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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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前三年留給我的印象,是大家都拼命用功。
“文化大革命”這場噩夢已經結束了,百廢待興,同學們的經歷差不多,好不容易有了學習機會,誰都想把虛度的年華,儘快彌補過來。我們這一代人,是少年失學的一代。和蘇教授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相比,我們幾乎都是文盲。世界上最珍貴的,永遠是那些失去的東西,因為失去,所以珍貴,因為珍貴,就格外珍惜。追回失去的時間是當時的主旋律,我永遠忘不了當時刻苦用功的情景,到晚上10點鐘,是規定拉閘的時間,寢室裡的燈滅了,幾乎沒有人立刻睡覺,人們捧著書來到樓道上,圍坐在昏黃的路燈下繼續看書,窄窄的過道人滿為患,有的人乾脆鑽到廁所裡去用功。我不知道女生宿舍的情況怎麼樣,反正在男生宿舍裡,能憋在廁所裡看書的人,必須有非凡的忍受能力才行。那麼多的大男人共用一個廁所,那裡面的臊味瀰漫,燻得人睜不開眼睛,劃一
火柴說不定就能點著。雖然大學裡永遠會有刻苦用功的學生,但是像恢復高考那幾年的不要命的,也許是有史以來不多見的。
蘇教授最初給我們講解的是《古文觀止》。由於對我和馬路的實際水平,缺少一個最基本的瞭解,蘇教授決定從這本舊的古文入門教材開始。在正式開講之前,他好像只是隨意地點到了這本書,讓我們回去好好準備,說遇到不懂的地方,自己逐一查字典找註解。說好了下一講,是講解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時間定在一個星期以後。在這一個星期裡,我只是把書找來了,然後在臨睡覺前,匆匆地看了一遍。相比之下,馬路要比我認真得多,他一本正經地準備著,顯然想向蘇教授證實自己的水平。看得出馬路稍稍有些不快,因為他覺得《古文觀止》裡的很多文章,自己不光是看過,而且有許多已經能背誦,好不容易拜了師,只是教這些浮淺老掉牙的文章,頗有一點不甘心。這顯然又是一種中學老師的教法,馬路覺得以蘇教授的學問,應該和我們講莎士比亞,講東西方文學的比較,講西方的《紅樓夢》研究,或者講美國人的敦煌考證。
一個星期以後,我和馬路正式去蘇教授處上課。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從這節課開始,除了寒暑假,我和馬路風雨無阻,堅持在每週的同一時刻,去蘇教授家聽他講課。我們本來的目的,只是想開個小灶,從蘇教授那裡偷學一些東西,然而沒想到蘇教授講得實在太彩了,於是去他那裡聽課,反而成為我們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換句話說,聽蘇教授講述已經成為我們的主課。我們從蘇教授那裡得益匪淺,第一次上課,由於我沒有做準備,蘇教授讓我把全文先通讀一遍,結果我大出洋相,有幾個字唸錯了,還有好幾個
本不知道怎麼念。蘇教授不動聲
,讓馬路糾正我的訛音,然後又讓他給我串講。馬路盡其所能地
講了一遍,這篇文章他曾經背過,在水平上,一下就和我拉開了很大的距離。蘇教授依然不動聲
,既不批評我,也不表揚馬路,等馬路說完了,他點了點頭,就“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這一句,侃侃而談,一口氣說了一個多小時。
我忘不了第一次課後,從蘇教授家出來,馬路臉上洋溢著的幸福。由於馬路有著比我好得多的基礎,他對蘇教授講學的
到之處,有更深的體會。他承認自己在來上課以前,曾經一度懷疑過蘇教授的真誠。他承認自己曾懷疑蘇教授答應給我們上課,很可能是一種敷衍,只不過是糊
糊
中學生。事實讓馬路再度對蘇教授充滿
情,現在,他開始十分具體地
受到了蘇教授的博大
深。蘇教授的講學,從表面上看,帶有一種非常隨意的閒談
質,他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同時又是絕對的深入淺出,常常考慮到我們的實際水平,是不是能真的
