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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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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展經過這次會試,憑空得了一匹追風烏雲驄寶馬,在御校場一顯身手,業已名震京都。

他帶著這匹追風烏雲驄回到寥府,依然深居簡出,只靜靜等候著泥金捷報。

照說憑楊展在御校場獨顯奇能,例行的應考各場,也場場出,藝壓當場,似乎可以爭魁奪元?哪知道本領出眾,敵不過炙手可熱的權門豪監,這種禍國之蟲,罰誓想不到為國遠材,只知道樹黨營私,位置親信,把夾袋中人物,硬給排在三鼎甲內。泥金捷報送到廖府,楊展中在三鼎甲後的第三名武進士。既然中式,照例要赴部習儀,唱名陛見,然後謁座師,拜同年,種種繁文縟節,忙了不少天數,才清淨下來。算計離家子,已將近三個多月了,他先打發兩個跟來的長隨,動身回川,向家中報喜,安一下慈母嬌的盼望,備了一封詳信,報告武闈經過,不久即返,領到兵部憑照,即可返川,歸程有仇兒跟隨即可,故先打發兩個長隨回家的話。

這次武科,在一般昏庸大僚,無非照例行事,但在深居九重的崇禎皇帝,他卻每天愁著大局非,人才消乏,對於這科中式的武進士,頗希望他們年少氣銳,戮刀疆場,個個變成保國干城的忠武之臣。特地傳旨兵部:“本科武試,除前列鼎甲。另有議敘奏報外,鼎甲以次在十名內者,一律恩賞參將職銜,十名以次者,一律恩賞遊擊職銜,即仰該部量才錄用,分發效力,其有奇材異能,器識兼到者,得由該部另行據實保奏,候旨施行。”這一道旨,總算是個異數,以前武科中式的,鑽頭覓縫,不知哪一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職,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楊展是第三名進士,便得了欽賞參將的前程。雖然是個空銜,又得經過兵部帶領引見,望闕謝恩的儀式。這當口,廖侍郎從這道旨意上,想了個主意,授意西席劉道貞,擬了一個保舉楊展的奏摺,折內大意是說:“楊展祖籍川南,文武兼資,蔚為鄉望,當此寇竄擾,將及西蜀,該參將忠心為國,志願毀家抒難,練鄉勇,捍衛一方…”這幾句話,非常針對時局,這時縱橫晉陝的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大股兵馬,屢敗官軍,近潼關,而且分股進展,似已由商洛分向荊紫關蜀河口,蔓延及豫楚兩省邊境,伊洛隕襄等地,業已風聲鶴淚,一夕數驚。另一股從陝南侵入漢中,大有趨褒斜,侵入西蜀之勢,如果荊襄不守,溯江面上,川省亦危。所以廖侍郎這一保奏,雖然替自己門生避重就輕,別具用意,卻也切合時宜。奏上,居然得邀欽賞,立奉硃批諭旨:“楊展忠純可嘉,仰該部轉諭川督,准許該參將在籍舉辦團練,有事之,準其建立靖寇將軍旗號,以彰忠義。”旨下,廖侍郎很得意,覺得這一著棋,沒有落空,楊展憑空又得個靖寇將軍的虛銜,也覺出於意外,頗有錦上添花之妙,於是又得忙著引見謝恩及赴部領取憑照等照例的官樣文章,又得破費不少子的光陰。

這當口,和楊展同年的一班新科武進士,他們哪識得廖侍郎保舉,別有苦心,只覺楊展走了先著,得了甜頭,瞧得心熱眼紅,大家揣摩風氣,覺得這時皇帝老子,急來抱佛腳,急於收攬人才,不惜破格升賞,這種空頭將軍,大可照方抓藥的得個榮銜。立向兵部鑽頭覓縫辦保舉,似手個個都變成奇材異能,器識兼到之士,都想借此衣錦榮歸,以辦團練為名,在本鄉本土,作威作福了。新進少年,便存這種想頭,天下焉得不糟?明室焉得不亡?

