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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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出來了,月亮也出來了,尋找耶爾尼斯涅的人沒有回來,但魯尼和妮浩卻靜悄悄地站在我們身後了。妮浩見到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不用等了,我的耶爾尼斯涅已經走了。
妮浩的話音剛落,河面上出現了兩條樺皮船的影子。它們就像兩條朝我們游來的大魚。兩條船共有四個人,三個人站著,一個人躺著。躺著的人永遠躺著了,他就是耶爾尼斯涅。
雖然耶爾尼斯涅已經被河水盡情地衝刷過了,妮浩還是用金河水又為他洗了身子,換上了衣服。我和瓦羅加把他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列斯元科山的南坡上。page135這座為了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而命名的山,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墳了。
妮浩說,耶爾尼斯涅是為了救她而死的。她和魯尼騎著馴鹿向回返時,實在太想早點看見孩子了,為了儘快到達營地,他們抄了近路,走了很難走的白石砬子。白石砬子的小路窄窄的,彎彎曲曲。它的一側貼著石壁,另一側就是深深的溝谷了。一般來說,沒有特別急的事,我們都不走這條路。馴鹿到了這條小路上,腿都要打哆嗦。由於接連下了兩場大雨,地表非常溼滑,他們放慢速度,走得很小心。但是那條路實在太狹窄了,再加上雨把路的邊緣的泥土浸泡得鬆軟了,在一個轉彎處,走在前面的妮浩騎著的馴鹿一腳踏掉了一塊路邊的泥土,身子一歪,帶著妮浩翻下幽深的溝谷。魯尼說,他眼見著妮浩和馴鹿轉眼間不見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那麼深的溝谷,人和馴鹿跌下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然而奇蹟出現了,馴鹿沉入谷底死了,而妮浩卻被掛在離路面只有一人多遠的一棵黑樺樹上。魯尼順下一繩子,把妮浩拉了上來。妮浩一上來就哭著對魯尼說,耶爾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為那棵黑樺樹攔住她的時候,她看見那樹在瞬間探出兩隻手來,那手是耶爾尼斯涅的,而耶爾尼斯涅的名字正是黑樺樹的意思。
妮浩出事的時候,是黃昏時刻,而那也正是耶爾尼斯涅被河水捲走的時刻。魯尼說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那棵黑樺樹,它是那麼的茁壯,就像耶爾尼斯涅一樣。他從樹上看不到妮浩所說的在墜落的瞬間看到的手,他是多麼希望他還能握到兒子那雙溫熱的小手啊。
那隻畸形的公鹿仔,果然給我們帶來了厄運。
就在那個令人悲傷絕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而茶飯不思的時候,依芙琳卻在營地燃起篝火,烤著白天時坤得打來的野鴨,邊吃邊喝酒。那股香味像子彈一樣,穿了我們悲傷的心。她一直把月亮喝得偏西了,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她朝希楞柱走去的時候,聽見了妮浩的哭聲。她停了下來,抬頭望著天,大笑了幾聲,手舞足蹈地拍著手說,金得,你聽聽啊,聽聽吧,那是誰在哭?!你想要的人和不想要的人,她們哪一個活得好了?!金得,你聽聽吧,聽那哭聲吧,我從未聽過這麼美的聲音啊!金得!
