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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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清晨回到營地的馴鹿少了三隻,魯尼發動烏力楞的年輕人都出去尋找。大家上午出去,下午時就找回來了。找回了馴鹿,可卻丟了人,安道爾和瓦霞不見了。他們是什麼時候脫離了眾人,大家並不知道。魯尼說他知道安道爾是個忠厚的孩子,不會做越軌的事情,而且瓦霞又訂了親,所以認定他們在一起是不會出什麼事的。他們兩個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安道爾看上去有點蔫,他的臉上還有幾縷傷痕,好像被人抓過了似的,問他,他只說是刺梅給刮的。瓦霞呢,她倒是像大熱天的時候喝了一碗清涼的泉水,看上去很愉快。她跟大家說她和安道爾走岔了路,所以回來晚了。
一個多月以後,瓦霞每天早晨起來都要嘔吐,人們以為她害了胃腸病,還採狼舌頭草給她煮水喝呢。又過了兩個月,秋天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人們這才明白那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大家想起了安道爾和瓦霞那天單獨回來的事情。瓦霞的父親找到安道爾,說瓦霞已訂婚了,你這麼糟蹋我的女兒,等於把她推下懸崖了。他把安道爾打得鼻青臉腫的。安道爾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說自己並不想做那件著的事,可瓦霞說那是一件美事。他還說那天是瓦霞主動脫下褲子,把他拉入懷中的。他還不懂得該怎麼做,是瓦霞教他的。安道爾說瓦霞那時是那麼的高興和快樂,有一刻她像瘋了一樣,大喊著安道爾、安道爾,手在他臉上亂抓,把他的臉都撓破了。瓦霞還叮囑他,誰要是問起臉上的傷痕,就說是被刺梅劃傷的。
魯尼說,可瓦霞跟他說的卻是另外的話,說自己是被迫的,安道爾強xx了她。魯尼說,不管怎麼說,瓦霞有了安道爾的孩子,她原來的那門親事算是告吹了,安道爾必須娶她了。
這是一樁雙方都不情願的婚事。安道爾說他不想娶個說謊話的女人,而瓦霞page140則哭著說她不想嫁給一個傻瓜。
我到了魯尼那裡問安道爾,你願意跟瓦霞在一起嗎?安道爾說,我不願意。她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撒謊。
可你讓她有了孩子,你得娶她!我和魯尼這樣跟他說。
安道爾用雙手蒙著臉無聲地哭了。看到他指縫間出的淚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哭過以後衝我們點了點頭,同意下自己種的這顆苦果。
妮浩在給安道爾和瓦霞主持婚禮的時候,安道爾一直低著頭,而瓦霞則用一隻腳不停地踢著地。瑪利亞咳嗽著,她指著瓦霞對她說,你的腳得老實點,不然孩子會保不住的。我不想讓瑪利亞再多嘴,那會使安道爾更加難堪的,於是遞給了她一碗酒。瑪利亞也真的是老了,一碗酒斷斷續續地喝了好幾次,也才喝了半碗。而且她端著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風的火苗一樣,一直哆嗦著。
安道爾的婚禮結束後,我回到我們烏力楞。可是一個月以後,當初雪給山林罩上一塊銀白的頭巾時,我又被魯尼叫了過去。這次我是去參加葬禮的。
瑪利亞死了。她死的時候,久久地拉著傑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後一口長氣,這才慢慢地撒開她的手。
她至死也沒有看到她一直渴望著的達西的孩子,她是睜著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禮上,魯尼告訴我妮浩又懷孕了。魯尼說這話的時候,嘴微微顫抖著。懷孕在別人來講是喜事,而他們卻被深深的恐懼所籠罩了。我對妮浩說,以後你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別人的孩子,而把別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會好的。妮浩領悟了我的話,她憂傷地說,那我也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說的那個自己的孩子,其實就是別人的孩子。
