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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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世家的那氏一生最重女子名節,聽得女兒被世人說得那般不堪,一股火窩在口臥不起病,整夜睡不好,飲食也清減了許多。連請了幾個洋大夫也瞧不出究竟是什麼症狀,倒是有保安堂的坐堂老掌櫃的說佟夫人的病只在心裡,怕是要先去了心病才能配藥治調養。
所謂心病,就是毓婉出嫁問題了。如今以佟毓婉的在外名聲,哪還有人敢上門提親呢。
九月細雨連綿,千道萬線的銀絲織了雨幕,困住了毓婉出行散心的腳步。在家憋悶久的毓婉決定掩了臉面坐了車去上學,到校門口下車,屏退素兮和司機,獨自一個人撐了綢傘低了頭極緩走進校門,有氣無力的。
芳嫁了,雪梅病了,如今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行走在校園,想起三人追鬧嬉笑仿若昨,心中有些隱隱的疼痛和寂寞。
“佟毓婉。”有人在背後喊她。毓婉小心回頭,果然又是彭教員,毓婉彎施禮:“彭老師好。”彭文霖也聽得那些小報傳聞,心中並不相信佟毓婉是這樣荒唐放肆的女子。見她隻影消瘦頓覺心疼萬分,雨絲漫漫淋在他的頭頂,眼鏡片一片水汽模糊,他顫抖了手指鼓起勇氣說:“我是不信那些的,我信這世間再沒有比你好的女子了。”一句告白說得分外大膽,毓婉睜大眼望著平裡有些木訥的彭教員,他似將全部勇氣都拿了出來般,一鼓作氣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只是不管何時何地,你要記得,隨侍都可以來找我,我會一直等下去的。”毓婉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痴情一片,秋後雨絲清冷,她猶疑的將雨傘往前送了送:“彭教員,不要淋雨了。”一截在學生裝外的手腕白瑩潤,彭文霖想了許久也不敢上前抓住唐突了她,只是囁嚅的往後退了一步,重新邁入雨幕中道:“我知道你這些子心裡必定是難受,不過世俗眼光是新女思想的枷鎖,你全然不必去想,畢竟…畢竟你還有我,還有我來相信你。”
“她不需要你相信。”周霆琛的聲音冰冷傳來,驚得佟毓婉手中的綢傘歪到一旁,周霆琛邁步上前用力扶住她握住雨傘的手,毓婉受驚立即收回手,傘成功落到他的手中。
今毓婉一副學生衣裝,多未見越發白皙的臉龐有些消瘦,耳邊並沒戴什麼,編得整齊的辮子順在兩側,柔順得彷彿是她的心事,整整齊齊擺在周霆琛的面前。
彭文霖打量眼前乍然出現的男子,臉一陣青白,還有些結巴:“佟毓婉,我…他…“周霆琛不肯給彭文霖繼續說下去的時間,帶著雨傘轉身毫不猶豫向校園內走去,毓婉若不想淋雨只能加快腳步跟上週霆琛的腳步,於是她抱歉的看了一眼彭文霖,極快的跟上前方高大男子的步履,躲進他營造的一方沒有風雨的空間裡。
兩人散步到花園涼亭,周霆琛停住腳步等待有些跟不上的毓婉,毓婉氣吁吁的走上來,原本蒼白的臉因為運動變得粉柔美,他抬起手,攤開手指,羊皮手套上託著她留下的珍珠耳環:“你落下的。”毓婉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從周霆琛掌心將耳環拎過來:“謝謝,我找了好久。”她說謊話時表情有些異樣,粉的臉頰加重了紅暈,染紅了頸項,他竭力剋制自己想要親吻她的衝動,過了好一陣子才低聲問她:“坐坐?”涼亭正中有未被淋雨的石桌和石凳,漢白玉的石凳在九月看起來有些清冷,他脫了風衣放在石凳上:“坐。”從詢問到命令從沒經得毓婉的同意,毓婉輕輕坐了,他也坐在對面,兩人一週未見,有許多話要說,奈何當真面對面反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這件事其實與你無關。我已找人打聽清楚了,有人想借用這次機會讓周家和杜家爭鬥坐收漁翁之利,你只是其中的一步棋子。”他先開口。
“嗯,從事情前後發展狀況來看確實是環環相扣躲也躲不掉的,毓婉不曾怨恨過任何人,只覺得世事無常,天意難違。”毓婉不敢抬頭,小聲回答。
“過幾我會找人登報恢復你的名譽,你也不必為此憂慮。”他凝望她,停頓片刻又說:“聽說…杜家又送了庚帖給你。”毓婉咬住下,眼波轉:“倒是送來了。”周霆琛緘默不語,果斷站起身,並沒去拿一旁支著的綢傘,背對身對毓婉說:“那我先走了。”佟毓婉沒想過周霆琛會做出如此舉動,還在等他再往下詢問,見他當真要走,慌了神的她立即追上去,猛地由身後抱住周霆琛,雙臂雖然困住了他的動作,但還是羞了臉,雙眼一閉貼在他的後背上,聽著屬於他的砰然心跳,幽幽的問:“只是我心中早已有了別人,如何收得?”周霆琛從未想過佟毓婉這般大膽,所有動作剎那僵住,聽得她的話滿心濃烈的歡喜湧上來,原本抬起的手慢慢覆住毓婉纖細的手指,慢慢轉過身,將她的臉頰慢慢抬起,醒過來的毓婉心中著實害羞,偏不與他對視,彆扭的將臉扭向一邊,他笑,以極低的聲音問:“抱也抱了,反而不敢看我?”毓婉笑嗔了他一眼:“你走就是,我也是不稀罕的。”周霆琛嗅聞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心念一動,陰冷的面容漸漸被溫暖,浮現笑意:“當真不稀罕?”毓婉臉紅搖頭,周霆琛掙脫她的手臂繼續向前離開,毓婉心中陡涼,沒清狀況的她雙手掌心仍存有他身體的溫度停在半空。
忽地,他轉過身將毓婉狠狠摟在懷裡,密匝匝的困住,不想放手:“不許接杜允唐的庚帖。”
“嗯。”雖然被他扯痛了手腕,甜美的幸福仍融入心底,毓婉乖順的點頭鄭重答應,他的下頜抵在她的髮間:“不許為別人撐傘。”
“嗯。”毓婉的笑意更深,埋在他前頻頻點頭。
周霆琛終於被毓婉的動作引回神智,發覺自己的越矩立即將她鬆開“對不起,我越矩了。”毓婉也覺得兩人動作確實有些越矩,臉緋紅的她也退後了一步,羞澀的點頭:“嗯。”兩人中間又隔開了些許距離,卻連對方的呼聲也能仔仔細細聽見,毓婉甚至還能從自己的髮梢聞到只屬於他的氣息和菸草味道,周霆琛見她笑,也不自覺出溫柔的目光:“什麼時候下課?”
