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杜小還是堅持給她擦洗了身子。
另一張沒住病人,病房倒顯得安靜清。杜小問想吃點什麼,要不要她去做點什麼吃的東西帶來。胡增泉說,不用了,飯菜包給了街上的一家飯館,到時就會做好送來。
杜小這才又想起人家有錢。有錢人當然有有錢人的辦法。自己能幫忙的,也許只有洗洗掃掃這些苦力。她不由得心裡一陣悲哀。靜坐一陣,想說職稱的事,又覺得不是時候。這種時候說這種事麻煩人家,自己也張不開口。再坐一陣,杜小只好起身告辭。
胡增泉要杜小帶點東西回去。胡增泉說,這麼多東西我們也吃不了,我也沒心思去清理送別人。說著,胡增泉便從下拉出一堆箱箱袋袋,要杜小挑有用的拿。杜小想推辭不要,但胡增泉的態度是不容推辭的,再說,推辭也顯得見外。這些東西人家真的是用不著,像花籃一樣扔了確實可惜。杜小只好提一箱牛。胡增泉又抓過一袋腦白金一籃水果和一盒冬蟲夏草,到杜小手裡要她帶回去。然後說,你以後有空過來就整理一下這些東西,有的可能快變質了,如果有你用的就帶回去,那些快變質的就儘量分給大家吃掉,這些事就給你了,你也不用問我,一切由你來處理。
胡增泉又跟著來到樓下。杜小早已覺到,胡增泉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就沒必要見外,就應該大大方方說說職稱的事,要不然人家最後定了,一切就都晚了。杜小停下來,用隨意的口氣說,這兩天我也心煩,我晉升副教授的事,初評人家就沒通過。
胡增泉立即問怎麼回事。杜小開始詳細述說情況。還沒等杜小說完,胡增泉便不平地說,簡直是胡鬧,怎麼能拿死條條套活人,馬列主義活的靈魂就是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你工作這麼多年,也算老資格的講師了,又是主力教師,你這樣的不夠條件,還有誰夠?憑什麼就死搬教條用那些死條條框框來套活人。
指責過後,胡增泉說職稱的事你不用管了,一切我來涉。杜小真有點喜出望外。胡增泉是校長助理,他有權去和職稱部門涉,也許他和職稱處主任的關係很,這樣的小事本就不用涉,隨便說說事情就成了。總之,在她的覺中,就沒有什麼事能難住領導。杜小真不知該怎麼謝他。想說謝謝,但覺謝謝一類的話不僅太輕易太沒分量,而且還有點敷衍了事。她想,一切還是用行動來謝吧,因為現在他需要她來幫助做些事情。
職稱的事終於又有了希望,杜小的心裡踏實平靜了許多。職稱的事她也不再去想它。上了公共汽車找到坐位坐下,又不由得去想高潔。她突然真切地到人的生命確實是脆弱,好好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一股悲哀緊緊地包裹了她。很快她就聯想到了自己。她突然覺得高潔還是幸運的,至少是比她幸運。高潔得了病,還有那麼多人來看她,又住了帶衛生間的貴賓病房。如果她得了病,又有誰會來看她呢。系領導和教研室的同事出於禮貌道義,會例行公事地來看看。除此之外還有誰會來?她一時竟然想不出一個人。她一下悲傷得想哭。高潔有職有權,胡增泉更是權傾校園,自己包括馬長有,這些年只知教書看書,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呢。沒有權沒有錢沒有朋友,人活一世,還有什麼能夠比這更加悲哀,比這更加失敗。
一種危機又深深地揪住了她的心。危機也讓她痛心地認識到,不改變自己,就不可能改變命運,不改變命運,就不可能改變自卑,更不可能改變渺小和可憐。
兩行眼淚不由得出了眼眶。
回到家,馬長有已經做好了飯在等她。杜小掃一眼,好像是青椒炒絲。走時,她就想好在外面隨便買點吃的,但倒把吃飯給忘了。她沒有一絲吃飯的慾望。她一聲不響回到臥室,衣服也不願脫,倒頭在上躺了。
馬長有跟了進來,說,其實也沒關係,今年評不上,還有明年,遲一年早一年,又能怎麼樣。
馬長有評副教授好像是評了三次才通過。去年申報時,他還差零點五分,沒辦法,他只好報名帶領學生去參加社會實踐,因為每年社會實踐後要評出優秀指導老師,被評為優秀指導老師可算零點五分。杜小心裡哀嘆一聲,她知道,如果胡增泉幫忙不成功,那她也只能帶學生去社會實踐,然後求人家給評個優秀,然後湊夠這可憐的分數。
見她躺著不吭聲,馬長有繼續說,你填表時,我就覺得那個論文獎可能不算分數,現在看來,問題肯定出在了這裡面。
他竟然知道哪裡會出問題,問題還確實是出在了這裡。為評這個獎,她還寄了八百塊的參評費。杜小一下坐起,喊叫著說,你知道不算數為什麼還要讓我寄錢去?!是不是你和騙子聯合起來要騙我?再說,人家的職稱哪個不是丈夫幫助的?!吳倩評副教授,論文是丈夫給寫的,科研是掛在丈夫那裡的,就連獲獎,也是丈夫給活動的。你給我幫了什麼!職稱你幫不上,金錢你幫不上,權勢你更幫不上。幫不上倒好,現在反過來還要害我。你說說,你這個丈夫能幹什麼,要你這個丈夫還有什麼用!