瑪利亞升了天了,伊萬那時因為得了風溼病,膝關節變形,幾乎不能走路,到山外養病去了,跟著魯尼他們的瓦羅加部落的兩戶人家,也到烏啟羅夫去了,魯尼那裡看上去很冷清。我對魯尼說,瑪利亞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間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們還是回到一起來吧。我對他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安道爾,瓦霞看上去輕佻而又霸道,恐怕對安道爾是不會好的。他們和我在一起,對瓦霞也是個約束。當她欺負安道爾時,我可以對她施加長者的威嚴。魯尼和妮浩也同意這樣做,因為貝爾娜失去了玩耍的夥伴,越來越孤僻。妮浩說有一次她捉來一隻黃page141蝴蝶,說是要把它放進自己的肚子裡,讓它在裡面飛,跟自己玩耍。妮浩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誰料她真那麼做了。貝爾娜把蝴蝶活著扔進嘴裡,閉著嘴,眯著眼,連續幾個小時不說話,把妮浩和魯尼嚇壞了。
魯尼率領他們烏力楞的人跟我回到營地時,依芙琳發現瑪利亞和伊萬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卻大了肚子,她哼了一聲,說,走了倆,又來了倆!我告訴她,伊萬的走和瑪利亞不一樣,瑪利亞昇天享福去了,而伊萬是到山外養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過神來,她照舊哼了一聲,忿忿地說,吃過軍餉回來的人到底是不行,還害病!
依芙琳數落完伊萬,眼睛裡忽然蒙上了淚水。她嘴上說的是伊萬,心裡一定想起了瑪利亞。她的淚水就是證明。
那個晚上,坤得告訴我依芙琳沒有吃飯。
第二天,她還是沒有吃飯。
第三天,她已經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著一木,吃力地走到哈謝那裡,問他瑪利亞是風葬還是土葬了?
哈謝仍然嫌惡依芙琳,他冷冷地說,瑪利亞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灰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說她是在風中還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頭,說,在風中好,風中好。
依芙琳離開哈謝那裡,突然扔下手中的木,雙手合攏,對著天空拜了三下。拜完,她撿起木,哆哆嗦嗦地回她的希楞柱。
依芙琳開始吃東西了,不過從此以後,她離不開柺了。
那年冬天,瓦羅加和哈謝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去換取糧食的時候,告訴我們山外在鬧饑荒。糧食供給緊張,所以他們只換來了四袋麵粉、一袋食鹽。這點糧食對於我們整個烏力楞的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糧食短缺,釀酒自然成了問題,所以酒價也上漲了。那些愛喝酒的人全都無打采的。不過我們存有豐厚的乾和乾菜,子彈又有保障,獵取動物可以使我們獲得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慌張,把麵粉主要分配給了魯尼和安道爾,因為他們那裡有孕婦。
安道爾和瓦霞結婚後,就再也沒有笑過。他不和瓦霞睡在一起,這讓瓦霞無法容忍。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哭訴,說是她命苦,安道爾連和女人睡覺都不會,實在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我問她,你說安道爾不會和女人睡覺,難道你肚子裡page142隆起的東西是風給鼓譟的?瓦霞就哭得越發兇了,她說她倒黴,安道爾對她只有那一次,她就懷上了他的孽種。我說,你懷著孩子,為了孩子的安全,也該節制男女之事。如果頭一胎產了,沒準會像傑芙琳娜那樣,難以再懷孕。瓦霞跳著腳跟我叫嚷著,我才不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經過了頭一胎,這次還不是懷上了?!為什麼我就這麼倒黴!瓦霞說完後,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她捂著嘴,眼睛裡出驚恐和懊惱的神,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這才知道她早在跟安道爾前,就不是個乾淨的女孩子了。她跟的誰,她沒有說,我也沒有追問。
