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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婚前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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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斷了她,他說你是不是一個晚上都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你是不是呀你說?

她搖著頭又點著頭,她是想用這搖頭點頭來平抑她內心的動,她已經發現她非常非常願意和他在一起。

這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研討會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點兒傻乎乎的,又顯得那麼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來監視我的那個人。我正是需要被你這樣的人監視,除此以外沒有人能監視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說謊,我願意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我我…他猛一口煙:我寫給你的都是我心裡想的,你知道嗎?我從不給女人寫信,從不寫。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寫。我深知我的才華和天分,也深知它們還遠沒有舒展開來。我的名氣應該比現在大得多。總有一天,你就看吧。我還想跟你談談我對女人的態度,我對女人基本上是來者不拒的。女人們大多是衝我的名氣來的,還有錢吧。當然還有一批是甘願獻身什麼都不為的。她們很可憐,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其實十分骯髒——但願我這句話沒有嚇著你。

他的話其實是有點嚇著了她。赤的都是嚇人的,而他為什麼要對她這樣赤呢。她為那個”骯髒“而替他到難過,她原以為她聽到的將要比這漫得多。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要對她做什麼?尹小跳疑惑著,卻又深知自已不具備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能力。她是被動的,從一開始就是被動的,她本無法預料到後來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動的

因此——他了一口煙說,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現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麼可能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個追逐不到的人——誰也別想。但是你我早晚會在一起。

她終於開了口,她說您這樣說話有什麼據?她一邊問著,一邊被他這種明確的表示得一陣心跳。

他卻本不搭理她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我早晚會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訴你,即使有一天我愛你愛得發瘋,我們在一起時我還會有很多女人。而且我決不會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她們是誰,怎麼回事…我要讓你來審判我懲罰我,因為你是我最愛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這麼坦誠這麼真實義這麼沒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個上帝。你記住我的話吧,也許現在你還太年輕,將來你會理解的肯定會理解的。凡夫俗子會認為我這是一番氓語言——也許是吧,也許本不是。

尹小跳聽著方兢這聞所未聞的語言,她不想說他這是氓語言,可他這都是些什麼話呢?他這樣一個有家有業的男人,也配對一個清白的少女說這樣的話嗎?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就像被施了法術唸了咒語,越發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亂語之中,竭盡全力理解著他的”思想“,尾隨著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獨斷的張狂的自信之態所幻化出的古怪魁力,他那熱烈的眼神裡偶爾遊走出的幾絲冷酷也深深打動著她。

甚至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評判和估價自己,發現和肯定自己:她將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她對這個名人的引力究竟在哪裡呢…

奇怪的是他並個是話越多離尹小跳越近,他往後捎著身子,越說就越和尹小跳拉開了距離。他對她的如飢似渴的求並不是通過簡單、急躁的撫摸和身體的靠近來達到的,他的適可而止的身體距離也並非一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那老練的心中有數。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離開北京飯店,方兢堅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們走著回去,暮的夜風和寬闊的長安街使尹小跳心裡輕鬆了許多,她這才發現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從來都是累的,她卻在很多年裡都甘願這累伴隨著她。

他一忽兒走在她的左邊,一忽兒走在她的右邊,他說小跳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她問。

你是一個好姑娘。他說。

可是您並不瞭解我。

我的確不瞭解你,不過我自信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為什麼?

你知道,因為說到底,這是不可知的力量決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比如冷淡外表之下岩漿一樣的熱情…

您怎麼知道我會有岩漿一樣的熱情?您還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覺得我對您的尊重現得還個夠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興奮地說:你的傲慢勁兒也來了——不,不是傲慢,是驕傲,驕傲不是我的,驕傲是你獨有的。

為什麼是我獨有的呢?她口氣軟下來:您的骨子裡如果沒有驕傲,您又怎麼能說出剛才——在北京飯店裡那一番話呢。

他忽然有悽惶地笑笑說,你真以為那是驕傲嗎?我骨子裡更多的其實是一股無賴氣,無賴氣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這種說法,或者說不能允許他這樣形容自己。儘管多年之後回憶當初,她才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貼切的,但在當初,她還是烈地反對了他。她這才開始一點一滴把自己對他的覺說給他聽,從讀他的兩封信,到因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電影。她說得很吃力,又惟恐詞個達意。當她說到影片中他那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時,忍不住又要淚。她便停住不說,堅持把眼淚忍回去。他不讓她再說了,她卻偏要往下說。不是為了動他,而是正受著自己的動。她隱隱約約覺得她在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擔當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勞改,她定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那些子,甘心情願隨丈夫去西伯利亞廝守一輩子。呵,為廠證實她的堅貞勇敢崇高超然,她簡直恨不得折磨過方兢的那個時光再重演一遍,就讓那樣的時光來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誰呀?方兢有自己的嬌和愛女。