楊展向兵部領得憑照以後,在京已無別事,便覺歸心如箭,和廖侍郎劉道貞商量起程回川。湊巧警報紛傳,潼關已是十分危急,襄陽一帶,已見張獻忠大股部隊。楊展更得急速離京,如再遲延,潼關一破,他們衝關而出,黃河南岸,便難安渡。倘再襄陽有失,進川的下阻斷,那才要命。時局這樣緊急,廖侍郎雖然依依惜別,也不敢耽誤門生的行程,而且結伴回川,不止楊展主僕數人,還有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劉道貞此次結伴返鄉,雖然居停廖侍郎一力竄掇,勸他避亂返鄉,其中還有一段風蘊藉的佳話,也可說是奇緣巧合。因為三姑娘大仇報復以後,楊展在廖府深居簡出,接著又忙於會試,三姑娘方面,一切都由劉道貞照料,楊展本心就想做個月老,替三姑娘謀個終身有托,不想事情湊巧,雙方天天謀面,情愫易通,三姑娘劉道貞策劃復仇,委身於這位磊落不群的佳婿,已是心滿意足。在劉道貞風倜儻,得此風塵奇女,藉此鯤弦黨續,偕隱山林,亦屬名士風。經楊展從中一撮合,便訂了百年之好。客中雖未能青廬拜,好在彼此都非尋常兒女,為同行便利起見,大可脫略形跡,已無異鶼鶼鰈鰈了。只有廖侍郎未知細情,只知同楊展進京有位義妹,和劉道貞結為秦晉罷了。

一個身有武功,已經成名的人物,對於自己用的兵刃,以及擅長的暗器,當然愛逾命,刻刻當心。楊展雖是出身富貴,和江湖人物不同,但是從小受巫山雙蝶的薰陶,當然也有這樣習慣。他從那晚九香巢事了以後,先送三姑娘回安身之處,然後長衣罩體,暗藏自己寶劍和一袋金錢鏢,同曹勳悄悄迴轉廖府。心裡才覺平安無事,可以坦然高臥,休養一夜的勞神,那天未就枕之先,把瑩雪劍擱在枕邊,那袋金錢鏢,照例要倒出袋來,清數一下。他一數金錢鏢還有十九枚,屈指一算,一點不錯,從家中動身時,雪衣娘替他裝了二十四枚金錢鏢,一路平安無事,並沒動他,直到沙河鎮,暗制撬門行刺的賊黨,發了兩枚,最近在花太歲身上,中眼、中腕、中,發了三枚,二十四枚發了五枚,當然只剩十九枚了。數清以後,隨手在欄上一掛。以後深居簡出,接著進關應試,一直沒有動它。

到了諸事就緒,預備離京的前幾天,自己檢點行裝,把欄上掛的鏢袋,照例得數一數,再掛在身邊,預備路上萬一用它時,心裡有個數。不料他這次過數時,金錢鏢卻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數過是十九枚,怎會缺一枚呢?自己進關應試,或者有事外出,房門雖未加鎖,自己帶來的一長隨,和廖宅下人們,絕不敢進來動這鏢袋,懂得門道的仇兒,又不在身邊,這一枚金錢鏢,怎樣失去呢?而且僅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雖然可疑,並沒和人說起這樁事,因為離京在即,諸事匆忙,也就擱過一邊。

到了楊展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主人,決定結伴起程子的前夜,廖侍郎在內宅替門生和西席餞行。席間廖侍郎提起:“楊展到京這幾個月內,從京城到保定,從保定到黃河口岸,直到河南一帶路上,遊兵散勇,到處滋事,而且太行山一帶盜匪充斥,行旅戎途,已和你們來時的景況大不相同,你們雖然身有武藝,結伴同行,總是格外謹慎的好。今天皇上發出內幣二十萬兩,是犒賞把守潼關督師孫傅廷部下的,督解是欽派的內監,由兵部另派一名參將率領百名兵士護運,但是我卻非常擔心,怕的是,沿途不穩,要出病。這批銀兩如果到不了潼關,孫督師這支兵馬便難維持軍心了。”言罷,嘆息不已,大家依依惜別的,直談到起更以後,才分別歸寢。楊展回到小花廳自己臥室,一進門,便看到書桌上燭臺底下,壓著一個紅籤大信封,過去一瞧,信皮紅簽上,寫著:“楊相公親拆。”卻沒寫寄信人的姓名。