這件事發生後,瓦霞老實多了。她不再當著我的面罵安道爾是個傻瓜,但她的心還是不安分的,她看到女人時,那眼睛就像死魚的一樣,毫無光彩;而那些成年男人的身影,卻總能讓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起來,讓她的眉挑起來。但男人們對她的暗示總是不理不睬。
有一次瓦羅加問安道爾,你不喜歡瓦霞嗎?安道爾重複的還是那句老話,我討厭她,她高興了要撓人的臉,手跟鷹爪一樣;她還愛撒謊,好姑娘是不撒謊的。瓦羅加又問,那你不喜歡她為你懷的孩子嗎?安道爾說,孩子又沒出來,我怎麼知道他招不招人喜歡呢。安道爾的回答讓我笑了起來。
轉年的六月,瓦霞在草地上生了一個男孩,瓦羅加給他起名叫安草兒。安草兒的到來使安道爾臉上又出現了笑影。瓦霞卻不喜歡安草兒,她不敢再說安道爾是傻瓜,就把這個稱呼轉嫁給安草兒了。瓦霞給安草兒餵的時候,總要說,傻瓜,吃了!她為安草兒打掃屎的時候,也要氣呼呼地說,這個傻瓜的屎怎麼這麼的臭!瓦霞以為安草兒出生後,安道爾那麼滿意孩子,自然會對她心生和溫柔,跟她求歡的,可是他還是不和她睡在一起。氣得她每次給安草兒餵,都要不住地罵安草兒,說,你這個傻瓜,把我的一生毀了啊!
有一回,拉吉米聽見瓦霞這樣罵安草兒,就責備她說,人家的孩子都是寶貝,你怎麼一天到晚地說自己的孩子是傻瓜?他就是不傻的話,將來也得讓你給叫傻了!瓦霞對拉吉米說,他阿瑪是個傻子,他自然也是個傻子!不是嗎?!除了像你這種沒用的男人,不知道女人有多美多妙,哪個男人會不得意女人呢?除非他是page143傻子!瓦霞的話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烏力楞所有人的心。從那以後,沒誰願意跟瓦霞說話。我沒有想到她是這麼的沒有廉恥,我不想讓我的安道爾和她過一輩子,這對安道爾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羅加商量,想為他們解除婚約。瓦羅加同意了。我們首先把安道爾找來,把意思跟他講了,誰知他一口否決了。安道爾說,瓦霞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愛撒謊,我把她放走了,她又會去害別的男人!就像一條狼,我知道它吃人,還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爾說得最長的一段話,也是說得最有條理、最堅決的一段話。從他那段話中,我又看見了拉吉達的影子。
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臨產的時候,我們一下子丟失了十隻馴鹿。其中有四隻鹿仔,兩隻種鹿,四隻母鹿,這對我們來說非同小可。男人們分成三路,去尋找馴鹿。瓦羅加、維克特、安道爾一路;拉吉米、馬糞包和達西一路;魯尼、坤得和哈謝一路。他們離開營地後,我們焦急地等待他們回來。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來了,他們是空著手回來的。第二天傍晚,瓦羅加這一路的人也回來了,他們臉上滿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魯尼帶領的那一路人終於趕著我們的馴鹿回來了。除了馴鹿,魯尼還帶回了三個陌生的漢族男人。有兩個跟著哈謝和坤得在地上走著,他們一高一矮。另一個則軟綿綿地趴在馴鹿身上,毫無聲息,像個死人。魯尼說,這三個人偷了馴鹿,要把它們運到山外,屠宰以後吃。魯尼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宰殺了一隻鹿仔吃了,所以回來的馴鹿是九隻。魯尼跟我們講述的時候,那一高一矮兩個人給我們跪下了,求我們放過他們,千萬別開槍殺了他們。他們哭著說偷我們的馴鹿,完全是饑荒鬧的。他們吃不飽,家裡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捱餓,他們聽說我們在山中放養馴鹿,就動了偷的念頭。瓦羅加問他們從哪裡來?做什麼的?他們只是說從山外來的,沒工作,具體的再不肯說一個字。他們還指著趴在馴鹿身上的那個人說,求求你們救救他吧,他才十六歲,還沒有結婚呢!十六歲的孩子就偷東西。他將來還有什麼出息!哈謝嘟囔著,但還是把那個趴在馴鹿身上的人抱下來,放在地上。他圓圓的臉,面蒼白,濃濃的眉,閉著眼睛,嘴很豐厚,但嘴跟臉一樣,毫無血。他看上去確實也就十五六歲page144的模樣,鬍鬚淺淺的、茸茸的,就像初時節向陽山坡長出的青草,又柔又。他像青蛙一樣鼓著肚子。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大家以為他已死了。