“下午三點。”毓婉低了頭,雪白的頸子引得周霆琛頻頻失神,他扭過頭尷尬笑笑:“哦,知道了。”知道了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毓婉來不及追問,周霆琛走後她用手掌支了下頜望著密佈的雨絲髮呆,神思全飄到教室外。雨越下越大,因為思念他,連雨滴砸在玻璃上的聲響都格外動聽。
教員點名喚回佟毓婉的神智,她連忙正襟危坐端起畫筆比量前方擺放的石膏頭像,石膏像的眉目濃重,嘴薄削,越看越像周霆琛,一旦念起了他,心中便果真溢滿了他。
毓婉拿起彩筆迅速將心底的那個人畫下來。不知何時,他已如此深的刻畫在她心頭,她一邊抿仔仔細細描繪,一邊回憶兩人見面的點點滴滴,他不善言辭,卻總能給她莫名的安全,彷彿有他陪同,再大的危險也不覺得,所以即使他不笑,她也願天長地久的陪他坐下去。
畫板上的他逐漸清晰,她心中的惦念也一點點明瞭。
課間休息時,毓婉整個人沉浸在描畫中,聽得有人喊:“佟毓婉,有位先生找你。”彷彿被人窺去了心事,毓婉慌得幾乎撞落了畫板,她深深呼勉強自己鎮定下來,熱辣著臉走出去,面是個陌生男子。
來人似乎不常傳得如此體面,伸手抓抓新剪的頭髮,又將新換的一身不合體西裝角拽了拽,一咧嘴出憨厚的笑容:“佟小姐,我家少爺讓我送來這個。”說罷,從背後拿出一束馬蹄蓮放到毓婉懷中,毓婉捧起花,雙眼探問似的打量送花人,他竟漲紅了臉。毓婉剛想問送花人的姓名,不料送花的男子比毓婉還要慌亂,手腳無措的說:“少爺…少爺說…你知道的。”一句再憨實不過的話逗得毓婉撲哧笑出來,那人見毓婉的笑容驚為天人更不會說話了,他自己抓著頭髮笑,一邊笑一邊往後退,後退的過程中又撞翻了教室外擺放的石膏像,晃盪蕩險些跌落臺下,驚得他連忙去扶,連滾帶爬的滑稽動作惹得毓婉同學捧腹不。
毓婉也是忍不住笑意抿嘴笑著,怕驚嚇了他只得輕聲問:“那你又是誰?”那男子扶好石膏像,呵呵憨笑了兩聲,抓抓後腦勺:“我叫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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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手記:“很多時候我想,如果時間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沒有世俗偏見錮的命運,也沒有家國存亡必須面對的危急,也許,我就能和他在一起。”我無意中讀起佟老太太這段記時,還在打氧氣的佟老太太那原本枯槁的面龐彷彿又煥發了些許光彩。
這是她在文革時寫的認罪記,從1966年到1976年,整整十年,寫了四十本之多。文筆之優美,遣詞之考究,讓人無法將這些記與她的檔案背景聯繫起來。
佟老太太在建國後的檔案上學歷上填寫的是私塾初小,連同父母身份也一同隱瞞了。像她這樣闖關東最終留在黑土地的人數不勝數,很多人都是隱瞞歷史改頭換面生活,若沒有意外,他們將以紅苗正的歷史背景重新開始。
可惜,文革時,還在讀高中的杜志剛想當飛行員,揹著父親填報了三代以內直系親屬履歷表,調查組人員派人去了山東和上海調查,調查組回來後,佟老太太便被抄了家,每需要誠心悔改接受批鬥。,杜志剛的飛行員夢自然而然因此破滅,不得不跟隨上山下鄉的知青們參與貧下中農的改造。
大資本家,再黑不過的背景,她本沒辦法隱瞞。她更無法隱瞞的是,在建國前曾與幫派頭子有過一段情的經歷。
沒沒夜的待,沒沒夜的回想,蹲在被水淹沒的廁所裡,她把這一段情回憶了數百遍,一遍遍寫記,一遍遍寫待問題的材料。沒有一次合格過。因為那些紅衛兵小將們只想看她這個腐朽墮落的資本家認錯,不想看她與幫派投資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可她又做不到將心中那個人醜化,哪怕一遍一遍受盡折磨,也絕不寫一句違背心意有辱與那段回憶有關的言語。
幸好,她扛了下來,帶著一身的傷痛走出暗無天的囚房間,手上只留有一摞摞與他有關的記憶。
第三十五本記的最後一句是,若有一,一切重來,我依舊無悔選擇,只是怕,怕上天不給我這個機會再次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