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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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興趣不停地變換著,撈到什麼就看什麼,越是書越想看,越想明白為什麼不讓看。閱讀不僅讓我不再到孤獨,而且還讓我處於自以為是的覺良好之中。我年紀輕,火氣旺,力過盛,閱讀量與俱增。能讀的書實在太多,越讀書,越覺得自己還有許多書可以讀。我與當時十分封閉和壓抑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老氣橫秋是免不了的,同時又有些自怨自艾,我覺得自己已經懂了許多事,然而還有許多事仍然一竅不通。我開始很猥瑣地偷看一本《赤腳醫生手冊》,這本厚厚的書籍,是父親準備下放去農村時買的,後來下放沒有成為事實,這書也就被他忘卻了。既然我沒有辦法從其他地方得到正常的知識,於是就恰到好處地把這本《赤腳醫生手冊》,當做瞭解女人的入門教科書。
僅僅是閱讀小說上的愛情章節,已經滿足不了我的好奇心,文學作品中那些生動的情描寫段落,開始讓我到不安。我在這本印數極大的《赤腳醫生手冊》上,尋找著自從童年時,就困擾我的男女差別的答案。我總是很快地就找到“產科和婦科疾病”這一章。通過這一章,我不僅紙上談兵地瞭解了女內外生殖器的解剖學,而且還無師自通地順帶學習了有關接生小孩的知識。我像研究軍事地圖一樣地琢磨著手冊上的圖,對照著帶有阿拉伯數字的註解。我忘不了當時的驚奇,在接觸這本手冊之前,我瞭解的女人,只是穿開襠褲的小女孩和斷了胳膊的維納斯。我記得自己曾經一度到很不高興,理由是女人如果真像手冊上所說的那樣,便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
我的秘密活動讓我到自卑。雖然從來沒有被人揭穿過,但總是有一種犯罪的恐慌。我知道自己這是不學好,是下,是心中的魔鬼在作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變得很恍惚,社會上的許多重大事件,彷彿跟我都沒什麼太大關係。我沉浸在個人的小秘密中,無論是鄧小平出山後的整頓,還是後來針對他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以及周恩來朱德澤東這些老一輩革命家的逝世,甚至包括慘絕人寰的唐山大地震,都讓我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局外人。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胡亂翻書,不是什麼好事,因此為了督促自己,我開始沒完沒了地去夜校上課。我當時還未滿18歲,是一個失學青年,夜校讓我有機會嚮往著重新去做一個好學生。在讀中學的時候,從來沒覺到學習有什麼好,可是一旦走上社會,才知道做學生是多麼幸福。
在我當工人的那個年代裡,所有的夜校都是免費的。那個年代,絕對不會一切向錢看。既然我在中學沒有好好地上過課,那麼為什麼不在夜校中得到補償?我對夜校情有獨鍾的重要原因,是即使在上夜班的子裡,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請兩個小時假,這種假是法定的,是工廠裡對要求上進的青年工人的獎勵。因為上了夜校,在應該上夜班的那一週裡,我實際上要比別人少上12小時的班,這樣的便宜不佔白不佔。夜校的生活讓我到充實,讓我覺得人活在世界上,除了守候在機旁邊,真是有許多東西可以學。當然,還有一個讓我對夜校痴的原因,是我被排除在了本廠的工人大學之外。這件事,一度使我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每當我回想起來,心口就到一陣陣發疼。
我所在的那個小工廠,在我進廠第二年,辦了一個當時十分免費的“七?二一工人大學”這種工人大學半脫產質,目的是為了提高青年工人的文化技術。條件自然很簡陋,在廠裡胡亂找一間辦公室,請一兩個教師來上課。記得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我非常動,因為和夜校相比,這畢竟是一個更好的學習機會。一開始報名的人很少,人太少了,就沒辦法開課。為了促成這件好事,我熱心過度地在車間裡活動,挨個動員同車間的青工報名。由於平時我和別人接觸很少,突如其來的遊說收穫不小,很多人覺得不妨給我一個面子,反正是佔用上班時間。報名之類的事情向來容易引起連鎖反應,車間裡有好幾位青工公開向我許諾,如果我能幫他們寫申請書,他們就報名。在短短的數分鐘裡,我用不同的字體,一氣寫了四份申請書,分別簽上那些青工的名字。
結果是車間裡所有報名的青工,都錄取了,唯一的例外就是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才算恰當,才能準確無誤地再現自己曾經有過的沮喪。事實上,那次落選的,在全廠範圍裡也就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當時人一下子就暈了,腦子裡一片空白,最初的反應,是自己的名字可能被不小心地遺漏。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連教材都買好了,這樣的結局實在出乎意料。大家都相信這是個誤會,開學那天,我還有些將信將疑,不死心地厚著臉皮去詢問,答案是名額已滿,我的眼睛不太好,沒什麼培養前途。不存在任何誤會,我是唯一一名被刷掉的青工。工人大學是工會出面辦的,由工會的一位姓吳的領導具體負責,他敢做敢當,自說自話地就把我的名字給畫掉了。