瓦羅加蹲下來,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發現他還有呼,就讓那兩個跪著的人站起來,問他們,這孩子哪裡病了?高個說,我們宰殺了一隻鹿仔,籠了堆火,圍在一起烤鹿。他實在是太餓了,還沒,就撕著吃;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圓了,他又說害渴,我把水壺遞給他,他一口氣喝乾,人就不行了。矮個的補充說,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對著一棵大樹撒了泡,搖晃著走回來,一股坐在地上,臉上直冒虛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麼能往大樹身上撒呢!瓦羅加說,他一定是觸犯了山神!
坤得說,山神怪罪下來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個和矮個同時又跪下了,他們給我們磕頭,說,我們聽說你們的神仙多,所以進山以後還是加小心的,樹墩不敢坐,石頭也不敢坐,草兒都不敢折,誰知一泡也會澆了神仙呢!我們可不是故意的。聽說你們有巫婆,會請神,讓神饒恕他吧。我們以後哪怕是餓死,也不偷東西了!他要是死了,我們回去怎麼跟他家人代啊!求求你們,救救他吧!
柳莎抱著九月,瓦霞抱著安草兒,達吉亞娜一手拉著貝爾娜,一手拉著馬伊堪,都在圍觀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時的妮浩身子已經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亞塔珠都搭建起來了。那兩個陌生人的乞求讓她渾身顫抖起來。她一顫抖,魯尼也跟著顫抖了,他叫了一聲“天啊,我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回來呢”把貝爾娜攬進自己懷中。魯尼像風化了的岩石,貝爾娜則是躲避暴風雨的、在岩石下瑟瑟發抖的小鳥。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為了救助別人又失去自己親愛的孩子,我對那兩個人說,我們這裡沒有巫婆!這個孩子我看不是惹惱了神仙,而是吃撐著了,你們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了我們半隻鹿仔!他這不是自己找死嗎?你們想辦法摳出他肚子中的鹿,他就會沒事的!
高個說,進了肚子的東西,就像掉進了深井的東西,怎麼能撈得出來呢?
矮個說,你們有沒有什麼藥,能讓他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我們把那個少年立起來,用手指摳他的喉嚨,想刺他的咽喉,使他嘔吐,然而他毫無反應。我們又把瀉藥給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東西排洩出來,然而這個辦法也不靈。page145太陽落山了,天邊湧現出幾條橘黃的光帶,那是太陽最後的幾聲呼。天已經昏暗了。這樣的天讓我的心陣陣作痛,尼都薩滿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瓦羅加再一次試了試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來他氣息已無,該扔了。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輕鬆的覺,我想他的魂魄已經散了,當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這個時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個少年的額頭上。她站起來後對魯尼說,宰一隻鹿仔,把他抬進我們的希楞柱吧。我大叫著,妮浩,你要為別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個“別人的孩子”的含義。
妮浩的眼睛溼潤了,她對我說,自己的孩子還有救,我怎麼能——。
妮浩沒有說完那句話,誰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麼。
魯尼站著不動,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貝爾娜。瓦羅加吩咐馬糞包宰只鹿仔,奉獻給瑪魯神。而他則和哈謝一起,把那個少年抬進魯尼的希楞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