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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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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成膏子不到四兩油,最多值一錢。你真是個吃冤枉飯的東西…“。

黑子知道局長的脾氣,罵雖罵,什麼希奇古怪的話都說得出口,為人心倒很好,待下屬並不刻保罵人似乎只是一種口技的訓練,一種知識的排洩,有利於己而無害於人。有時且因為聽到他那種巧妙的罵人語言,引起笑樂,覺得局長為人大有意思。唯其如此,局長的話給黑子聽來倒常常是另外一種意義了。

被罵的黑子把下吊著,聆受局長的訓誨,話越罵越遠,倒虧聽到廚房有貓兒叫了一聲,才想起蒸在鍋中的白木耳。趕忙把那全副煙具端進房中去,取白木耳給局長補神。事實上到得白木耳入口時,局長已將近把那碗白木耳的力量,全支付在罵那小子話語上了。

河街某處有鴨子大聲呷呷的叫著,局長想起自己的鴨子,知道黑子又忘了喂那個白蛀木蟲粉給鬥鴨時,又是一番排調,把小子比作種種吃飯不工作的鳥獸蟲魚,結果卻要他過上街一個專門販賣鴨子的人家去,看那老闆是不是來了好貨。自己動手餵鴨子。

黑子戴了一個斗笠,張著嘴,縮著個肩膊,向外面跑。局長還把話向黑子拋去。

“早回來點,不要又在三合義看下棋。人家下棋你看,狗在街上聯親你也看,你什麼戲都看,什麼都有分,只差不看你媽和划船的唱戲,因為那個你無分。”黑子默默的出了局門,卻自言自語說:“什麼都看,你全知道。你趴在樓板上,看三合義閨女洗澡,你自己好象不知道,別人倒知道!”黑子年紀只十二歲,樣子象個半白痴,心裡卻什麼事都明白,什麼事都懂。

××地方人家,也正如其餘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養幾隻雞鴨,當作生產之一部門,又當作娛樂之一種。養雞的母雞用處多是生蛋孵小雞,或燉湯吃。(白烏骨的且為當地闊老當補品。)公雞用作司晨,辟,啄蜈蚣蟲蟻。臨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來,不客氣的用刀割斷了它的喉管,拔下那個金眩目的頸或背部羽,一撮撮蘸上熱雞血貼到門楣上,灶坎上,樑上和船頭上和一切大件農具上,用意也是辟

且把它整個身子白煮了,獻給家神祖先。有時當地人上山採藥打獵,入熬硝,也帶那麼一隻活雄雞,據說了路大有用處。至於用它來戰鬥,因習慣不同,倒只是當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邊人家因地利宜於蓄鴨,當地人因之也把鴨子的鬥,加以訓練,變成一個有韌的戰士,用來賭博。

一隻上好的綠頭花頸膊的雄鴨,價值也就很高。平時被人關在籠子裡,餵養各種古怪食品,在水邊打架時,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認定其中一隻,放下賭注,猜測勝負,賭賽輸贏。

只有母鴨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來,到大河裡聚齊,在平潭中去找蝦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還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橫街頭泥水裡搖著短短的尾巴,盤跚來去,有所尋覓,彷彿異常快樂。街中兩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積下一片髒水,泛著白沫,水中還有不少紅絲蟲動著,被這群母鴨發現時,便如發現了一個寶庫,爭著把一個淡紅的扁嘴殼進髒水中去唼喋。至於這時節那些公雞母雞呢,卻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當地小攤子下橫木上,縮斂著身子,看街頭鴨子群遊戲。間或把頭偏著望望天,輕輕的咕嘍一聲,好象說“這是天氣,到明天會放晴的。”因為天一放晴,鴨子就得下河,一條街便依然為雞所專有了。

黑子到了養鴨子的老東西處,望了一下鴨子,隨便說了幾句閒話,就走過上街頭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礄碾布,一個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著,布在滾子下光滑滑的,覺得大有意思。同時還有河下橫街兩個髒小孩子,也在那門前泥水中站定,看那個玩意兒,黑子原本同他們都極習,就說笑話,叫其中之一諢名作“鼻涕蟲”胡扯亂說,以為鼻涕蟲若碾在石滾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孫悟空一金箍打成稀糊子爛,成一片水不復人形。

