的去處,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麼能是真山?這裡本是無邊無際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盡頭高於農場地面的一弧淺淺起伏的坡地,稱它作丘陵都還不至於。可是在平原上,再淺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顯出它的個別、變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麼淺顯,只要人們願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間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對集體宿舍的夫開放。平常的子它就被上起鎖來閒置著。章嫵和尹亦尋沒有計算過這男隊和女隊裡有多少對夫,至少有八十對以上吧。是夫總會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卻有一間,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們必須排隊。

他們這排隊也和買糧買菜有所不同,他們雖是光明正大的夫,卻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隊來等候對那間小屋的使用。這“使用”的含意是盡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奮又難為情。因此他們這排隊就帶著那麼點兒知識分子式的矜持、謙讓或者說教養,也許還有幾分無力的小計謀。從星期天清晨開始,你絕不會看見一支確鑿的隊伍在小屋門前婉蜒,你卻能看見一對對的男女由遠及近,參差地分佈在小屋四周。他們或在一棵樹下,或在一片菜地裡,或坐著兩塊磚頭像在促膝談心。他們看似神態平和,眼睛卻不約而同死盯著山上的小屋那緊閉的門。每當屋門打開一次一對夫完了事走出來,下一對進去的即是離門最近的,而次遠者便會理所當然地再靠近一步。這“一步”也是分寸得當的,至少離門十五米開外吧,誰會忍心去坐在門口等候呢。

還有來得更晚的夫,來得更晚的自會判斷自己應占的位置,從沒有一對晚來的夫越過先到者徑直搶到小屋門前去。先來後到,夫們心中很是有數。這陣勢好比兩人一組,從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過來的偵察兵,又像是一盤外人看不懂的亂棋,那一對對因等待而顯得失魂落魄的夫就是分佈在棋盤上的棋子。其實那原是散而不亂的棋局,只待某一種局面出現時,那場景才會有幾分含而不的麻煩。

在章嫵和尹亦尋的記憶裡,就有那麼一次。

7那扇高高在上的門終於打開了,一對夫出來了。等在近處的章嫵和尹亦尋明白輪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這時,另一對夫也正從與他們相對的方向走向小屋。這兩對夫到來的時間幾乎相同,他們各自的出發點和小屋的距離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圖示意,此時此刻兩對夫和小屋的關係以線連接,呈等邊三角形。當他們同時向小屋出發時,他們就同時發現了這景況的尷尬。當他們發現這尷尬時,或許他們都在剎那間有過心理上的遲疑——也僅僅是心理上細微如芥的遲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養所培育出的必須的一個程序。而現實是如此強大,使他們的步履即刻便拋棄了這如齊的心理遲疑。章嫵覺得自己的‮腿雙‬捌得比剛才要緊,因為她覺另一條路上面而來的那一對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們好像正跨著一步大似一步的步。於是她也跨開了大步…就這樣,僅僅二十來米的路途彷彿遙遙無期了,兩對夫開始了一番沉默但卻烈的速度的較量。他們不斷調整著自己的步伐又窺視著對方,算計著該如何先一步到達;他們的急迫也使他們顧不得自己的走相兒。那走相兒一定是不好看的,競走一般吧,又肯定沒有竟走運動員的章法。他們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們卻沒有奔跑,畢竟他們還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來辦夫之間的事情這樣一種事實,真的奔跑也會傷害兩對夫的和氣,雖然他們的心已經在瘋跑。那時章嫵扭動著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搶先佔領小屋。她有點兒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為這大步就是她的慾望。她的慾望原本是隻對尹亦尋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現在她必得在光天化之下,用她這難看的走相兒告之土地告之蘆葦告之樹木告之磚頭瓦塊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慾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愛。她大步走著,說不清這是自己的無恥還是自己的無奈。當他們終於幸運地搶先到達小屋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特別對不住被關在門外的那對夫

競賽使她和尹亦尋氣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們沒有愛撫也沒有更多的言語,儘量迅速行事。因為他們搶了先,他們便覺得彷彿不該在小屋佔用更多的時間。大部分進入小屋的夫是這麼做的,他們懂得自我約束,沒有誰能關著門沒完沒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個星期裡,也不是每對夫都能如願,那沒輪到的,便靜等下個星期的來臨。

