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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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
“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裡,缺乏行動來表現。”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症,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並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裡去。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
“噢,”我抬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份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
“怎麼呢?”我泛泛的反問。
“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有一個醫生說她是神經病,該送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氣!至於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於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生到酒家女應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為我是情狂,我愛她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
“當然。”
“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不勝數,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
“不錯。”我點頭。
“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多麼奇妙的理論!乍聽起來好像還滿有道理。仔細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著他,他那對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視著我,嘴邊依然掛著那抹笑意。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脫,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談話,”他笑著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病,可以稱作‘神經之家’!事後,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神經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都不同,生活習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於一般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
“那麼,任何人都會有他不同於一般的地方,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縋悖慍t誆桓梅⑿Φ氖焙蚍⑿Γ;嵬蝗幻俺鮃瘓涿煌訪荒緣幕襖礎?br>“哦,”我笑了,臉有些發熱:“我有我的道理!”
“每個人都有他自認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愛’論,可是,在別人眼光裡看起來就是‘怪’,就是‘神經’,就是‘沒道理’!這樣分析起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神經病,只是神經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說…”他頓了頓。
“說什麼?”我問。他笑笑,慢的念:“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這算什麼話?但是,再分析一下,這話還真的頗有道理。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妙論,那活潑幽默的個和暴躁易怒的羅教授有多大的不同!這父子二人實在是奇異的。
我們已經繞進前面院子裡了,前面的花園和後面的比起來就小得太多了。我們一邊走著,一邊熱心的談著話,他是個容易接近的人“陌生”已經迅速的從我心頭消除,我到他彷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這時,從大門邊傳來一陣羅教授的咆哮怒罵聲,羅皓皓側耳聽了一下,就皺著眉說:“好了,我父親又在趕我的朋友了,他是個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興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關在門外!”說著,他對大門口直竄了過去,我也緊跟著他向大門口走,走到門邊,剛好趕上羅教授把門“砰”然一聲闔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滾!我們這兒沒有羅皓皓這個人!”羅皓皓衝了過去,嚷著說:“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羅教授把他滿是鬍子的臉湊到他兒子的鼻子前面:“就是這個意思!你在外面亂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別想把你這些狐朋狗黨帶到家裡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黨?”羅皓皓的聲音提得和他父親同樣的高:“你自己不愛朋友就不許別人朋友!一個家庭像一座大墳墓!”
“你不滿意,儘可以走!”羅教授嚷:“晚上九、十點鐘還在外面閒蕩,這種年輕人會是好東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氣,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門,簡直不要臉!”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樣趕呀!”羅皓皓說:“你希望我怎麼樣?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愛人,一輩子不結婚,做個老怪物,是不是?”
“你可以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趕出去,你怎麼知道被你趕走的人裡,有沒有滄海遺珠的正派人呢?”我站在旁邊,望著這父子二人腦袋對著腦袋,鬥牛似的把兩個頭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這景象奇妙而怪異,羅教授吹鬍子瞪眼睛,羅皓皓則臉紅脖子,兩人都大有把對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樣子。可是,論起吵架的技巧來,顯然羅皓皓比他的父親高了一著,羅教授只會窮嚷窮叫,羅皓皓則每句話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親答不上辭。羅教授更加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我斷定你那群朋友裡沒有一個好東西!我斷定!”