拿在手上,掂著有點沉沉的,似乎裡面裝著東西,心裡不由得一動,忙拆開信封,便聽得信內鏗鏘有聲,往外一倒,先骨碌碌滾出四枚金錢鏢來。自己暗器,當然一望而知,頓時大吃一驚,連喊“奇怪!”忙不及回身把房門一關,再回到桌上,把信封內幾張信箋取出來,仔細瞧時,只見上面寫著許多事出意外的話:“前刑部總捕金眼雕虞二麻子,川籍,六扇門中之傑出人物也。年老退役,恩養於某監之門,九門六班快手,多為其弟子行。近以九香巢一案,情況離,諸捕束手,不得不求教於退隱之師門。虞二不愧斫輪老手,略一研討,便得線索,蓋九及侍女們所述,是晚不速之客,品貌氣度,語多川音,及八指屍身,連中要害之三枚金錢鏢,最為矚目,藉此可以推測其人之身份籍貫,及武功造詣。又以各省武舉,薈萃京門,武闈題名,不難探索,應考者川籍無多,高中者舍君莫屬,此猶臆測,未得佐證,於是虞二老當益壯,乘君夜出,潛入寓齊,竊得一枚金錢,與屍身所得,合若符契,案乃刃而解,而君等危矣…”楊展看到這兒,背脊冒著冷汗,暗喊:“壞了!壞了!”原來這種金錢鏢,和市上通用的制錢不同,有大有小,按照各人所練功夫和腕力取準的尺寸份量,叫巧匠加工打造出來的,當然可以作為案犯的有力證物,有了這樣證物,楊展已落入法網之中,一人落網,牽及全局,像三姑娘曹勳仇兒等,便難置身事外,連並未知情的廖侍郎,都有隱藏兇手的處分了,楊展如何不急?一看下面還有許多話,忙又看下去:“然虞二非老悖,彼等遇棘手之案,固有明破暗不破,暗破明不破之神通。所謂明破暗不破者,大抵張冠李戴,以假冒真,以大化小,甚至元兇自購頂替,與彼等勾結,矇蔽有司,藉以責,所謂暗破明不破者,明知案犯,而犯非常人,株連者眾,一經彰明,即彼等之身家命,亦難安全,此等案件,彼等亦有閃展騰挪,假作痴聾之手段,香巢之案,跡類於是。

蓋君系新貴,本領非常,居停又系顯宦,而死者一為比匪為,因眾痛恨之惡僧,一為禍國權監之妖妾,遭池魚之殃者,亦均非正人,且審度案情,跡近復仇,下手非一人,元兇誰屬,尚成疑問,京城非外省州縣可比,稍一魯莽,立興大獄,利害相權,不如緘口。然曹監既慟寵姬,又失心腹,追比責限,頗為兇橫,事難頂替,策無兩全,竟使七十退役之老翁,傍徨斗室,自悔多事,無異居爐上矣…”他瞧到這兒,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還有轉機,難得這位老退役虞二麻子,居然識得大體,不過虞二為了難,事情還在兩可,再說這封信是誰寫的呢?誰有這樣好心,特地暗暗送封信來通知我,還把案內唯一證物送還呢?心裡一轉,急急的再看下去:“虞二系餘舊,適餘卷遊東,悄然來京,下榻虞處,虞二密談此事,且求決策。餘不驚喜併,且復失笑,即告以君之品德及出處,並代劃策,謀寢其事,而老朽亦施故技,夜入曹邸,示驚權監,鎩其驕炎。另由虞二暗施手段,以類似金錢,掉換原證,痕跡既泯,即換他人,亦難探索。用將尊鏢四枚,隨函附繳,從此當可高枕無憂。此即香巢一案,暗破明成,先張後弛之內幕…”楊展不由得驚喊著:“這是誰?這是誰?對我這份恩情太大了!”嘴上喊著,兩眼跟著信內的字,一字都不敢放鬆,叨叨不絕念下去了:“然餘頗有所疑,虞二亦暗究真相,君千里應試,竟輕身涉險,為人復仇,於冠蓋雲集之地,似非智者所宜出?且彼姝之子,亦具身手,薄遊香巢,形同挾,此女又屬何人?

