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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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後來說:"無論怎麼,我們大概都不會離開平原。"她臉上馬上有了一絲輕鬆:"就是說,你不會再回城裡了嗎?"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響鈴,我們大家在一起,只要這樣就好。我們不會捱餓,我們會過得好,是吧?"她的興奮染了我,我也大聲應答:"是的!是的!"她並未考慮將來的生活艱難與否,而是首先想到我們這些葡萄園裡的人仍然能在一起——她關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神的力量。她企盼這個獨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間的溫馨。她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後在葡萄園裡才算找到了它;這種人間溫情那麼強烈地引了她,她發現這有別於父母所能給予的,新奇又陌生…於是她緊緊懷抱了它,永不鬆開。
對未來的一切我尚沒有十分把握,但卻不會因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腳踏這片最初結識的泥土、給我生命的泥土,才會準確無誤地辨識這個世界。我遙望那座城市,那座給我幸運也給我不幸的城市,一個念頭從未有過地堅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們代表的一切所能強加予我的,只是遠離泥土的一場虛構,既醜陋又輕如鴻。當我動手和我的兄長一起去撕破它時,才看到了真實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取力量,就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這是早就開始了的一場拚掙。多少人為此付出了血淚心汁,他們已經長眠不醒,卻沒人記起他們的光榮。
是的,這如果真的是沒有回報只有犧牲,那就讓我犧牲吧。
柏慧,你會體味到我在這場催下的心情。我從誕生的平原被驅趕到那片大山,像個野物一樣被追逐;後來躲到了你的身邊;再後來又被追趕,我找到了一個兄長;我們一起奔跑、跳躍,越過荊棘和地裂;最後兄長死了,剩下我孤單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這片平原——它是我最後一片大陸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個小小孤島。我現在就站在了這個孤島上…
我著你投來的目光,受它的溫暖。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帶領我飛昇的光,也是讓人追憶長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溫柔的水中,耳畔是嘩嘩的花撫岸之聲。一天繁星映在水中,它們在注視,長髮隨水漂。丁香是永恆的花,它濃烈的氣味讓人回到某一個起點,找回青的勇氣。是的,也許生命還依然新鮮,我要用這樣的生命去對應這老朽的世界。我為我的葡萄樹剪去蒼蒼枝條,等待天的新生。
滿園出的枝條翠綠簇新,蓬蓬,宛如少年那一頭烏亮的髮。多麼好的青啊!野生生暖融融的氣息吹拂大地,綠植物一夜間茂長起來。小甲蟲忙碌異常,白小羊在沙崗上甜叫。我走在新生的原野上,再一次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綠從腳下鋪開,那是朝陽青茅;水潭裡金光耀眼,細葉滿江紅密密鋪展…你的目光望遍了這片土地,又在問我: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嗎?是的!來吧來吧,在這兒你可以伸手接撲面而來的風,一群群鳥雀和四蹄小獸都嗅著你的氣息,簇擁著你,與你一起登上高高的沙崗。你用微笑安這片原野吧。
我把鼓額領到你的身邊,你們緊緊相挨。陽光把你們映成了金,連眼睫也像沾了瑩粉一樣閃爍。這兩尊連體雕塑是屬於荒原的,她將在記憶之河永不消逝…
圍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屬之聲在夜中響成一片。我聽到鰻魚在葦叢下恐怖呢喃。一個笨重而結實的軀體即將碾壓過來。
我夢見了大青:它在葡萄園裡跑來跑去,一會兒又消失在籬笆後頭。原來外祖母在那兒摘豆角。我看見了她手裡的白柳條籃子,淚水呼地湧出。我呼喊著撲過去,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外祖母!
當跑到籬笆跟前時,什麼都不見了。我興奮得一身汗漬。
真謝"夢幻"這個玩藝兒,它可以在一剎時讓時光倒,再現出生動真的一切。夢幻的意義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無法平靜入睡。回想剛才那個夢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頭上沾了一點土屑,它奔跑時脖頸那兒的皮一聳一聳。我甚至聽到了那柔細的小孩子息似的聲音。
思念鋪天蓋地而來,壓迫得我不過氣來。大青和它身邊的一切存在於夢幻之中,原來它們的靈魂並未熄滅。幾十年前那個夜晚又異常清晰地凸顯:風搖樹響、野雞啼叫、死寂無聲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鋪的一層沙子,外祖母和母親坐在黑影裡。父親早已睡下了——他睡得著嗎?
劊子手是在下午,天快黑時才來的。這之前是怎樣難熬的一段時光。知道他們要來的,母親和父親守在大青身邊。它不聲不響地他們的手指,抬頭看看天空。
來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矮子,走路一絆一絆,肘上掛個筐子,筐裡有一繩,一木,一把片子刀…他坐下菸,唉聲嘆氣地捶。
這都是母親告訴外祖母的…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救下大青?肯定是父親害怕了,媽媽會拚死護住大青。我不敢想,不敢想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
看過大青那雙純潔的眼睛,一生都不會饒恕。人類如此殘忍就不配活下去。這個角落的毀滅該是順理成章的。
在殺死大青之前,還殺死過很多頑皮的、可愛如鮮花的兒童;還殺死過溫柔美好的女,無依無靠的老人…原來現在面臨的仍然是一場生與死的拚掙。只要屏息靜氣,就會聽到呼號——那是夜午裡手按創痛的長嘯…別再呻了!
也不能哀告不要淚。
誰為我的平原抵禦那益近的危難?
"是我們"——哪些人又組成了"我們"?
平原上一連多少天都傳遞著可怕的消息,不得不瞞著鼓額他們。人好像瘋狂了,好像因為垂死而殘忍…一連好幾個女初中生被強暴後又被殘害,丟棄在橋下和灌木中;老人被攔路搶劫者扼死在路邊;大白天破門殺戮、姦…四哥臉慘白地揹著槍匆匆趕來,對我說:"我發現那條惡狼了,追了十幾裡,還是讓他跑了。我從後面打了三槍,沒有打中…"我毫不懷疑四哥會殺人,到時候他是絕不猶豫的。不過我又有另一種擔心。那條惡狼什麼事情都做得出。
四哥說他已做好了準備,拚上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