“好!”羅皓皓說,突然伸手把我拉了過去。
“你曾經把憶湄也關在門外,問都不問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麼,你只憑一眼就斷定憶湄也不是好東西了?”羅皓皓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顯然也很出乎羅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羅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視著我的臉,半天,才蹙著眉問:“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我說:“我本來就在花園裡。”
“我們在散步,談天,和賞月。”羅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談天?你和皓皓?”羅教授盯著我問,帶著股不信任的神情,彷彿我和羅皓皓一塊兒散步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是的,”我說:“我們談了好一會兒。”羅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對我伸過頭來,嚷著說:“你!不學好!”我愕然。難道他竟如此討厭他的兒子?父子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怎麼可能如此仇視呢?而且,說實話,我很欣賞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愛。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這些,都不能算是缺點呀!年輕人愛朋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羅教授未免責人太苛了!我為皓皓不平,再說,我既然住在羅家,和皓皓談談天,散散步,就是“不學好”嗎?這不是有些言之過重?於是我帶著幾分反抗的情緒,低聲的說:“我和皓皓談得很愉快,他很溫和,又很會談話,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
“好呀!”羅教授的鼻子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腳說:“你是個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著鼻子,眼睛奕奕的瞪著我,喉嚨裡嘰哩咕嚕的不知在詛咒些什麼。然後他對我命令的說:“你跟我來!”我不敢不從命,跟在羅教授後面,我們向客廳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給了我一個安而鼓勵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溫柔的凝視著我。
走進客廳,羅教授並不停留,而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裡。關上了房門,他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張椅子:“你坐下!”我順從的坐了下去。他凝視著我,咳了一聲,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說:“我告訴你,憶湄,”他又蹙蹙眉頭,用手抓了抓滿頭亂髮,不知所云的說:“你是…是個好女孩。”我瞪視著他,他到底要說什麼?
“你看,憶湄,”他聳聳鼻子,似乎儘量要使語氣平和:“我很想幫助你,讓你順利的考進大學。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環境,又叫中來幫你補習。可是,你,你居然不學好!”我漲紅了臉。
“羅教授,”我囁嚅著說:“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
“你還說沒有做錯什麼!”他又大吼了起來,嚇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個勁兒的在鼻子裡哼著氣,半晌,才又說:“我告訴你,我期望你好,你該好好的唸書,別想男朋友。皓皓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壞,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見一個女孩子追一個,嗯,你嗎?你是個好女孩…喂!你懂了嗎?”我張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聽懂。他瞪著我,看樣子有些懊惱,他又鼻子,又蹙眉頭,又嘰哩咕嚕的詛咒,鬧了半天,才猛的把頭向我一伸,吼著說:“反正一句話!你少和我的兒子接近!知道沒有?”我有些氣憤,站起身來,我說:“您放心,羅教授,我不想給您惹麻煩。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學,我就搬到宿舍裡去住。我對你們家並無企圖,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終於說了出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做你家的兒媳婦!你實在不必防範我!”說完,眼淚已經在我的眼眶裡打轉了。想想看,只因為我無父無母,所以要來受這家人的氣!他以為我看上了他的兒子嗎?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來煩惱而無助。
“喂喂,你別走!”他說,語氣又突然的溫柔了起來:“憶湄,你不要誤會。嗯,哼,我是為了你,我這個兒子不成材,他是個…嗯,情狂…”
“他不是,”我打斷他:“您從沒有費心去了解過他,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著我。
“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過,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應該以考大學為重!”我點頭,憋著氣說:“好,我明白了,我會…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麼…就沒事了,你走吧!”我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羅教授又在房裡叫:“憶湄!”我回過頭來,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怔怔的望著我。那張被鬍子掩蓋的臉似乎有些扭曲,發亮的眼睛靜靜的凝注在我的臉上,裡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屬於情的東西…以前,在他安羅太太時,也曾出現在他的眼光裡,有著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立著,然後,他走近了我,俯頭望我(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籲出了一口氣:“憶湄,你還缺乏什麼嗎?”我搖頭。
“哦,你會沒有錢用,我忘了這一點。”他大發現似的說,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往我手裡亂一陣,我有些猶豫,退後著說:“我…我…我並不需要錢用。”
“拿去,你會需要!”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進了我的手中。沉了一下,他又說:“哦,對了,你到臺北來,都沒有出去玩過,你想玩嗎?那一天,我帶你出去玩玩,怎樣?”我點點頭。
“好…”他說:“你去吧!”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鈔票,神思恍惚的向樓上走。心裡有些昏昏濛濛,情緒盪而不安。剛剛走上了樓梯,一個人影竄了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抬起頭來,是皓皓!他關心的望著我:“憶湄,爸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我輕聲的說,繞過他的身邊,徑自走向了我的屋裡。我必須單獨一個人,靜靜的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