出農場走兩公里,葦河鎮上有賣燒雞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隊和女隊的人們可以去鎮上解饞。女人總是比男人嘴饞,當章嫵和尹亦尋佔領了小屋之後,她立刻會想起葦河鎮上的燒雞。很可惜她不能兩樣同時兼得,她無法既擁有小屋又品嚐燒雞。買燒雞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發的,那年月雞也是珍貴的,由於農場來了章嫵他們這些人,鎮上那有數兒的燒雞頃刻間就會賣完。

曾經有一對夫妄想兩樣同時兼得,在星期天凌晨,農場大門剛開,他們就出了農場鑽進了那蒼茫厚密的葦叢。他們捨棄了對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葦叢裡辦完了好事就直奔鎮上去買燒雞。但他們被農場幾個工人當場抓住,他們被當做革命意志不堅定,生活作風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種學習會上作了無數次的檢討。

很多年之後章嫵回憶往事,當思路走到葦河農場時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無法想象她是因為不能兩樣同時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後,她在葦河農場患了嚴重的眩暈症。有兩次她昏倒在磚垛旁邊,她總算被允許在宿舍休息幾天,但每晚的學習會必須參加——學習比勞動輕鬆。

她參加學習,不幸的是有兩次她又昏倒在會場上。她被送到農場衛生所,衛生所的醫生沒有能力診斷她這奇特的眩暈。她的血壓、脈搏均屬正常,可每次她從昏中甦醒過來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攤爛泥。她睜開眼時總是有幾分氣餒,彷彿很遺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當她看到尹亦尋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臉時,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愛她的丈夫,但是,當她望著自己那皺裂的雙手,聞著草鋪上那發黴的氣,打量著宿舍角落權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隻被奔來跑去的耗子撞斷了把兒的陶瓷茶杯——那隻斷把兒的茶杯使一切顯得那麼狼狽…她望著這一切,她斗膽地想啊,和這無邊無限的狼狽相比,她也許更願意潛人她的眩暈症。那的確是一種潛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暈裡,至死也不會向第二個人吐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8躺著是多麼好,寬大鬆軟的羽絨枕頭把她的脖頸和頭埋住,紛亂在額前的短髮把她的臉埋住,葦河農場的人誰也找不到她,她把雙手也就勢藏進被子,再也不要伸進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磚垛前呼那沒完沒了的紅褐粉末。

章嫵一覺醒來,知道自己是躺在家裡,身體下邊是自己的大,腦袋下邊是自己的枕頭——這枕頭,這枕頭呵,她不住懶洋洋地,又有幾分嬌嗔地在枕頭上轉動了幾下她的後腦勺。她用她的後腦勺著雪白的枕頭,用她的後腦勺跟久違了的貨真價實的枕頭撒著嬌。她想起從兒時她就是個懶孩子,每天早晨起時,必得讓田媽(從前的媽、後來的女傭)站在她那架小鋼絲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時她就是這樣,後腦勺蹭著枕頭直把頭髮蹭成亂糟糟一團,腿腳同時在被單裡踢騰著,翻過來掉過去地裝睡。田媽站在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撓地呼喚,章嫵於是就開眼皮讓田媽給她扮鬼臉兒,給她學貓叫、狗叫、學八哥兒說人話。田媽先將圍裙懈下來做成個三角巾系在頭上裝了一次狼外婆,後來又勒起嗓子學貓叫,到最後才亮出拿手好戲,學八哥兒說話:“田媽開飯!田媽開飯!”田媽吧喀著厚嘴,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學著八哥兒,逗得章嫵哈哈大笑。田媽學得太像了,那是田媽養在廚房的一隻八哥兒,與田媽做伴兒的。章嫵沒事就愛往廚房鑽,她頂喜歡聽那八哥兒說話,因此她知道,無論是八哥兒學田媽,還是田媽學八哥兒,他們彼此學得都是那麼好。直到後來上了大學,她還恨不得把田媽帶在身邊,當然不再是為了“叫早”那彷彿成了一種習慣,田媽每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喚就像是章嫵那安穩而又懶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嫵用她的後腦勺著雪白的枕頭,她總算又能夠和它們相依相偎了。她被農場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暈症,期限是一個禮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尋也為她高興,特意在星期去鎮上買了兩隻燒雞讓她帶給孩子們。雖然尹小跳在給父母的信中總是說“我們生活得很好”尹亦尋還是覺得,讓這麼小的兩個孩子獨自在家過子,這本身就不是很好,這本身就是不好。