鼻涕蟲明白黑子本來源,蝦米螃蟹同樣是水裡長的,分不出誰高誰低,就說:“黑子,我不經壓你經壓,你試試去看,壓不出水一定壓出油,壓出三兩油點燈,照你娘上清秋路!”黑子說“你娘嫁給賣油的,你的油早被榨完了,所以瘦得象個地底鬼。你是個實心油瓶。”鼻涕蟲被人提到心窩子裡事情,輪眨著他那雙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著黑子說“你娘嫁撐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孃的×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撐船的——出來的。你娘才真正經壓!”黑子因為新近作了公務員,吃公家飯,雖在稅局裡時時刻刻被打被罵,可是比起同街小子,總覺得身分已高了一著,可以憑身分唬人。平時到小攤子買桃李水果,講價錢時就總有點不講道理,倚勢強人。價錢說好了,還挑三揀四,拈斤播兩。向鄉下婦人買辣子豆莢,易辦好,臨走時,還會伸手到籃子裡去多抓一把,使得婦人發急扯著他的衣袖不放,就說:“我又不是搶人欠債,你一個婦人女子,清天白抓我是什麼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樂。在官家方面有勢力的人,買東西照例發官價,歡喜送多少把多少,但這是過去的事,革命後就不成了。雖說如今作局長的好處還多,隨時可收受一點小生意人當令的蔬果孝敬,採藥打獵人遇到大頭的何首烏,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來獻給局長。局中公丁在執行公務時,尚有好些小便宜可佔,但到底今不如古,好處也不過是連搶帶騙,多抓一把辣椒之類罷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鬧嘴舌,無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讓一手,年紀長一點的因之也有被黑子罵倒過的。於是這公務人也就驕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現在不意鋼對鋼碰了頭。鼻涕蟲身世被黑子掘出後,氣憤不過,也就不顧一切,照樣還口。

黑子不把鼻涕蟲看在眼裡,就走近他身邊去,打了鼻涕蟲一拳。那小子蹌踉了一下,回過頭來說“黑子,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打人?”黑子以為鼻涕蟲怕他,不理會這句話,趕過去又是一拳。

且打且說“我打扁你這個狗雜種,你怎麼樣?”鼻涕蟲一面用手保護頭部,一面用腳去踢黑子。

另一個小子原同鼻涕蟲一夥,見兩人打起來了,就一面勸架,一面嘶著個嗓子說“不許打架,不許打架,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因為兩隻手抱著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蟲面猛的打了三拳。接著幾人就滾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滾起來了。

街戶中人聽著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躍起來了,大家都從煙盤邊或牌桌邊離開,集中到街前來看熱鬧。本來是兩人相打,已變成三人互毆,黑子雙拳難敵四手,雖壓住了鼻涕蟲,同時卻也為人壓祝三人全身都是髒泥。看熱鬧的都說好打好打,認不清誰是誰非,正因為照習慣一到了這種情形,也就再無所謂是非。

正當一個小子從汙泥中摸著一個拳頭大鵝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額角上砸去時,一個老婦人銳聲大喊了一聲“狗×的小雜種,你幹什麼!”一手撈著了那小子細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卻逃了母雞,原來這時節另一脅下夾著那隻老母雞,卻逃脫了,在泥水中亂撲,把泥水扇的四濺。大家都笑嚷著。

“好熱鬧,好熱鬧!”幾個劣小子的架被其餘人勸開了,老婦人趕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雞。把雞擒著後大聲罵著:“你這扁畜生,以為會飛到天上去!”有人嘴問:“老孃,多少錢,這隻肥雞?”老孃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張瘦癟癟的嘴扁著,作成發笑的樣子,一面用手抹雞尾上泥水,一面說“這年頭,什麼東西都貴得要人命。楊氏養雞好象養兒女,三斤半重,要我七角錢,真是吃高麗參。”料不到這個楊氏正在人叢中觀戰,就接口說:“老孃,你說什麼高麗參洋參?你有錢,我有貨,作生意兩相情願,我難道搶你不成?兒花花女花花嘴角不乾不淨,你是什麼意思…”老孃過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當眾臉,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雞掙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雞一巴掌,指冬瓜罵葫蘆道“你這扁畜生,也來趁火打劫!”且望著幫同打架的那小子說“還不回家我打斷你的狗腿!別人打架管你什麼事,打出人命案你來背!”一面罵那小子,一面推搡著那小子,就走開了。