懂。蘇教授的本事就在於,就任何一個字,任何一個短句,都可以由此及彼,帶出一連串的有趣話題。在後來的講課前,他總是要我們先
讀原文,去查一切可以查到的註解,認真比較前人解釋的不同之處。在正式開講前所做的準備工作,永遠是越多越好。事實上,他教給了我們一種全新的學習方法,這個方法就是,千萬不要輕易地肯定或否定古人的觀點,要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譬如通過學習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從史學看,可以觸類旁通三國史,從文體看,對“表”的寫作方法,可以作一系列瞻前顧後的比較,區別出異同,從文風看,又可以認識與兩漢以及先秦文章,在遣詞造句上的差別。
在那段時間裡,我實際上同時拜了兩位老師,一位是蘇教授,一位則是馬路。每當我有什麼疑問的時候,總是先直截了當地向馬路請教,馬路不僅是我學習上的老大哥,而且成了我偷懶取巧的活字典。人和人之間的水平差異,只有通過比較才能知道。只有通過學習,然後才能知道不足,只有通過學習,然後才能知道別人的學問究竟有多大。馬路在學習上的刻苦神,一直讓我
到深深的恐懼,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用功,都不可能像他那樣玩命地學習,因此也就永遠不可能像他那麼傑出。我本來就不如他,而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正在越來越大。就像他覺得蘇教授深不可測一樣,我對馬路也
到一種無奈的敬佩。馬路無疑是我們中間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在我們被亂七八糟的課程壓迫得
不過氣來的時候,馬路居然還能分出
力,去哲學系旁聽德國古典哲學,此外,受蘇教授能掌握多門外語的影響,他還開始了第二外語的學習。
馬路足以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楷模。那是一個被譽為“科學的天”的時代,知識突然變成了最重要的東西,當時活躍在莘莘學子心目中的偶像,是進行哥德巴赫猜想的數學家陳景潤。一時間,書呆子再也不是罵人的話,知識突然成為衡量一個人價值的砝碼,由於馬路驕人的學習成績,他成了我們這一代學子心目中的當代英雄。
4馬路死於大學四年級,現在回想起來,馬路只是死於貧血,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大家心目中,馬路是班上的一面旗幟,他刻苦用功,廢寢忘食,有著用不完的旺盛力。時代在進步,大家似乎不太相信,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什麼叫做貧血的
病,就算是有,好像也應該是女人的專利。一個人死法可以有許多種,可以死於癌症,死於艾滋病,死於意外的車禍,但是無論怎麼樣,也不應該跟說笑話似的死於貧血。這是一種應該屬於舊小說上的疾病,應該和舊社會的長袍馬褂聯繫在一起。沒人注意到馬路的臉
十分難看,在那個玩命死讀書的年代裡,很多學子臉上都是面如菜
。校方已經意識到這樣下去的危險,一再警告大家要加強體育鍛煉,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了健康的身體,便意味著失去一切。
不管怎麼說,校園永遠是充滿青活力的地方,這裡永遠也不該成為年輕人的墓地。這裡將向社會源源不斷地輸出人才,不斷地產生出最新最活躍的想法。美好未來和輝煌前途,正在不遠處等待著大家,為了不辜負社會的厚望,同學們都以不同的方式,進行著各式各樣的體育鍛煉,有人學打拳,有人去練單槓雙槓,還有人打排球。大多數的人卻是跑步,這顯然是一種最簡單省時,又非常有效的鍛鍊方法。記得那時候,每天天剛矇矇亮,馬路總是第一個爬起來,穿著那種褲腿很小,小腹部開著小便開口的舊式棉