種種疑竇,未便面質,遂使龍鍾二朽,雞鳴狗盜,作無事之忙,伺隙潛蹤,多方偵索,始明底蘊,於此益佩君之俠肝義膽,非常人所能企及。然國勢危矣,道遠多梗,君其速返,以倚閭,蜀險可守,君宜與川南三俠,速起圖之,餘亦騁其朽骨,潛入晉陝,一覘揭竿而起者,究系如何人物?或亦有助於君等也。虞二亦有心人,業已暗識英姿,自謂老眼無花,君必鷹揚虎食,建立非常之業。

然君知虞二麻子究為何如人乎?蓋即老朽義女錦雯之伯父行也。錦雯幼孤,虞二挈以付餘,餘近又挈以付君之萱幃,人生聚合,洵有前緣,尚冀成全終始,使孤寄者,得追隨賢伉儷,以收同濟之美。此函入君手,餘芒鞋竹杖,已先君等出京,將越太行而登華嶽矣。”信尾並沒具名,但楊展看完了這封長信,便知是一去無蹤的鹿杖翁所寫,不又驚又喜。

驚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見天下事百密難免一疏。喜的是幸虧機緣湊巧,鹿杖翁趕來彌縫其事,此老對我真可算得知己之,恩情如許,叫我如何報答?他信尾提到雯姊,音在弦外,“追隨”

“同濟”之語,更形骨,又叫我這樣安排才好呢!

第二天清早,楊展仇兒主僕,劉道貞三姑娘夫婦和曹勳五人,結伴登程,離京返川,五人都騎著馬,除楊展一匹追風烏雲驄以外,其餘四匹馬,都是化重價選好的長行腳程,因為路途不靖,各人在馬鞍上,只捎著一點簡單行李。劉道貞雖然是個文人,平時卻也喜歡馳騁,騎術並沒外行。三姑娘做了一個藍布套,把鐵琵琶套上背在身後,臉上卻蒙著擋風沙的黑紗,一半還顧忌著香窟兇案那檔事,總得謹慎一點。楊展肚裡有數,有虞二麻子從中維持,不致再出病,不過鹿老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己又匆匆出京,沒法和虞二麻子周旋一下,似乎禮教稍差。但鹿老前輩信內,說他恩養某監門下,大約也是八指禪師一人物,這種人不見也罷。不過回家去,在虞錦雯面上,有點欠缺,路上想起來,總有點不安似的。這檔事,他沒在劉道貞面前說出來,三姑娘更是矇在鼓裡。

楊展進京,是在仲時節,這時出京,已到了仲夏,而且轉眼就要進入伏暑了。北地雖然不比南方,在白天當頭火傘似的太陽,在長途奔馳的旅客們身上,也是汗夾背,人馬都不好受,所以楊展一行人,都趕著早晚涼當口,多趕幾程,近中時,便找地方打尖,沒有打尖處所,尋個樹林或山腳陰涼處所,避避當午的毒頭。上路時,每人都頂著蒲編寬沿的遮陽涼帽,隨身兵刃,都捎在鞍後,楊展除一口瑩雪劍,一袋金錢鏢以外,卻多了一張心愛的弓,兩壺箭,弓是鐵胎蛟筋的六石硬弓,箭是真真的鵰翎三脊狼牙箭,這弓箭是他預備考武闈,在京花了重價,從一個破落戶的武職世家物到的,四川不易得到這樣好弓箭,才一齊掛在鞍後。他下追風烏雲驄,是他到京第一得意事,比中武進士還得意。說也奇怪,名馬靈,畢竟不同,天生的和楊展有緣,兇獰得像野龍一般的馬,一到楊展手上,不到一個月功夫,居然被他調理得非常服貼,騎上去徐疾由心,絕不再發獰。一路和別馬同槽,也極少蹶子發野了。可是生人休想近它的身,連仇兒每天替它喂料溜蹄,還得不斷拍著它鬃,敷衍它一陣子。

他們一女四男,離了京城,曉行夜宿,過了清苑正定,漸漸走近河北河南兩省邊界上。

便覺得道上情形,有點和來時不同。這條邯鄲古道上,來往商旅,和運載貨物的車輛騾馱,越來越少,以前沿途的幾處熱鬧市鎮,也顯著有點荒涼之,路上走的,年青婦女,更是難得碰到。一路只見荷槍披甲,雜亂無章的軍士,和不三不四,橫眉豎目的無賴少年,強賒強買,結群逞兇。沿途所見所聞,盡是這種蠻不講理的事。細一打聽,才知這幾月內,孫督師起初在潼關打了一次勝仗,殺了大股敵軍的頭兒闖王高祥,獻首京師,全軍志驕氣盈,鬧得烏煙瘴氣。不料被小闖王李自成這支兵馬,迸力猛攻,官軍立時吃了幾次敗仗,忙不及緊緊守住潼關。孫督師的大營,也從潼關退到了洛陽。