楊氏說:“扁畜生誰不是養它吃它?哪象你,養兒養女讓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錢就關上房門,不知羞恥,不是前三輩子造孽?”老孃雖明知道楊氏還在罵她,卻當作不聽見,顧自走了。

那楊氏也知道老孃已認屈,惡狗不趕上牆人,經過大家一勸,就不再說什麼。

三個打架小子走了一個,另兩個其時已被拉開,雖還相互悻悻的望著,已無意再打。

旁邊一個解圍的中年男子,剛過足煙癮,神充足,因此調那小公務人黑子說:“黑子,你局長看你這樣會打架,趕明天一定把餵鴨子的桂圓枸杞湯給你喝,補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場,我當褲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賭三角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另一個退伍兵就說“若不虧老‮子婊‬大吼一聲,你黑子不帶花見紅,你才真是黑子。”黑子說“她那侄子打破我的頭,我要掀掉她的家神牌子。”退伍兵說“她有什麼家神牌子?她家裡有的是盾牌,你這樣小孩子去,老×子放一泡熱,也會衝你到庭湖!”黑子悻悻的望著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為人風趣而隨和,就說“黑子,你難道要同我打一架嗎?我打不過你,我怕你——我領過教!”煙客就說“黑子,算了吧,快回局裡去換衣,你局長知道你打架,又會賞你吃‘筍子炒’,打得你象豬叫。”

“局長沒有煙吃,發了煙癮,才同你一樣象豬哼!”黑子說完,拔腳就走。到下坎時一個蹌踉差點兒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後,退伍兵士因為是鼻涕蟲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說“鼻涕蟲,你打架本領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況小黑子。以後你上圈和他打架時,我一定賭你五百。”鼻涕蟲說“小黑子狗仗人勢,以為在局裡當差,就可欺凌人,我才不怕他!”

“這年頭誰不是狗仗人勢?你明天長大了當兵去,三槍兩炮打出個天下,作了營長連長,局長那件紫羔袍子,就會給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營部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得立志!”鼻涕蟲不知“立志”為何物,只知道做了營長就可以胡來亂為,作許多無法無天的事情。局長怕他縣長也怕他。要錢用時把商會總辦和鄉下團總提到營裡來就有錢用。要錢作什麼用?買三炮臺紙菸,把紙菸嵌在長長的象牙骨煙管裡去,一口一口。審案時一面菸,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氣時就說“你個狗×的,我槍斃了你!”於是當真就派衛隊綁了這人到河邊石灘上去一槍打了。營長的用處,在鼻涕蟲看來,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紀大一點,見識多一點,對營長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過事實上一個營長,在當地的威風,卻只能從這些事上可以看出,別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蟲說“我一定要立志做營長。”老孃好事,信口開河說了本街楊氏兩句壞話,誰知反受楊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暢,鬱郁積積回到河街家裡,拉開門,把那隻老母雞盡力向屋中地下一摜,拍著手說“人背時,偏偏遇到你這畜生!”老母雞喔的喊了聲,好象說“這關我什麼事?你這個人,把我出氣!”小娼婦桂枝,正在裡房花板上給鹽客燒煙,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鹽客。聽雞叫聲,知道老孃回來了,就高聲和她乾孃說話:“娘,娘,雞買來了嗎?肥不肥?”老孃餘氣未盡,進屋裡到水缸邊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語說“怎不肥?一塊錢吃大戶,還不肥得象個大蜘蛛?”話本來還是指賣雞高抬價錢的楊氏。桂枝聽到上句聽不到下句,就說“怎麼一塊錢?娘。”她意思是雞為什麼這樣貴,話裡有相信不過的神氣。