那個時刻的依芙琳就是一個魔鬼。她對與金得有關的兩個女人的悲劇所表現出的快令人膽寒。page136那時我正和瑪利亞一家坐在火塘旁。依芙琳的那番幸災樂禍的呼喊,把瑪利亞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傑芙琳娜輕輕地為她捶著背。瑪利亞待咳嗽輕了,她息著拉住傑芙琳娜的手,說,你要給我生個孩子,生個好孩子!你要和達西好好的,讓依芙琳看看,你們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我沒有想到,依芙琳那不斷滋長的仇恨,使瑪利亞原諒了傑芙琳娜。
達西和傑芙琳娜各自握著瑪利亞的一隻手,動得哭了。我離開瑪利亞,我在回自己的希楞柱的時候,聽見妮浩又唱起了神歌。
世上的白布口袋啊,你為什麼不裝糧食和乾,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碎了將我的黑樺樹劈斷了,裝在你骯髒的口袋裡啊!我們很快離開了列斯元科山,離開了金河。不過那次搬遷我們不是朝著一個方向,而是分成兩路,瓦羅加率領一路,魯尼率領一路。依芙琳那晚的瘋狂呼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魯尼說必須把依芙琳和瑪利亞分開。魯尼他們帶走了瑪利亞一家、安道爾、還有瓦羅加氏族的幾個人。我不願意安道爾離開我,但他似乎更喜歡魯尼。孩子們喜歡的,我就遵從他們的意志。最不願意跟著魯尼走的,是貝爾娜了。她不捨得離開達吉亞娜和馬伊堪。分別的時候,貝爾娜哭了。我對她說,你們雖然分開了,但離得很近,和達吉亞娜還會常常見面的。貝爾娜這才不哭了。依芙琳看見魯尼帶著一部分馴鹿和人要去另一個方向,而且瑪利亞一家就在其中,她就像一個好戰的人突然失去了敵手一樣,格外地暴躁,她罵魯尼是在搞分裂,說他是我們家族的罪人!她當年也曾以同樣的口氣罵過拉吉達。魯尼沒有理睬她。依芙琳就轉而點著貝爾娜的頭說,你跟著他們走,會有好命嗎?妮浩一跳神,你就會沒命的!貝爾娜本來不哭了,但依芙琳的話又把她嚇哭了。妮浩嘆了一口氣,她把貝爾娜抱在懷中。雖然陽光照耀著她們,可她們的臉卻是那麼的蒼白。坤得已經很久不跟依芙琳說話了,但在那個時刻他突然抓起一把獵刀,走到依芙琳面前,晃著刀對她說,你再敢說一句話,我發誓,我會割下你的舌頭,喂page137給烏鴉吃!
依芙琳歪著頭,她看了看坤得,陰冷地笑了笑,閉上了嘴巴。
第二年天,伊萬回來了。幾年不見,他消瘦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依芙琳一見他“哎喲”叫了一聲,說,吃軍餉的混不下去了,又進山來了?
伊萬跟坤得說,他已經不在部隊了,他的關係轉到地方了。坤得問他是不是在部隊犯了錯誤,被開了回來?伊萬說不是。他說只是不習慣大家總是守著桌子在屋子裡吃飯,晚上睡覺門窗關得緊緊的,連風聲都聽不見。再說了,部隊老要給他介紹女人,那些女人在他眼中就像在藥水中泡過的一樣,不可愛。伊萬說他如果再在那裡呆下去,會早死的。他的關係最後落在了滿歸,從那裡他還可以領到一份工資,比我們每個月的獵民生活補貼要高出好多呢。
伊萬對瓦羅加說,山林以後怕是不會安寧了,因為滿歸那裡來了很多林業工人,他們要進山砍伐樹木,開發大興安嶺了。鐵道兵也到了,他們要往山裡修鐵路和公路,為木材外運做準備。維克特問,他們砍樹要做什麼呢?伊萬說,山外的人煙太多了,人們要房子住,沒有木材怎麼造房子?
大家都默不作聲,伊萬的到來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喜悅。但是伊萬似乎覺不到大家陰鬱的情緒,他又講了兩件事。一個是關於王錄和路德的,一個是關於鈴木秀男的。
伊萬說王錄和路德雖然沒有被殺頭,但他們都被判了刑,一個是十年,一個是七年。伊萬在說到“十”和“七”這兩個數字時,舌頭有些僵硬。
有關鈴木秀男的故事是這樣的,說是他在逃亡途中被俘後,跟眾多的本戰俘一起,被押解到蘇聯,同德國戰俘一起,修築西伯利亞鐵路。鈴木秀男思念家鄉,思念他的老母親,想回到本去。為了爭取回去,有一天干活時,他故意讓枕木壓斷了自己的腿。他成了瘸子,修不了鐵路了,才被遣送回去。
伊萬講完鈴木秀男的遭遇後,坤得嘆了一口氣,說,他這後半輩子就是走夜路了呀!