“要是你能在家裡多住些時間就好了。”他對章嫵說。他沒有想到,這句話後會成為章嫵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個最具說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這種希望嗎?你不是願意讓我在家裡住下去嗎?後來她聲音很大、卻有點兒心虛地對他說。

一個禮拜對章嫵是如此的寶貴,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頭裡昏睡了三天,是透徹的不管不顧的那種睡法兒,是三天不離的那種睡法兒,是恨不得把半年虧欠的“覺”一古腦兒全補回來的那種睡法兒。只在渴了餓了時才睜開眼,讓尹小跳把水和飯菜端到頭。吃完喝完她便倒頭再睡,並且打著輕微的鼾。章嫵打鼾是尹小跳發現的,她想這一定是媽從那個葦河農場學來的。

後來她終於睜開了眼,當她起之後活動開筋骨,她覺頭腦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滿力量,腸胃清潔而又空蕩,好像正等著她大口嚥食物。她的眩暈到哪兒去了呢?她有些慶幸她不再眩暈,但很快她又為此到恐慌:那眩暈何時才能到來呢?假如她不再眩暈,她又怎麼能從醫院得到診斷——而她是必須得到診斷的,她這一個禮拜的假期,就是用來上醫院作診斷治療的,返回農場時,她必須上醫院的診斷證明。

她坐在邊,竭力尋找暈的覺。尹小帆棲在她腿前用一隻手揪著她的褲子說:媽媽,你還暈嗎?她於是就真的有些暈起來——連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暈症呢,她又怎麼能不暈?她暈著自己,乘公共汽車去人民醫院。

人民醫院門診部的走廊裡嘈雜、混亂,一股噎人的腥甜氣味兒和候診的病人們那不健康的呼混在一起,使章嫵幾次打算中途退場。好不容易叫號的護士叫到了她,她剛在醫生對面坐下,一個鄉下老漢擠進來對醫生說,大夫呀你可不能唬鄉下人呀,我大老遠的走一百多里地上你們這大醫院看病,你怎麼才給我開了一錢的藥哇,一錢的藥能是什麼好藥啊一錢能治病嗎?大夥兒說說這不是唬我們嗎…他一邊說,一邊強烈地要求醫生給他再開點兒貴藥,軟磨硬磨,醫生只好重新寫了處方。

下一個,姓名。那醫生頭也不抬地說。章嫵報了自己的姓名,醫生抬起頭來,觀察了一下章嫵,然後聽她主訴。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發慌,她的主訴乾巴巴的又斷斷續續的,她似乎有點兒受不了醫生的直視,儘管她知道那直視一定是職業的。這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醫生,乾淨的白帽子下一張乾淨的瘦長臉,他的眼睛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著你的時候,那眼光就好像兩粒出的小鉛彈在你臉上彈跳。像大多數醫生那樣,他跟病人沒有更多的廢話。

他為章嫵聽了心臟,就開了幾張化驗單讓她在做一些常規的化驗,血糖、血脂,以及心電圖等等,並要她到放科拍一張頸部x光片。

有些化驗當天就可以拿到結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嫵就又往人民醫院跑,她先掛了內科的號,又把所有化驗單斂到手,便靜候和唐醫生的見面——她從處方上已知道這醫生姓唐。

當她再次坐到他對面時,立刻覺得他那彈丸兒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臉上彈跳。她遞上她的化驗單,他埋頭看了一陣,抬起臉對她說,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麼病也沒有。我曾考慮過頸椎病,或者心臟有問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你什麼病也沒有。

這是什麼話?她想。難道他是在說她沒病?若是沒病,她又為什麼跑到醫院裡來呢。若是沒病,她又怎麼能有離開葦河農場的可能。對了,離開葦河農場,章嫵就在這時候徹底明白了自己一個偷偷的心願:離開葦河農場。她實在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方,因而她必須有病,她不可能沒病。

這不可能。她對他說,並有些失態地站起來。

他一邊示意她坐下,一邊有些奇怪地說,為什麼你不願意自己健康呢?

因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卻堅持著她的主張。

問題是你沒病。他再次看著桌上的那一堆化驗單,還有心電圖和頸部x光片,他說你的症狀可能是神上的原因,神過度緊張。

我不緊張我從來就不緊張。章嫵又對唐醫生作了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