話太傷人了,也太過分了。但這樣過分的話也不是第一次,只不過這次是赤的了。士可殺不可辱,別的話你儘管罵,包括難聽的髒話,但你這樣貶低丈夫瞧不起丈夫,不行。馬長有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他上前一步,又不知該怎麼辦。想反擊,又不知說什麼罵什麼。兩眼瞪著她憤怒一陣,才吼著說,滾!你既然嫌我沒本事,你就去找有本事的去!我沒本事,我也決不求你,滾!
杜小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怒火,這樣的怒火倒像個男子漢,但在自己的老婆面前耍這種男子漢又有什麼用。惱怒也讓杜小失去了理智,憋在肚裡的所有怨氣都像脫韁的野馬,連珠炮一樣湧了出來。她喊著說,讓我滾,憑什麼,你一個大男人,你怎麼不滾?你怎麼沒有一點責任心自尊心?如果是我,看到別人都成了教授領導,看到別人都住了大房開了小車,看到別人的老婆都夫貴榮,我早就羞得無地自容,我早就羞得滾了出去鑽了地縫。
真的是有點欺人太甚了,這樣的老婆簡直是有點歹毒。這樣的家當然也不能再呆。馬長有憤然出了門。
太陽明晃晃懸在當頭,馬長有覺到的卻不是炙熱,而是那種光天化,那種無處可去,無處可藏。無力而沒有目的地走一陣,才覺得不少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他,也有人向他打招呼,好像他也沒注意到人家。他想找個地方坐坐,這個地方最好是沒有人煙,沒有聲音,最好是什麼也沒有,他走進去,就能把什麼都忘記,甚至連他也變為沒有。
可他不知哪裡才有這樣的地方。校園裡人來人往,有的甚至行匆匆,覺他們都有去處,都有目的,只有他,不知要到哪裡,不知哪裡可去。這樣的覺,更讓他悲哀得渾身無力。他決定到辦公室去坐坐。
辦公室他很少來,桌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土。雖然辦公室裡有四個人,四張辦公桌就併成一個方陣,但都是自己擦自己的桌子,誰也沒有義務去擦別人的桌子。馬長有也不想擦什麼灰塵,他無力地坐到自己的坐位上。
反過來想,杜小罵得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確實也該反省一下自己了。特別是自己堅持要走的路,這條路是不是合適,是不是能夠走得通,確實應該加幾個問號了。
他覺得其實他也是有許多機會的,許多機會就那麼在不經意間失去了。記得剛留校時,系主任想讓他兼職搞點辦公室工作,他覺得讓他這個碩士在辦公室搞雜務有點委屈。他沒答應,但和他同時留校的夏天羽答應了。沒過幾年,夏天羽就當了系辦公室副主任,接下來就是主任。現在,夏天羽不僅成了系副主任,而且去年就升成了教授和碩士生導師,科研課題也有三四個,經費也有四五十萬,而且買了轎車住了大房。錯過了官場,研究的機會也錯過了不少。沒主動加入人家的研究隊伍不說,前年何鴻儒老師請他加入他的食用菌研究所,他都婉言謝絕了。
杜小常勸他腳踏實地,要他主動找找人家,參加人家的研究,一邊研究一邊寫論文,什麼都不耽誤,還能形成良循環:有了科研就有了評職稱的條件,有了職稱就有了地位有了房子有了票子。可他就是心高氣傲,也放不下架子去求人家,也覺得在人家手下打工委屈。馬長有長嘆一聲。他想,也許現在就是腳踏實地的時候了。
他決定去找找何鴻儒。何鴻儒的食用菌研究所主要研究蘑菇,還在郊外搞了幾個地下棚子,據說每年生產的蘑菇利潤已經有十幾萬。不管怎麼樣,先加入到他的研究所去幹點事情,能不能搞出成果不說,先掙幾個錢改善一下目前的經濟狀況再說。
在他的印象中,何鴻儒一般呆在通用實驗室。但今天的實驗室卻不見何鴻儒,只有高歌和她的男朋友在搞實驗。馬長有本想走開,但覺得應該看看。杜小說得對,多和人接觸多和人,沒有壞處。