褲,哆哆嗦嗦地從過道跑過,然後沿著宿舍樓,一氣跑上三圈。誰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身體狀況正越來越差,他總是越跑越慢。先還是一路小跑,後來就只剩下跑步的下意識動作,到最後完全已是散步。誰也沒有意識到,他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慢慢地熄滅。他跑得實在太慢了,也許正因為如此,馬路從來不和大家一起鍛鍊,體育課測試1500米,他比別人少跑了近一圈,成績仍然是不及格,還差一點昏倒在
場上。
也許是做了父親的緣故,馬路的衣著打扮,顯得有些過於隨便。他不修邊幅,永遠是差不多的打扮,就那一身外套,就那一雙鞋。上體育課時,他總是喜歡脫去外套,穿著一身到處都開始綻線的白棉
衫褲,堂而皇之地招搖過市。他的行為難免有傷風化,小腹部的小便開口像一張裂開的小孩嘴,囂張而且放肆地張開著,十分顯眼地
出了裡面的舊花短褲。最過分的是,舊花短褲甚至會突出一塊,擠在那張開的小嘴裡。
場上有很多女生,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他自己無動於衷,別人見了,忍不住要為他著急。沒人從經濟上去找原因,那時候大家都是一門心思死讀書,沒時間去琢磨別人的私生活。同學們只是在事後,在回想中,才突然想明白他當時實在是太不容易。大家突然十分
嘆,覺得他苦苦地讀了三年書,什麼也沒得到,就這麼說走就走了,真是太冤枉。
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馬路當時的生活來源,主要是靠他子那份極其微薄的工資。馬路雖然已經當了十年的公社中學教師,由於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正式的教師編制,因此享受不了工作五年可以帶薪讀書的待遇。換句話說,馬路是靠老婆養著才上大學的。他和班上那些比他小得多、仍然要靠父母寄錢養著的同學一樣,每個月都盼著郵局匯錢來。通過回憶,大家突然想到了他的生活在當時有多艱難。馬路總是像和尚一樣吃著長素,早飯和晚飯常常只是最簡單的白饅頭,有時加上一點食堂裡賣的那種醬菜。就算是如此節省,他仍然時不時地要向同學借錢,在整理馬路的遺物時,有人在他的筆記本上發現一份記錄十分詳細的賬單,上面寫著他向同學們借的每一筆款項,多則十元,少則五元,甚至是兩元,從借款數額到
期,都寫得清清楚楚。
在我的記憶中,馬路用得最多的一筆錢,就是與我各人拿出20塊錢,買了一個送給蘇教授的生蛋糕。這是一筆他覺得絕對不能再省的錢。雖然相當於他一個月的生活費用,但是看得出這錢他花得十分開心。馬路病故以後,馬路的
子帶著兩個小孩前來奔喪,和馬路顯得蒼老如出一轍,他的
子看上去也要比實際年齡大許多。現在回想起來,馬路的
子在當時也不過三十多歲,但是她留給我們的印象,更像一名飽經了滄桑的中年婦人。如果馬路是我們的老大哥的話,馬路的
子看上去,便彷彿是馬路的老大姐。馬路的兩個孩子已經很懂事,大的那位十二三歲模樣,神態很像馬路,兩個大眼睛滴溜溜直轉,到什麼地方都保護著自己的小妹妹。
我陪同著馬路的子一起去看望蘇教授。讓我
到驚奇的,是她自從來到學校以後,一直是在無聲地抹著眼淚。她的平靜讓同學們
到不解和疑惑,即使是在太平間裡,面對著馬路的屍體,她也沒有放聲大哭。倒是那些陪她去醫院的同學,忍不住號啕起來,大家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不明不白地就結束了自己的一生。馬路的英年早逝,像導火索一樣,使得班上良好的學風頓時大變。在過去的三年裡,人們寒窗苦讀,廢寢忘食,而從那時起,一種厭學的情緒,正在悄悄地積累。大家開始設想不要命的學習,究竟值不值得。眼看著就要畢業了,四年的大學生活,到底能給大家帶來什麼樣的實惠,人們不得不在內心深處,重新進行盤算重新進行估價。社會風氣正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憤讀書,已經不再是什麼時髦的事情。成功的道路有許多種,人們已經開始認識到,陳景潤那樣的“書呆子”走過的道路,在當時並不是唯一的一條路。
蘇教授對馬路的早逝,到十分悲傷。在蘇教授的晚年,他的各種名目的弟子,多得連他自己也