拉吉米說,沒想到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廢人”了!
伊萬在我們那裡只呆了三天,就去魯尼那裡了。
那年我有了孫子。柳莎生下了一個健壯的男孩,讓我給他起個名字。一想到page138妮浩給孩子所起的與花草樹木有關的名字是那麼的脆弱,我索給他起名叫九月,因為他是九月生的。我想神靈能夠輕易收走花草樹木,但它卻是收不走月份的。一年不管好也罷,壞也罷,十二個月中,沒有哪個月份是可以剔除的。
伊萬說得沒錯,一九五七年的時候,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了。他們不悉地形,人扛肩背那些建點用的東西又吃力,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們既要當他們的嚮導,還要用馴鹿幫他們馱運帳篷等物品。瓦羅加就曾三次帶領著烏力楞的人,趕著馴鹿,為他們運送東西。他們往往一走就是半個月。
伐木聲從此響起來了。一到落雪時節,就可以聽見斧聲和鋸聲。那些壯的松樹一棵連著一棵地倒下。一條又一條的運材路被開闢出來了。開始時是用馬匹往運材路上拖原木,後來拖拉機轟轟地開了進來,它比馬的動力要大,一次可以同時拖十幾棵原木。從深山中拖出的木材,都被裝在長條的運材汽車上,運到山外去了。
馴鹿和我們都喜靜,從那時開始,一到伐木時節,我們在森林中的搬遷就更為頻繁了。我們去尋找那些僻靜之處,但不是所有的僻靜處都可以作為營地的,一要看那裡有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蘚,二要看那一帶適不適合打獵。從那以後我們尤其喜歡天,天一到,採伐期就結束了。森林會恢復往的寧靜。
一九五九年的時候,政府為我們在烏啟羅夫蓋起了幾棟木刻楞房。有幾個氏族的人開始不定期地到那裡居住。但他們總是住不長,還是喜歡山裡的生活。所以那些房子多半閒著,很少有炊煙。那裡有了小學,鄂溫克獵民的孩子可以免費入學,瓦羅加建議把達吉亞娜送去上學。
在上學的問題上,我和瓦羅加意見不一,他認為孩子應該到學堂裡學習,而我認為孩子在山裡認得各種植物動物,懂得與它們和睦相處,看得出風霜雨雪變幻的徵兆,也是學習。我始終不能相信從書本上能學來一個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世界。但瓦羅加卻說有了知識的人,才會有眼界看到這世界的光明。
可我覺得光明就在河旁的岩石畫上,在那一棵連著一棵的樹木上,在花朵的珠上,在希楞柱尖頂的星光上,在馴鹿的犄角上。如果這樣的光明不是光明,什麼又會是光明呢!
達吉亞娜最終還是沒有去上學,但瓦羅加得閒時開始教她和馬伊堪識字,他用樹枝做筆,用土地做紙,在上面寫上一些字,教她們念。達吉亞娜喜歡學字,page139馬伊堪就不行了,她學著學著,就會打盹。拉吉米心疼馬伊堪,就不讓她學字了,說是瓦羅加了一些螞蟻,到馬伊堪的腦袋裡了,他可不能讓那些螞蟻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一九五九年的深秋,魯尼突然來找我,邀我們參加安道爾的婚禮。
跟著魯尼他們走的,有一個叫瓦霞的女孩,她比安道爾大三歲,是瓦羅加部落的人。瓦霞是個愛說愛笑的姑娘,個子比安道爾還要高。她很喜歡打扮。魯尼說,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安道爾和瓦霞會在一起,因為瓦霞已訂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