偏在這當口,官軍糧餉接不上,好幾萬兵馬,軍心立時不穩起來,有許多軍營,便向商民們無理羅叱,做出許多暗無天的事來,嚇得這一帶有聲家的老百姓們,紛紛逃竄。

萬一潼關不守,孫督師的大營潰散,還不知鬧得如何的天翻地覆哩。楊展這一行人,幸而帶著兵部憑照,曹勳外表又長得威武,倒像是位奉令公幹的軍官,這種地方,倒可唬一氣,楊展的英俊,劉道貞的倜儻,在沿途遊兵散勇的眼內,倒顯不出什麼來。但是一路過去,大家謹慎一點,還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這天過了內邱邢臺,到了沙河鎮,已經平西。楊展一般人,滿心想到進京時寄宿的鴻升老店,不意進入鎮內,走近鴻升老店門口,一看店門口,戳著一對氣死風的六號官銜燈籠,店門口兩旁站著帶刀執鞭的一群衣甲鮮明的衛軍,正在呼喝著驅逐閒人。鎮上那位巡檢,滿身大汗,衣衫俱透,在店門口腳不點地的跑進跑出,不知巴結什麼差事。劉道貞一眼瞧見店門口左邊牆上,新貼著長長的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奉旨督運餉銀,兼督練衛武健營司禮監掌印太監王行轅。”便向楊展笑著說:“瞧這情形,這座鴻升老店,已被這位內大臣整個佔住,餉銀重地,我們也犯不著惹火燒身,只好另找宿處的了。”三姑娘在馬上悄悄說:“跟我來,南頭還有一家三義店。”說罷,一拎韁繩,一馬當先走下去了,大家跟著她向南走去。

楊展留神兩旁店鋪,只疏疏落落開著幾家酒飯鋪,一派的慘淡景象,和來時路過情形,大不相同。

大家到了鎮南盡頭處,三姑娘在一家破牆口的木柵門外,勒住馬,翩然跳下鞍來,大家跟著一齊下馬。一瞧兩面白灰牆上,刷著沙河三義店幾個大字。大家牽了馬,進了木柵門,裡面是一片空場,對面一排十幾間灰頂平房,中間空蕩蕩的,大約是個過道,過道後身,似乎還有一層院落,可是內外靜靜的沒有人影,只空場上幾株高柳,深綠馬尾似的柳絲,被晚風吹得飄來飄去,簌簌作響。三姑娘嘴上咦了一聲,指著空地說道:“這家也是老字號,專接南北來往客商,兼營堆棧生意的,現在一片空地,毫無堆貨,連鬼影兒都不見一個,難道這樣老店,也歇業了?”正說著,過道後身,腳步聲響,有兩個漢子,從過道暗處走了出來。到了空地上,瞧見了楊展等幾個人,忽然腳步放慢,四隻賊溜溜的眼珠,瞧了又瞧,尤其在三姑娘面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因為這當口,三姑娘遮臉的黑紗,已經去掉了。楊展瞧這兩人,兇眉兇目,一身紫花布的短打扮,包頭綁腿,滿身透著驕橫之氣,看不出是幹什麼的。這兩人剛一出現,過道上又踅出一個店夥模樣的小老頭兒,一見三姑娘,直眨眼,忽地指著她,驚喊道:“你…不是三姑娘麼?幾個月不面,你發福了,今天那陣風把你吹來的?三姑娘!現在沙河鎮,可不是從前沙河鎮了,但是你來得正好,鴻升客棧內,北京下來的欽差們,正在四處找彈彈唱唱的,你…”他說到此處,忽然吃驚似的縮住了口,先向楊展等人打量了幾眼,又向那兩個漢子溜了一眼。三姑娘笑著說:“快嘴老王!你倒還認得我,三姑娘現在不幹這營生了,廢話少說,我們剛從北京到此,替我們幾間乾淨的屋子是正經,再說,這麼大熱天,我們的牲口,也受不了委屈!”老王沒口的應示道:“有…有…別的不像從前了,客房有的是,前面這一排房子,被來往的將爺們,鬧得一塌胡塗,不像屋子,攔牲口倒合適,諸位跟我來,後院有的是屋子,當真,我先去招呼櫃上一聲…”嘴上說著,人已翻身向過道奔進去了,那兩個漢子,本來往外走的,此刻竟站在一旁聽快嘴老王的話,一面不斷向三姑娘打量。老王一轉身,兩人竟也翻身進了過道,拉著老王,不知打聽什麼。