不清。隨著他的地位越來越高,他的弟子也跟著吃香喝辣,在學問的小圈子裡,開始小有名氣。然而真正能得到蘇教授真傳,卻絕無僅有,這也就是為什麼每次提到馬路,蘇教授都有一種無名的悲哀。毫無疑問,馬路才是蘇教授最稱職的弟子,因為在那麼多位弟子中,只有馬路對純粹的學問,能爆發出巨大的熱情,只有他能真正地坐穩在冷板凳上。做學問沒有一點死脾氣還真不行,蘇教授常常不無
嘆地說:“為學務
習,韋編三絕,所以才會有一點成就。”他對其他弟子的不滿意,關鍵就在於一個個都是聰明有餘,而吃苦
神不足,不吃苦永遠不會成為大學問家,不吃苦永遠是個半吊子。蘇教授一生都以自己是黃侃的弟子
到自豪,一提起先師黃侃,他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用黃侃苦讀的故事教誨我們,不厭其煩地說黃侃當年“
讀禮經數紙,展轉比勘,至夕,每覺頭眩,是以知其苦也”學問只能從困苦中來,離開“困苦”二字,也就不會有什麼學問。
當我陪著馬路的子走進蘇教授家以後,蘇教授竟然像小孩子一樣哀慟起來,他嘴裡振振有詞唸叨著,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這種過
的表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至於一段時間內,我很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蘇教授平時並不和藹可親,他對弟子,尤其是對馬路十分嚴厲,由於我和馬路是他晚年生涯中,最先拜他為師的學生,馬路當之無愧地可以成為大弟子。我的印象中,蘇教授幾乎從沒有當面表揚過馬路。有時候作為鼓勵,蘇教授對我的回答,還能笑一笑,給個面子,然而對於馬路,不管對錯與否,蘇教授總是板著臉。在對待弟子的態度上,蘇教授多少還有些恪守舊傳統,他顯然是講究師道尊嚴的,越是看重的學生,要求越嚴格。馬路死了以後,我一度有望破格升為蘇門大弟子,有那麼一兩年,蘇教授對我也十分嚴格,他對我不苟言笑,佈置了很沉重的學習任務,但是漸漸地就表現出了失望,他看出我並不是成為大學問家的料子,不僅是我,其他的弟子也是一樣的不爭氣。
如今回想起來,蘇教授在馬路逝世後所表現出的極度悲哀,可以說是他有一種預。他預
到這些年來,做學問再一次被大家突然重視,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大師自有大師的過人之處,事實的發展果然不出蘇教授的預料。在後來的
子裡,雖然做學問的佼佼者越來越被尊重,地位越來越高,住好房子,出門有車,被授予各種燦爛輝煌的頭銜,然而這絲毫不能表示學問本身有所提高。學習的風氣說變就變了,而學問是曠
持久的事情,不可能僅僅因為風氣的一時變化,就能徹底改變和顛覆。自古聖賢皆寂寞,這“寂寞”二字,可以有好幾層意思。馬路生前就對“寂寞”二字,做出有“難得”之義的獨到見解,這見解頗得蘇教授首肯。人生一世,真正能遇上做學問的機會,並不多,能持之以恆的機會更是百年難遇,所以寂寞也屬難得。大家一窩蜂地刻苦學習,其結果只是一種表面的熱鬧,是熱鬧就不可能長久,是熱鬧註定曇花一現。做學問永遠是少數人的事情,既然少數人的事情,就不應該指望能得到多數人的效仿。人們不可能一直都在熄燈後,堅持在窄窄的過道上看書,人們遲早會有一天,忍受不了那廁所裡的
臊味。
馬路的子終於受了蘇教授哀慟的影響,捧著臉哇哇痛哭起來。兩個小孩也跟著一起哭。蘇教授的夫人李老太太,不動聲
地在一旁看著。大家盡情號啕一陣,馬路的
子開始安
蘇教授,我也跟著在一旁勸
。蘇教授像小孩似的,越哭越傷心,用手帕一邊抹眼淚,一邊擤鼻子,
噎著說:“白髮人哭黑髮人,此乃人間至痛。”馬路的
子說:“蘇老師,你不要哭了,你這樣,馬路他知道了,心裡會難過的。”蘇教授讓她這麼一說,眼淚又刷刷地
出來,嘆氣說:“人都死了,馬路又怎麼知道難過!”5蘇教授曾為馬路寫過一副輓聯:往
列師門最憐年少多才常指青雲期遠到朔風傳噩耗頓觸老人舊
重回白首憶前遊隨著大學裡學習風氣越來越不像話,蘇教授對於已故的馬路之厚望,也水漲船高地越來越重。在給研究生上課時,他總是情不自
地提到馬路,他總是以馬路的捷悟和善於苦思,來挑剔其他弟子的不足。在回憶中,馬路變得越來越完美,越來越高大。在後來的歲月中,每到馬路的忌
,蘇教授一定讓我寄一筆錢給他的遺孀,當年馬路
子帶著馬路的骨灰離去時,蘇教授就給過她1000元錢,這錢還是我幫著去銀行取的。雖然蘇教授在後來沒有中斷過寄錢,但是馬路的