高歌的研究課題是籽瓜的綜合利用,現在正在研究如何將挖籽後的瓜做成飲料而保持瓜的原汁原味。這個研究的難點馬長有大概清楚。因為高溫滅菌後瓜汁就會變味,就像西瓜煮了會變味一樣。從滿屋子的蒸汽來看,高歌的研究是想找出一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溫度,這個時間和溫度既不破壞瓜的結構又不改變瓜的味道。馬長有覺得這不大可能。關鍵是思維方式有點問題。他們的思維還沒突破傳統的高溫滅菌這一常識。應該有一個新的思路,比如用微生物來抑制微生物的辦法。高歌放下手裡的活兒過來和他打招呼。馬長有問進展怎麼樣。高歌說沒什麼進展。馬長有說,你可以試試用微生物抑制消滅腐敗菌的辦法。
高歌搖搖頭說這個辦法她也想了,覺是更難,更沒處下手。見馬長有點頭贊同,高歌又說,馬老師,要不你也來參加我們的研究,給我們噹噹指導老師,咱們一起搞一陣試試。
子杜小說得還真沒錯,不出來和人往,還真沒有機會,這剛出來轉轉,就有了機會。但馬長有想想還是覺得不答應為好。一是用微生物的方法自己也沒研究過,在微生物方面,其實也是一個外行。當然,微生物本身也是太多,能導致腐敗和對人體有害的微生物也數不勝數,什麼樣的微生物能消滅腐敗微生物而且能消滅哪幾種腐敗微生物,更是難以搞清。以微生物治微生物這種方法,也只是在理想的高度說說,真正實行,想想都覺得目前是不可能。二是高歌是他的學生,他不僅給她上過課,有回高歌試考沒考好,高歌的母親還來找過他,說高歌可能要保研,分數低了不行,要他高抬貴手給個高點的成績。高歌的母親在校醫院工作,高歌的父親當時是教務處長,他只好睜一眼閉一眼。後來高歌不僅保了研,研究生畢業還留了校。這才工作幾年,就仗著姐夫胡增泉這個科研處長,申請到了科研課題。在自己的學生手下幹,怎麼也不是件舒心的事情。當然,高歌說是讓他指導讓他當老師,但誰都知道這是謙虛的說法。人家的課題人家的經費,人家當然就是老闆,怎麼也不會讓你說了算,更不會讓你當老師支配這個研究。說穿了,還是給人家打工。再說,這樣的研究也不會搞出什麼成果,人家也不會付你工錢。無利無名無頭緒,當然沒意思跟了人家湊熱鬧。還是到何鴻儒那裡搞食用菌好點。馬長有笑笑說,其實我也是個外行,本幫不上什麼忙。
高歌不再說什麼,隨意說點別的,就去忙自己的事去了。馬長有也只好離開。
到辦公室查到何鴻儒的手機號,然後撥通了何鴻儒的手機。何鴻儒說他在郊外的菌房裡。馬長有問有沒有空,他有事過去一趟。何鴻儒答應後,馬長有掛了電話。
何鴻儒的菌房不僅在郊外,而且到了郊外還讓他走了半個小時。因食用菌喜歡陰暗溼,菌房實際就是幾排半地下室塑料大棚,佔地大概有三四畝。大棚低矮,但立在大棚前的招牌卻不矮,白底黑字的牌子大概有兩米高,上面寫了中國特殊食用菌研究所幾個大字。棚矮招牌高,立在那裡怎麼看都有點像墓碑。也不知這個中國特殊食用菌研究所是有關部門批的還是自己私自封的。馬長有不想起那句“亂世英雄四起,有槍就是草頭王”進入大棚適應半天,馬長有才看清何鴻儒正在和幾個工人採摘蘑菇。而所謂的特殊食用菌,也只是常見的雞腿菇和孢菇。馬長有的心不一下涼了大半。
當何鴻儒直截了當問有什麼事時,馬長有臉紅地說,你那年讓我到你的研究所,我現在過來看看,看看能不能幫你做點什麼。
何鴻儒嘆口氣,說,我原來以為可以搞出點名堂,沒想到搞點東西太難,別說新品種,提高一下產量或者減少一點成本,都很難。地也是租的,租金太貴,效益也不算好,要不要幹下去我都在猶豫。
不成也罷。馬長有心裡倒輕鬆了不少,好像他不是來求人家一起合夥乾的。他沒話找話問一陣蘑菇的事情,這時有幾個小販來買蘑菇,何鴻儒又和小販討價還價。馬長有明白,何鴻儒目前乾的事業,其實也就是一個種蘑菇賣蘑菇的營生。
馬長有再跟了何鴻儒轉轉,然後告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