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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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開始進攻蓮城時,南門秋帶著青蓮轉移到了福音堂一間隱蔽的閣樓裡。同時躲進教堂的還有百餘個來不及撤退的市民,他們在禮拜堂裡打了地鋪,惶惶不安地聽著外面的槍炮聲,默默祈求上帝保佑。正如約翰遜牧師所料,鬼子放過了城門外的福音堂,城牆上的工事以及城裡的建築才是他們的攻擊目標。炮彈呼嘯著掠過教堂的尖頂落到城內,轟隆的爆炸響如沉雷滾滾,震耳
聾。城內民居大多是木板房,炮彈一炸便起火燃燒,濃煙被西北風一刮,伴著刺鼻的火藥味席捲而來,竄進福音堂的門窗,嗆得避難的人們涕淚雙
。
槍炮聲中的青蓮表現得十分安靜,白天大部分時間她都擁被而坐,一言不發。閣樓上有一個小窗戶,從窗口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見城內的街道,看見戰正酣的東城門。但青蓮從不對窗口看,似乎窗外進行的戰鬥與她毫不相關。這樣一來南門秋倒是省心不少,他只須伺候好她的吃拉洗睡就行了。他就有更多時間守在窗口,眺望戰場的情形。據守在城牆上的國軍隱約可見,只是辨不出他們的面目,當他們投手榴彈時,揚起的手像一
搖曳的禿樹枝。後來城門樓和城牆都被炸塌了,那些穿黃軍服戴鋼盔的鬼子兵一次次地怪叫著衝進城內,與國軍士兵
搏廝殺一番,又一次次地潰退回來。城牆內外每天都會留下許多屍體,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看,那些屍體又都不翼而飛了。南門秋想,也許雙方有個默契,白天開打,夜裡收拾戰死者的遺體時,互相都讓著一點吧。
這天黃昏,連續響了十天十夜的槍炮聲忽然稀落下來。南門秋撲到窗口一看,斷壁殘垣後已沒有國軍的影子,本人像幾股渾黃的洪水正越過坍塌的城牆往城裡湧。城中那座醒目的四層洋房已經炸塌,那是中央銀行,五十三師的指揮部就設在那座洋房的地下室裡。處處瓦礫,縷縷硝煙,多半房屋已經焚燬,整個城市面目全非。夕陽
出半張血紅的臉,映照著這個冒煙的巨大廢墟,血
霞光在在殘破的街道上汩汩
淌…
那個於乃文,不知是何下落。南門秋腦子裡一閃念,嘆了口氣,然後下樓去廚房給青蓮吃的。他沒料到,會碰到剛剛想到的那個人。福音堂建在河岸上,廚房窗外丈餘高的懸崖下就是水波泱泱的蓮水。他盛飯時聽到窗外有雜沓的腳步與急促的人聲。他推開後門,朝外探望。門外有條下河挑水的小路,路下邊的沙灘上,幾個國軍士兵躬著
扭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朝一張泊在水中的小竹筏奔跑。那軍官看上去很不情願,邊跑邊掙扎,跌跌撞撞的,憤怒地咒罵著。南門秋順著下河的臺階走了幾步,藉著夕照,他認出那軍官正是五十三師師長於乃文,而扭著於乃文的人有一個是他的衛兵。