子一去杳無音訊,從來都沒有給蘇教授回過信。
對於我來說,馬路夫婦之間,總是有些解不開的謎。首先,馬路似乎並不怎麼愛他的子,大學的四年裡,他從沒有回老家探過親,也從未向我
過自己如何想念
子兒女。不能僅僅以經濟的原因來解釋,事實上,馬路很少向我提到過他的家庭,偶爾提到,每次都帶有掩飾不住的不滿。有一次,馬路甚至向我提到了他
子曾經有過的所謂不忠。馬路的
子在與馬路結婚前,曾和自己的表哥談過戀愛,當然不是一般的談過,兩人的關係一直是馬路心頭的恥辱。繁忙的學習生活期間,馬路能與我促膝傾談家事,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這次一吐為快的談話中,馬路告訴我許多不為人知的個人隱私,由於他的家庭成分不好,他能夠去公社中學教書,完全得力於未來的老丈人。馬路的老丈人是公社的副書記,他有兩個女兒,有意招贅喜歡讀書的馬路為自己的乘龍快婿,他想讓他成為自己的小女婿,可是結果始料未及,馬路卻成為他的大女婿。
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個親戚來學校看過馬路,他就是馬路子的表哥。三天裡,這位表哥吃住都在學校裡,白天吃食堂,晚上和馬路睡同一張
上。他們之間看上去很客氣,用一種十分怪的家鄉口音對著話,大家都聽不懂他們說什麼。那位表哥已是一個地道的中年人,他的小孩已經成人。我和馬路之間僅有的那次有關他家庭的談話,就發生在送走了表哥的當天下午。我們從蘇教授家出來,已經是吃飯時間,匆匆去食堂填飽了肚子,馬路突然提出來要我陪他一起散散步。我們沿著校園走了一大圈,他顯得十分疲憊,神
黯然,走走歇歇,一路都在談那位表哥。越說越沒有辦法平靜,越說越剎不住車,越說越沮喪。我們的談話是從沿海一帶的走私開始的,馬路嘆著氣告訴我,說他家鄉現在的走私活動非常厲害,那位表哥靠販賣走私錄音機,撈了不少錢。在80年代初期,最免費的走私商品,是
本的sanyo手提錄音機,這位表哥此行的目的,是考慮到大學裡有許多人在學外語,想讓馬路為他在大學生中推銷他的走私錄音機。
送馬路子去火車站回老家的時候,我們在車站又一次遇到了她的表哥。因為來過學校,有許多人曾經都見過這表哥,大家都為這不期而遇
到高興,覺得孤兒寡母的,一路上有個
人照顧,畢竟是件好事。由於我是唯一知道其中秘密的人,因此只有我一個人清楚地知道,這絕不會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和一年前相比,這位表哥現在是真正地闊了,手上戴著一個大的黃燦燦的戒指,金光閃爍十分耀眼,雖然他故作正經,然而我還是能看出他有些慌亂。馬路逝世以後,班上同學曾經慷慨解囊,為他的遺屬募捐集資。每當我想起當時的募捐,或者是去郵局幫蘇教授替馬路的遺孀匯錢,我便情不自
地想起那位躲藏在背後的表哥。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時在車站的情景,那位表哥伸出那隻帶著金戒指的手,去接馬路的骨灰盒,那一瞬間,我彷彿聽到了骨灰盒裡馬路痛苦的呻
。
多少年來,大學同學重新回憶起當年的寒窗苦讀,必然會談起馬路。大家必然會舊話重提,再一次談論像馬路那樣,把命都搭了進去,究竟值不值。馬路是讀書時代的一種終結,他是班上的一面旗幟,是時代的一個標籤,他的死,實際上也是宣告了一個特定時代的結束。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要想在社會上立足,有一張大學的文憑就足夠了,書本上的東西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找不到用武之地。事實證明,大學裡苦苦學到的絕大多數東西,走上社會後並沒有任何用處。馬路死了六個月以後,系領導召集班上的同學開會,作畢業分配動員的形勢報告。大家突然發現,四年的大學生活已經到了盡頭。我們被一本正經地告知,由於社會上對人才的需要,我們這些畢業生的前景十分看好。未來的社會,將非常看中一紙文憑,有了文憑,我們可以昂首
、通行無阻地走向社會。