仇兒悄悄說:“這兩人路道不正,半是吃橫樑子的,我們當心一點。”曹勳兩服一鼓,冷笑道:“老子拳頭正在發癢,不捶他一個半死才怪。”半晌,快嘴老王向著櫃上的先生,和另外一個夥計了出來,那兩個漢子卻不見了影子。

櫃上先生搖著一柄破蒲扇,立在過道口,滿臉堆歡的向三姑娘點點頭,又向楊展拱拱手說:“諸位從京城下來,這麼大熱天,定然乏了,快往裡請。”快嘴老王和另一個夥計,便來牽牲口。仇兒忙拉著追風烏雲驄說:“這匹馬近它不得,我自己牽著,看情形前面沒住人,牲口擱在外面,也不放心。”快嘴老王說:“正是,後面有攔牲口的地方,槽頭草料都有。”於是人和馬一齊進了過道,到了後面一層院落。後院也是一排十幾間平屋,比較前面整齊一點,各屋子都掛著席簾子,左右兩面搭著攔牲口的棚子,中間一片空地,比前面小得多,左首幾間屋子,似乎住著人,葦簾幌動,有人在那兒探頭,靠左馬棚內,也拴著幾匹長行牲口。

櫃上先生把楊展一行人,讓在右首幾間屋子內。楊展定了三間屋子,一間讓劉道貞三姑娘合住,兩間是通間,由楊展曹勳仇兒三人合住。仇兒把五匹牲口,攔在右邊馬棚內,指揮夥計把馬上東西,送進屋內,然後自己替那烏雲驄卸鞍、溜韁、上水、喂料,其餘幾匹,店夥計服伺去。

大家在屋子裡擦了臉,快嘴老王替眾人沏了一大壺茶,悄悄地向大家說:“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規矩良善的老百姓,算遭了劫,遠的不說說近的,這沙河鎮上便關閉了十幾家店鋪,年輕一點的堂客,逃得一個不剩,諸位大約是往南方去的,依我說,諸位悄悄地在這兒住一宿,明天一早奔前程,比什麼都強,當真,時候不早,也該用晚飯時候了,諸位愛吃什麼?我到鎮上飯鋪裡叫去,遲一忽兒,飯鋪關了門,便沒有可吃的了。本店大廚房的司務們因為住店的客人,越來越少,都歇了業,躲回老家去,我們掌櫃也嚇得腳底揩了油,前面的櫃房,挪在後院來了,櫃上只剩了一位管帳先生,和我們幾個沒腳蟹,對付支持著這座三義店,我這一說,諸位當然滿明白了。”這位夥計,不愧得個快嘴的外號,一進門,盡聽他一個人說的,嘴上鞭炮一般,說得沒了沒結。正說著,三姑娘從隔壁房裡,洗完了臉,嫋嫋婷婷走了過來,向夥計問道:“左首幾間屋內,住著什麼人?我一人在屋內洗脖子,幾個混帳東西.竟趴在我窗外偷瞧,我沒好氣罵他們,便踅過來了。”曹勳一聽,便要往外蹦,劉道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雙手亂搖,一轉身,推開一點門口葦簾子,探出頭去瞧了一瞧,才轉身向三姑娘扮了個鬼臉,壓著聲說:“說也可憐,這麼一座老字號的三義店,諸位不來,便只那左面兩間屋的客人,那兩屋的客人,看著好像是一事,他們自己楞說不一事,瞧不透是幹什麼的。剛才我在前進過道外,多說了一句話,那兩人趕著直打聽,被我用話堵回去了。

這種人八成是魔外道,諸位貴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寬的,大約也瞧出一點來,出門人將就點,圖個平安,現在這一帶,什麼路道都有,諸位吃喝完了,早點安息,明天早點趕路是正經。”說罷,便踅了出去,替他們張羅飯菜去了。

掌燈時,大家吃喝剛畢,睡覺還早一點,天氣又熱,屋內悶不過,大家掇個杌子,坐在房門口院子裡乘涼。那頭緊靠馬棚,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漢子,圍著一張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獷聲獷氣在那兒聊天。因為長長的一排平屋,乘涼的院地,也是狹長形,兩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離,說話聲音高一點,可以聽個大概,聽出那邊幾個漢子,滿嘴夾雜著江湖切口,有時向這邊鬼頭鬼腦望望,便頭接耳,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情形頗為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