她說著,招待所到了。她趕緊剎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說,我要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別,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說。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她小跑著過去,站在他眼前說,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將她鬆鬆地環住,鬆鬆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著邊際,那其實本算不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只能是半個吻。如一飛揚的羽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跡地在滾燙的爐盤上溶化。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著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淨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鬆鬆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5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別小。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別型號的鋼筆,筆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說的像頭髮絲兒那麼細吧。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動。他貪婪地寫著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著紙啃著紙,他恨個得用那些小黑字佔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滿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成一塊塊分量沉重的黑雲。他恨不得對著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當十幾年過後她懷著距離和審視的心閱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於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爭的貪婪與渴求,仍然能使她心裡生出幾分酸楚。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說: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麼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也在有些信中訴說他的荒唐經歷。

小跳: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前幾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xxx做愛(她比你還要年輕,但並不出名),覺非常不好。也許因為一切都太侖促,她的目的太強了,太直接了。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並不是要爭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確定,她是為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往有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點兒愛意。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於和我‮情調‬。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裡,我可能只是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她卻強烈地要和我做愛。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態度是玩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別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長的,捨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

對xxx我沒有什麼不敢,當她在我面前快速脫衣服時我制止了她。我讓她親吻我,她照著做了。她倚在我身上,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長時間並不斷騰出嘴來問我:“可以了嗎可以了嗎?”她親得很賣力也很周到,她的舌頭去了我嘴裡可以夠得著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閉起眼睛竭力想象著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那就是你和我的熱吻。但是不行,她親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顯然是不耐煩了——因為她不耐煩了,我就偏要她沒完沒了地繼續親下去;我雙手緊緊掐住她的不容她動彈,我們兩個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負。後來這一切終於改變了方向,因為她偷偷從我脖子上出一隻手,她開始撫摸我逗我。她是焦急的,這時我願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親我的用意,她一定以為僅有這種動作是不切實際的,僅有這種動作我就不可能達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無達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我,似乎在告訴我,雖然我的親吻總是不能讓你滿意,但我還有別的我願意給你…我們做愛,眼前到處是你——我真下。但我懇請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後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體下面就是你——我的最愛,但當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時候,強烈的罪惡又把制著我可能產生的快,以至於在那一瞬間我分辨不出身體下面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麼?最後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讓它出來。

我願意讓你一萬遍地詛咒我,當你詛咒我的時候我空虛的靈魂才可能有個安穩的去處。我的靈魂究竟能夠安放在哪裡?也許我索要的太多了,為什麼當我不斷得到夢想中的好東西:成功,名氣,國內國際獎,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錢…我的焦慮反而益嚴重呢?

我結婚之前還有過一個女人,是勞改農場分配給我的一個獨腳女人,比我大十五歲。她是一個待狂。我接受了她,因為我雖然是人類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說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麼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並不是讓我盡男人的義務的,她是獨腳,卻力大無比,以我長年累月吃不飽飯的虛弱體力,也的確不是她的對手。她常在深夜將我綁起來用納鞋的錐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出血來就行。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時掀開被子發瘋似的揪我的陰…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神錯亂,我想也許那是因為出門便有山吧,當我走出低矮的乾打壘土房看見沉默的萬年不變的山時,當我看見院子裡瘋跑的雞和土路上熱騰騰的牛糞時,活下去的願望是那麼強烈。我甚至練出了一種本領:每當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跡斑斑鼻青臉腫終於罷手時,我能夠立刻呼呼大睡而且連一個噩夢都沒有做過。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多少遍地問自己: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要什麼?

我並不願意用上述文字汙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這樣給你寫信才能夠讓我的心潔淨。我是那麼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於這渴望變成了害怕。並且,我還毫不客氣地蠻不講理地害怕別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對女人的瞭解和對男人的瞭解,我深知你的引力。在北京飯店酒吧喝咖啡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注意到鄰桌的兩個男人一直在看你,還有對面一個英國老頭兒,我能肯定那是個英國人——那個老傢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沒有注意到,你當時很緊張。但我看見了,我不用專門觀察只用眼的餘光就夠了,我對我的覺充滿自信。你是那種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種抓人的東西,你有那種讓人看你的本領,雖然你還不自知。我勸你對此應該在意,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有人對你說過這些話嗎?我相信我是惟一對你說這種話的人。隨時隨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讓別人的眼睛佔便宜,不要。我並不是說喜歡注意你的人都要對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著你看的人,我得承認他們也一定是極有眼力的,他們不是群氓、下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緊張,我不希望你被他們奪走,儘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對我的真實情,那我也不願意。我曾說過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國用手指尖兒不斷撫摸過的那粒小米。我會想辦法不讓街上的人認出我,總有一天我會這樣。

現在來談一下你約我的書稿。我試著開頭,寫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難,因為我找不到一種輕快而又幹淨的心情。如果你的讀者群是孩子,你首先應該有一顆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對你,但卻太不乾淨我為此到深深的愧疚,也到一種挑戰。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後集中一下時間和力來寫這本書,我會試一試究競我還有多大的可能。你是不是覺得我的信太羅嗦?而羅嗦就是一個人見老的徵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麼?我多麼盼望你快點兒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時我們才會在一起吧。那時我們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個老頭兒,而我像個老太太。我們的牙都掉光了,而嘴依然完好,因此我們就還能說話。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堅硬的總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齒,而最柔軟的舌頭和嘴卻能存在到最後陪伴我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