讓同學們耿耿於懷的,是在這次形勢大好的尾聲部分,系黨支部的一位胖子書記站了出來,笑容可掬地動員大家獻血。獻血並不是什麼壞事,但是選擇的時機似乎有些不妥。大家不得不把獻血和具體的畢業分配,牽強附會地聯繫在一起。經過四年的學習,肚子裡的學問多少增加了一些,然而這並不意味同學們的思想覺悟,就一定會跟著提高。由於措辭聽上去不是那麼入耳,這位大胖子書記的話,很容易讓別人產生別的聯想。他的話很容易讓人引起誤會,這就是是否積極參與獻血,將影響校方對一個人的看法,而這種看法最終將決定一個人應該去什麼地方。大胖子書記說完以後,一個瘦瘦的醫生出來說話,他的風格和前者截然相反,他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大家,一個勁地說獻血怎麼無害。過多宣傳獻血無害,物極必反,人們反而要在肚子裡產生疑問。沒人會相信獻血竟然比不獻血更有利於健康,人血不是水,大學生畢竟不是小孩子,光說不負責任的大話蒙他們顯然不對。
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參加了義務獻血,不能說都是心甘情願,也不能說是因為擔心不獻血,會影響自己的畢業分配。有一點無可迴避,這就是大家的心頭,普遍地到不太痛快。大家覺得應該換兩個人來動員大家,換兩個說話中聽一些的人來,換兩個懂得尊重別人的人來。這是一個
巧成拙的典型事例,大家想到胖書記和瘦醫生說話的樣子,就反
,就覺得自己受到愚
。在中心血站,同學們高高地捋起了袖子,看著自己的鮮血
進針筒,不能不又一次地想到因為貧血而死去的馬路。要是我們獻的血,能把馬路救活就好了。事實上,對於一個健康的人來說,貢獻點血,真算不了什麼大事,獻血以後,每個同學都拿到了30塊錢的營養費,在當時,30塊錢也不是什麼小數字,反正就要畢業了,留著錢也沒用,因此大家一起去上館子,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頓。
第三章1蘇教授在我們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重新回到了中文系,這一年他已76歲。事實上,他已經在家賦閒了十幾年,工資關係等等一直都放在歷史系。中文系師生為他開了一個歡會,請他說幾句,他的開場白,便是稱自己為“出土文物”然後又即興對“文物”二字,進行了一番考定。他笑著說,後世的人,一提到文物,就難免想到它是否值錢,其實今人所說的文物,和古人所說的文物,早就不是一回事了。今天的文物,是指那些遺留在社會上,或是仍然埋在地底下的歷史文化遺物,是已經消失的往
的一部分。古人的文物,卻是禮樂和典章制度的統稱,他隨口就舉了一個例子,《左傳?桓公二年》中有這麼一句:“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以臨百官,百官於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蘇教授總是出口成章,然而畢竟是面對著幾百號人,場面熱鬧,很多人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只是從心裡知道他很有學問。
那天蘇教授的情緒特別好,大家起鬨,要他表演節目。老師中有他昔的弟子,便提議他來一段崑曲。蘇教授也不推託,說自己嗓子不好,只能輕輕地哼幾句,於是拉開嗓子就唱,有板有眼,而且聲音並不低。同學們那時候還是第一次聽到崑曲,都覺得怪怪的,一個個笑得十分開心。唱完了,一位教《歐洲文學史》的中年女教師站了起來,要求蘇教授分別用英文法文德文朗誦雪萊的詩歌,說這是蘇教授當年在外文系和同學們聯歡時的絕活,話音剛落,大家熱烈鼓掌。蘇教授笑著說:“表演節目,應該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況且又是在中文系,老朽斷無在這裡賣
洋文的道理。”女教師不肯放過,說不朗誦雪萊的詩,那就來一段莎士比亞的。蘇教授拗不過她,於是當真又來了一段丹麥王子的自白。
聯歡會以後,我和馬路送蘇教授回去。學校說好派小車接送,然而那小車就是遲遲不來,打電話去,說車早就出來了,可是一等再等,依然不見小車的影子。再去打電話,那邊已不耐煩,說車子已經開出來了,什麼時候到,跟他們沒關係。蘇教授在系辦公室裡坐了半天冷板凳,很知趣地說:“我走回去,這點路沒問題。”說了,怕系領導不放心,又安他們“有馬路他們送,就可以了。”那天蘇教授的