那幾個士兵將於乃文拖上了竹筏,但是那張用來釣魚的竹筏太小了,承受不了他們的重量,即刻沉到了水面以下。衛兵叫著,快下去兩個人,讓師長走,要不大家都走不成!兩個士兵先後跳下水,但他們沒有離開,而是浮在水裡,手把著竹筏向江中游。顯然,他們也不想把命留給鬼子。他們的重量仍掛在筏上,,竹排負荷很重,筏上的人奮力用槍托划水,但竹筏幾乎不動。衛兵便沖水中的人喊,你們把手鬆開!水中的人不松,衛兵眼一瞪,出一把匕首要砍他們的手。他們仍然不松。衛兵就一刀砍了下去。這時於乃文掙脫了衛兵的鉗制,從
間
出手槍,大喝一聲,住手!誰也不許逃走,都跟我回去,誰過河就槍斃了誰!衛兵勸道,師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要是殉了國,五十三師就真的沒有了!於乃文叫道,我堂堂一師之長,你讓我當逃兵,我還有臉見人麼?快往岸邊劃!士兵們愣了一會,只好遵命,劃的劃拖的拖,將筏子往岸邊移動。尚未抵岸,於乃文等不及了,身子一縱,撲通一聲跳下水,趟著水往岸上走。士兵們趕緊棄了竹筏,尾隨於乃文迅速上了岸。
當於乃文一干人登上小路時,南門秋趕緊回頭進了廚房。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於乃文是個浴血抗敵的軍人,南門秋也不願與他碰面。但是,他沒有關上廚房的後門,只是輕輕掩上了它。他想於乃文會從這道門進來,然後會在教堂裡隱藏下來。他給他們預留了一條退路。
果然,他端著飯缽剛走到二樓,就聽見那扇門吱呀響了一聲,倉促的腳步與重的
息一湧而進,教堂寧靜的氣氛馬上不安地盪漾起來。
南門秋待候著青蓮吃了飯,又替她洗了臉燙了腳,哄她躺下。天黑了,從窗口望出去,破毀的小城火光閃閃,煙霧茫。南門坊是否安在,他已經顧不上了。他
到教堂底下有一些東西蠢蠢
動。他不知約翰遜將於乃文那些人藏匿到哪裡,某間秘室,或者地下室?如果是地窖,那是相當危險的,幾天前就聽說已經有人在那種地方窒息死了。
南門秋躡手躡腳地下了閣樓。他並不清楚自己下去做什麼,只是舉著一支蠟燭夢遊似的往下走。到了禮拜堂,他驚詫地發現,上百難民端坐在地,凝神屏氣,有的垂頭撫,有的合十作揖,有的則在
前划著十字,不同姿態所代表的不同信仰被共同的命運
融在了一起。約翰遜牧師正在耶穌像下做晚禱,以聖父聖子與聖靈的名義祈求苦難的人們得到平安。飄渺的光線使得他的鼻樑顯得更高,眼窩也顯得更深。燭光煜煜,人影幢幢,虔誠而凝重的氣氛裡,隱隱滲透出一股神秘的香氣,它從難民們的頭頂瀰漫過來,籠罩住了南門秋。
待了一會,南門秋默默地回身上樓。走到樓梯轉彎的地方,他站住了。他聽到了後面的腳步,他到,那個人來了。一團黃光裹著一個黑影沿著樓梯緩緩上升。須臾,一個人提著一盞馬燈從拐彎處閃出。不用看那張瘦削憔悴的臉,他就曉得是誰。
“你來了?”南門秋口氣平淡。
“我來了。”於乃文點點頭“我辜負了黨國的期望,沒能守住蓮城。”南門秋瞟一眼他沾染血跡的軍裝,說:“你盡力了。”
“我不該跑出來,我發過誓,立過軍令狀,要與蓮城共存亡的。”
“你沒有逃跑,先在這藏著,你還有機會盡忠盡責。”南門秋問“你跑到樓上來做甚?”
“我想來向被我傷害過的人謝罪,請她饒恕我。”
“你哪麼曉得她在樓上?”南門秋詫異不已。
“我一個守城的師長,只要有心,哪會不曉得呢?早曉得了,我只是不敢見她。”於乃文慘然一笑。
“如今敢見了?”