老孃買雞花七角,本想回來報八角,扣一角錢放進自己貼身荷包裡。現在被楊氏一氣,桂枝問及,就順口唸經“怎麼不是一塊錢?你不信你去問。為這隻扁畜生,象找尋親舅舅,我哪裡不找到。楊氏把這隻雞當成八寶,要我一塊錢,少一個不成易。我落一個錢拿去含牙齒。”桂枝見老孃生了氣,知道老孃的脾氣,最怕人疑心她落錢,忙陪笑臉把話說開了,出得房來兩隻手擒著了那肥母雞,帶進房中去給鹽客過目。口中卻說“好肥雞,好肥雞。”鹽客只是笑,不開口。兩人的對白聽得清清楚楚。

鹽客年紀約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頭上包著一條縐綢首巾,頸膊下扯有三條紅記號,一雙眼睛亮光光的,臉上吊著高高的兩個顴骨,手膀上還戴了一支風藤包銀的手鐲,一望而知是會在生意買賣上撈錢,也會在婦女身上花錢的在行漢子。從×村過身,來到這小娼婦家和桂枝認相識還是第一回。只住過一夜,就咬頸膊賭了一片長長的咒,以為此後一定忘不了,丟不下。事實上倒虧雨落得湊巧,把他多留了一天。這鹽客也就藉口水大拋了錨,住下來,和桂枝燒煙談天。早上說好要住下時,老孃就說:“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幫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殺只雞招待你,燉了雞給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鹽客因為老‮子婊‬稱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說“老孃,你用不著殺雞宰鵝把我當希客待,留著它那老命吧。我們一回生,二回。我不久還得來。我一個人吃得多少?不用殺雞。”老孃也笑著“燒酒水酒一例擺到神面前,好歹也是儘儘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補一補。”鹽客拗不過這點好意,所以自己破鈔,從麂皮抱兜裡掏出一塊洋錢,到老孃手心裡,說是雞價。老孃雖一面還藉故推辭,故意大聲大氣和桂枝說“瞧,這算什麼!哪有這個道理,哪有這個道理,要姐夫花錢?”鹽客到後裝作生氣神氣說“老孃,得了,你請客我請客不是一樣嗎?我這人心直,你太婆婆媽媽,我不高興的。”好象萬不得已,到後才終於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孃雖吃的是這麼一碗骯髒飯,年紀已過四十五歲,還同一個船的老水手好,在大街上追著那水手要關門錢。前不久且把一點積蓄買過一對豬腳,送給個下行年青水手,為的是水手答應過她一件事。對於人和人做的醜事雖毫不知羞恥,可是在許多人和人的通常關係上,卻依然同平常人一樣,也還要臉面,有是非愛惡,換言之就是道德意識不完全泯滅。

言語和行為要他人承認,要他人讚美。生活上必需從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誼,似乎才能夠無疚於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習慣上禮法仍得遵守,照當地人說法,是心還不完全變黑。