神特別好,一路上有說有笑。從系裡去他家也確實不遠,蘇教授走走歇歇,很快就到了。
蘇教授回到中文系,發揮所謂餘熱,目的是讓他掛名帶研究生。系裡有兩位中年的副教授,看到這幾年比較文學頗時髦,因此想開設比較文學專業,搶佔這門學科在全國的領先地位。在我們讀書的年代,教授還十分稀罕,副教授就算是有學問,不像現在,教授副教授甚至博導,多如牛。
據當時教育部的有關規定,副教授不能授予碩士學位,不能授學位便不能
引學生,因為大多數學生考研究生,與其說是想多學一些東西,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說是為了學位。這兩位副教授是明白人,知道要賣出狗
,必須先掛羊頭的重要
,於是想到把早就退休的蘇教授請回中文系,掛蘇教授的牌子招生。以蘇教授在學術界的顯赫地位,他的招牌絕對有號召力。事實上,中文系的其他專業,也正在動把蘇教授請回來的念頭。
蘇教授好為人師,在回到中文系之前,前去向他請教的學生,只有馬路和我。即使他回了中文系以後,真正登門求教學問的也不多。這兩位副教授捷足先登,聯袂上門,慷慨陳詞,好一番遊說,蘇教授不起誘惑,很冒昧地就答應了。然而結局卻是大家都不愉快,因為雙方為人處事的原則完全不一樣。蘇教授這人做事一向頂真,不明白只是讓他掛名,和讓他實際帶研究生,是兩回事。首先在錄取上就有嚴重分歧,按照蘇教授的觀點,考研究生就得有研究生的實際水平,因此錄取這一關馬虎不得。其次讀研究生,仍然應該是以打紮實的基礎為主,不能急著寫文章,急著發表那種半吊子的論文蒙人。這一年的比較文學專業,招了四名研究生,兩名是往屆的工農兵大學生,一名“文化大革命”前學理科的,還有一名所謂自學成才,是個作家,雖然沒上過大學,但是發表了一些有反響的作品,得過一個省級的文學獎,因此被破格錄取。
蘇教授在家裡替這幾位研究生上課,讓我和馬路跟著旁聽。在一開始,這幾位研究生和蘇教授就有些格格不入,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只是本科生,不應該去蹭他們的課,讓本科生和他們一起上課是看輕他們。儘管他們的平均年齡並不比我大多少,甚至比馬路還小,但是他們很有些看不起我們的意思。他們嫌蘇教授的講課有些落伍,老是把別人當做了小學生,動不動就講訓詁,動不動就引經據典,天南海北沒有任何重點。他們覺得蘇教授太老了,對國外的最新思本就不瞭解,對免費的現代派無動於衷,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極不尊重。最讓他們容忍不了的,是蘇教授堅決反對師生間的對話,他總是自顧自地說著,每當他的研究生向他提出什麼問題,他便
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事實上,蘇教授壓
就不贊成比較文學成為一門專業,他覺得比較是做一切學問的基礎,把比較文學獨立出來,有些莫名其妙。他身上有著太多老派的做法,不管學生怎麼想,他要求弟子必須“恪守師承和博學多聞”先把老師身上的本事學到家,然後融會貫通,再去研究別的學問。
蘇教授給我們上課的時候,談到做學問的基礎,常常把紮實的基礎比作舊時代的八股文。蘇教授始終認為,八股文並不像後人所說的一無是處,沒有一篇好文章。正像《儒林外史》上魯編修曾說過的那樣:“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隨你做什麼文章,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反過來“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這觀點有些迂腐,然而也不無道理。蘇教授談起自己的學問,言必稱師承,情不自地就會說到,當年章太炎怎麼說的,黃侃又是怎麼說的,他提起那些往
的大師們,臉上總是閃爍著一種童真的光芒。他希望我們都能像他一樣,把大師的
神發揚光大,在學問上能夠更上一步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