“嗯,再不見就怕沒有機會了。”於乃文往上走。
“我不准你見,我不能讓你再刺她傷害她。”南門秋伸出一隻胳膊攔住他。
“我不會再傷害她,懇求你給我這個機會。”於乃文輕輕碰了一下南門秋的胳膊,那胳膊就頹然落了下來。
兩個男人相跟著,輕手輕腳地往上爬。剛走了兩步,清脆的月琴聲從頭而降,零零落落的灑落在他們身上。登上閣樓,推門一看,青蓮坐在頭,懷抱月琴,神情落寞,斷斷續續地唱著白居易的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
風吹又生…於乃文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到
邊,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輕聲道:“青蓮,我向你請罪來了!”青蓮視而不見,盯著窗外的黑夜,兀自彈唱著,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唱完,她撫琴聆聽,直到最後一絲顫音消失,才側過臉看了一眼跪在身邊的人。她瑟縮了一下,臉
蒼白,轉眼又一片酡紅,眸仁裡
出兩線刺人的亮光。她揭開被子溜下
,從地上摸起一隻鞋子,高高地揚起,
往於乃文臉上拍,手一抖,鞋子卻掉了下來。她呆立不動,大口
氣,忽然怪異地一笑:“你想我打你是啵?我懶得打你。”於乃文抬起頭,神情慘痛:“青蓮,你是天人,我褻瀆了你坑害了你,你懲罰我吧,你打我揍我吧,揍得越狠越好。”
“怕是要揍他一頓他才記?那好,我成全他,他不是喜歡聽我唱月琴麼?我讓他滿腦殼都是月琴的聲音。”她雙手抓起琴頸,奮力一揮,啪的一聲悶響,琴背紮紮實實地拍在於乃文的臉上。
於乃文搖晃著,擦去嘴角的血:“打得好,青蓮,你再打,狠狠打。”青蓮便又將月琴拍下去,這一回拍著了於乃文硬邦邦的後腦殼,月琴脫手掉在地上,兩弦崩的斷掉了。青蓮還要去撿月琴,南門秋趕緊過去抱住她,衝著於乃文叫道:“請你走!你以為打你幾下就可以心安了麼?”於乃文站起來,深深鞠一躬:“南門先生,青蓮,謝謝你們,於某可以輕鬆赴死了!”說完,掉頭而去。
將頭埋在丈夫前的青蓮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整個閣樓都在青蓮的哭號中顫抖,蠟燭倏然熄滅,窗外掠過一道亮光,漆黑的夜空彷彿被哭聲劃開了一個口子。
正如南門秋所料,約翰遜牧師將於乃文和他的部下藏在地下室裡。第二天上午,南門秋伺候青蓮吃過飯,便下樓去幫忙,給難民們分發飯食。路過地下室出口時,正好碰到約翰遜從地下室出來,兩人默契地點了點頭。他們帶著廚子挑著兩桶米飯一盆炒醃菜去了禮拜堂。約翰遜讓難民們排好隊,每人領取一碗米飯一勺菜。難民們雖個個面有菜,但秩序井然,氣氛安詳,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災難將接踵而至。
飯食分發到一半的時候,守門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本人把福音堂圍住了,有個軍官正在敲門。約翰遜唸叨了一句哈里路亞,匆匆往福音堂的鐵柵門趕去,南門秋緊緊地跟在後邊。到了大門前,隔著鐵柵,只見戴鋼盔的
本軍人密密麻麻,手中的槍刺寒光刺眼。整個教堂已被圍得水洩不通。一個矮墩墩的軍官伸手指著約翰遜的臉,嘰哩哇啦說了一通。約翰遜聽不懂,一個勁搖頭。翻譯官忙擠過來說:“這位是
本皇軍佐佐木少佐,請牧師先生把門打開。”約翰遜
著帶蓮城口音的華語說:“對不起,這裡是教堂,不是戰場,軍人不得入內。”翻譯官跟少佐嘀咕一番,轉頭說:“既然是教堂,為何還藏匿中國軍人?”約翰遜說:“我這裡只有上帝的子民,沒有軍人。”翻譯官轉譯之後又對約翰遜說:“你是懷疑
本軍隊的情報不靈還是蔑視皇軍的軍威?少佐說,牧師在中國傳教,該懂得先禮後兵這個中國成語。少佐不光帶了人,還帶了汽油來,你不要搞得玉石俱焚。少佐給你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還不開門
出中國軍人,皇軍就要動手了。”少佐笑了笑,抬起左手亮出腕上的手錶指了指,衝約翰遜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然後就退到一邊,掏出一支菸
了起來。
約翰遜不動聲,回頭便走。南門秋兩腳緊跟。
兩人快步走到廚房,往窗後瞟一眼,後門也被本兵堵住了。
南門秋手:“牧師,這如何是好?”約翰遜嘆口氣:“只有跟於師長如實相告了。”兩人便沿樓道下了幾級臺階,敲開了地下室的門。南門秋朝門裡看了一眼,只見幾個軍人在燭光下擦槍,個個面
冷峻,似乎已經知曉外面的事情。於乃文閃出門來,點頭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