桂枝年紀還只十八歲,已吃了將近三年碼頭飯。同其他吃這碗飯的人一樣,原本住在離此地十多里地一個小鄉里,頭髮黃黃的,身子乾乾的,終上山打豬草,挖葛,幹一頓稀一頓拖下來。天花,麻疹,霍亂,瘧疾,各種厲害的傳染病,輪臨到頭上,木皮香灰亂服一通,僥倖都逃過了。長大到十三歲時,就被個送公事的團丁,用兩個桃子誘到廢碉堡裡玷汙了,自然是先笑後哭,莫名其妙。可是得了點人氣後,身心方面自然就變了一點,長高了些,苗條了些,也儼然機伶了些。到十五歲家裡估計應當送出門了,把她嫁給一個孤身小農戶,收回財禮二十吊,數目填寫在婚書上,照習慣就等於賣絕。桂枝哭啼啼離開了自己那個家,到了另外一個人家裡,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點變化,其餘一切還是同往常一樣。終上山勞作,到頭還不容易得到一飽。捱餓挨冷受自然的待,捱打捱罵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個女兒,不足月就小產掉了。到十六歲時,小農戶忍受不了,覺得不想辦法實在活不下去。正值省裡招兵,委員到了縣裡,且有公事行到鄉長處,樂意去的壯丁不少。那農戶就把桂枝送到×村一個遠親家裡來寄住,自己當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遠親家吃白食當然不成,總得想辦法吃的。雖說不紅齒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紀輕,當令當時,俗話說十七八歲的姑娘,再醜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總不至於擱著無人注意。老孃其時正逃走了一個養女,要人補缺,找幫手不著,就認桂枝作乾女兒,兩人合作,來立門戶。氣運好,一上手就碰著一個莊號上的小東家,包了三個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學了好些場面規矩。小老闆一走,桂枝在當地土貨中便成紅人了。但翁失馬,禍福同至,人一紅,不久就被當地駐軍一個下級軍官霸佔了。這軍官贈給她一身髒病,軍隊移防命令一到,於是開拔了。一來一往三年的經驗,教育了這個小娼婦,也成全了這個小娼婦。在當前,河街上吃四方飯的娘兒們中,桂枝已是一個老牌子,沿河船的青年水手,無人不知。尤其是東食西宿的辦法,生活收入大半靠過路客商,恩情卻結在當地一個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話,也得到人一點稱讚。

本地吃碼頭飯的女子,多數是有生意時應接生意,無生意時照例有個當地光,或退伍什長,或稅關上司事一類人,由客成為獨佔者,終在身邊燒煙談天。這種塌茸男子當初一時也許花了些錢到女人身上,後來倒多數是一錢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為恥。平時住在女的家裡猶如自己家裡,客來時才走開。這種人大多是被煙毒燻得走了型,毫無骨氣,但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會周張,遇孱頭客人生事鬧亂子,就身出面來說理,見客人可以用語言唬詐時,必施小做作,藉此點錢。有時花了眼睛,認錯了人,訛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開,來不及時又即刻向人卑屈下的求饒。捱打時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好象即刻就要重傷死去的樣子,過後卻從無向人復仇的心思。

為人儼然深得道家“柔則久存”的妙旨,對人對己都向抵抗極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釘子吃了虧,就以為世界變了,兒子常常打老子,毫無道理,也是道理。但這種鼻涕似的人生觀,卻無礙於他的存在。他還是吃,喝,睡,興致好時還會唱唱。自以為當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貴、秦瓊,一朝時來運來,會成為名聞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賣馬》,唱到後來說不定當真傷起心來了,必嘶著個嗓子向身邊人嚷著說“這死了英雄好漢,拖隊伍去,拖隊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當真忍受不了,下山落草。跑了幾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機不密,被駐軍捉去,經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經過一五一十供出,牽到場坪上去示眾。臨刑時已昏頭昏腦,眼裡模模糊糊見著看熱鬧的婦女,強充好漢,勉強叫著“同我相好的都來送終,兒女都來送終!”佔點口上便宜,使得婦女們又羞又氣,連聲大罵“刀砍的,這輩子刀砍你,二輩子刀還是砍你!”到後便當真跪在河邊,咔嚓挨那一刀,一灘血,拖到萬人坑裡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別有眼睛,選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卻找憨子。憨子住在河邊石壁裡,身個子高高的,人悶悶的,兩個膀子全是黑,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藥,自食其力,無求於人。間或興子來時,就跟本地船的當二把纖,隨船下辰州桃源縣。照水上規矩下行船隻能吃白飯,不取工錢。憨小子搭船下行時,在船頭當槳手,一錢不名,依然快快樂樂,一面呼號一面用力蕩槳,毫不含糊。船回頭時,便把工錢預先支下,在下江買了禮物,戴合記的香粉,大生號的花洋布,帶回來送給桂枝。因為作人厚道,不及別的人敲頭掉尾,所以大家爭著叫他憨子,憨子便成為這青年人的諢名。憨子不離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婦身邊,不過上山得到了點新鮮山果時,才帶到河街來給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孃去叫來的。人來時常常一句話不說,見柴砍柴,見草挽草,不必囑咐也會動手幫忙。無事可作就坐在灶邊條凳上,他那枝老不離身的羅漢竹旱菸管,一面菸一面聽老孃談本街事情。本來說好留在河街過夜,到了半夜,不湊巧若有糧子上副爺來搭鋪過夜,憨子得退避,就一聲不響,點燃一段廢纜子,獨自搖著那個火炬迴轉去,從不抱怨。時間一多,倒把老孃過意不去,因此特別對他親切。桂枝也認定憨子為人心子實,有包涵,可以信託,緊貼著心。

鹽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預先已約好了憨子,到時又把憨子那麼打發回去的。

老孃燒了鍋水,把雞宰後,舀開水燙過雞身,坐在門邊,用小鑷子摘雞。正打量著把雞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漲水,三門灘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發財。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中望雨,打草鞋草繩子消磨長。老孃自言自語說“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將起來。

桂枝正走出房門,見老孃只是咕咕笑。就問“娘你笑什麼?”老孃說“我笑憨子,昨天他說要到下江去奔前程,發了洋財好回來養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發洋財回來時,我大腿骨會可做槌打鼓了。”說了自己更覺得好笑,就大笑起來。

桂枝不作聲,幫同老孃拔雞。好象想起心事,吁了一口氣。

老孃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說下去“人都有一個命,生下來就在判官簿籍上註定了,洗不去,擦不脫。象我們吃這碗飯的人,也是命裡排定的,你說不吃了,幹別的去,不是做夢嗎?”桂枝說“娘,你不幹,有什麼不成?活厭了,你要死,抓把菸灰,一碗水下肚裡去,不是兩腳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會說不許你死?”

“你真說得好容易。你哪知道罪受不夠的人,尋短見死了,到地獄裡去還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哪能相信?你們年輕人什麼都不相信,也就是什麼都不明白。‘清明要晴,穀雨要雨’,我說你就不信。‘雷公不打吃飯人’,我說你又不信。…”老孃恰同中國一般老輩人相似,記憶中充滿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這種字句所薰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紀輕,神在自己行動裡,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說“那麼,你為什麼不相信鯉魚打個翻身變成龍?”老孃笑著說“你說憨子會發洋財,中狀元,作總司令,是不是?鯉魚翻身變成龍,天下龍王只有四位,鯉魚萬萬千,河中漲了水,一網下來就可以捉二十條魚!萬丈高樓從地起,總得有塊地!”憨子住的是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孃得承認。老孃其實同桂枝一樣,盼望憨子發跡,只是話說起來時,就不免如此悲觀罷了。桂枝呢,對生活實際上似乎並無什麼希望,尤其是對於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麼樣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點,她不明白。

市面好,不鬧兵荒匪荒,開心取樂的大爺手鬆子好,來時有說有笑,不出亂子,就什麼都覺得很好很好了。至於憨子將來,男子漢要看世界,各處跑,當然走路。發財不發財,還不是“命”?不過背時走運雖說是命,也要儘自己的力,儘自己的心。凡事膽子大,不怕難,做人正派,天縱無眼睛人總還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來,是難得的。只要憨子養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遠處去,她願意跟去。

有隻商船攏了碼頭,河下忽然人聲嘈雜起來,桂枝到後樓去看熱鬧,船上許多水手正在槳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腳樓窗口上人打招呼。老孃其時也來到窗邊,看他們起貨上岸。後艙口忽然鑽出一個黑臉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孃一眼瞥見到了,就大聲喊叫:“秋生,秋生,你回來了!我以為你上四川當兵打共產黨去了!”那水手說“乾孃,我回來了,紅炮子鑽心不是玩的。光打窮人,硬碰硬,誰願意去?”桂枝說“你前次不是說三年五載才回來嗎?”那青年水手快快樂樂的說“我想起嬌嬌,到龔灘就開了小差。”桂枝說“什麼嬌嬌,你想起你乾媽。”這水手不再說什麼,扛了紅粉條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邊燒火,預備倒水為這水手洗腳。

鹽客聽桂枝說話,問:“是誰?”老孃答話說“是秋生。”秋生又是誰?沒有再說及。因為老孃想到的是把雞頸雞頭給秋生,所以又說“姐夫,這雞好肥!”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作,未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