我知道這位姓吳的負責人對我心存疙瘩,但是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如此赤地和我作對。自從我進廠以後,這個姓吳的工會領導人,就沒停止過向我借書。他借書從來不還,所謂借書,其實就是變相地要書。什麼時候都有那種臉皮特別厚的人,在“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年代裡,我的家庭總是十分容易地就成為勒索對象,借錢不還是常事,更何況借書。儘管我所住的房間裡,堆滿了書,但是我的父親對自己的藏書,就像巴爾扎克筆下的老葛朗臺一樣吝嗇。一而再再而三的有借無還,老實巴的父親開始到忍無可忍,他很氣憤我這個兒子和他一樣沒出息,一樣軟弱可欺,為什麼就不能堂而皇之地予以拒絕,為什麼不能義正詞嚴地說一個“不”字。
時至今,我還是想不明白,當時為什麼只是一個小小的廠工會領導,就會那麼橫行,就會那麼讓我們到為難。有種人,你越是忍讓,他越要進攻,越是得寸進尺。那時候畢竟是“文化大革命”後期,經過風雨見過世面,我父親覺得也可以起桿做回人,他決定不再借書給那位姓吳的工會領導。如果那天這位姓吳的工會領導,只是一個人上門借書,父親的拒絕也許還不會引起太大的憤恨。問題是那天他竟然還帶了一個女人上門,這個女人究竟和他是什麼關係,我一直沒有清楚。然而有一點不容懷疑,工會領導想向這位女人證明,他和我們家有非同一般的關係,因此,他不僅自己要繼續借書,還要讓我父親借書給這位神秘莫測的女人。這女人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學青年,正借調在機械局的一個什麼寫作班子裡面,她對我父親很客氣,言必稱老師。我父親猶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說:“你們要借書,先把以前借的書,還了再借,怎麼樣?”工會領導的臉立刻很難看,他退了一步說:“這次我不借,你只要借給她就行了。”接下來,又說了一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反正那位女士很不好意思,一個勁地打起了退堂鼓,後來兩人就告辭了。第二天上班,工會領導在廠門口等著我,看見我,氣鼓鼓地丟了一句話:“你們家不就是有幾本書,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沒想到他會這樣,無話可說,只有不理他。老實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害怕過他,我只是從內心深處討厭他。過去之所以借書給他,是因為我們家向來沒有拒絕人的習慣。我的祖父總是教育我的父親,永遠不要拒絕那些向你求助的人,只要有可能,就不應該輕易拒絕別人。父親也是用同樣的方法教導我的,這種家教的直接後果,就是在現實生活中,屢屢讓自己陷入非常被動和尷尬的境地。其實拒絕也是一門藝術,一個不懂得如何拒絕別人的人,永遠也別想過上安穩的子。
我沒有去找那位工會領導討饒,也沒有去吵架。討饒和吵架都不是我的擅長。我知道那位工會領導是個欺軟怕硬的傢伙,只要送一包香菸,或是威脅要揍他一頓,他便立刻沒有任何原則。事實上,工會領導一職,在我們那個200號人左右的集體所有制的小工廠裡,是個最不起眼的位置。而那個趕時髦辦的工人大學,也沒多少天就偃旗息鼓。剝奪我上廠工大的權利,也許是這位工會領導在自己的職權範圍裡,乾的最成功最有出息的一件事。我的心在血,總覺得這是對自己很沉重的一個打擊,但是事實證明並沒有多嚴重。一個人真要想學習是阻擋不了的。對於我來說,失去同樣意味著得到,既然廠裡的工人大學沒有我的份兒,我只有繼續到夜校去尋找滿足。那個時期,我幾乎成了夜校專業戶,天天晚上都不放棄。從機械製圖到古典文學知識,從解析幾何到微分積分,從電工基礎到機維修到壓原理,只要時間允許,什麼樣的課我都上。
我的近乎瘋狂的好學神,給車間主任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車間主任是個留著絡腮鬍子的中年人,他偷偷向我許諾,說一旦有了機會,就調我到車間辦公室裡去當技術員。多少年來,我一直在設想,如果不粉碎“四人幫”不恢復高考制度,像我這樣的書呆子會怎麼樣。我想自己既然那麼不安心當刨作工,也許真會混到車間辦公室裡去當個技術員。不管怎麼說,我除了好學之外,在車間主任眼裡,還是一個聽話的大孩子。我沒有像別人那樣,在學徒期間就談戀愛,在停電的時間裡喝酒,給車間主任起綽號,上夜班時在車間角落裡撒。事實上,我比廠裡任何一位上工大的青年工人都用功,都勤奮。我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渴望讀書。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想當學生,像海綿一樣什麼知識都收,像向葵渴望陽光那樣渴望學習。據我當時的處境,只要有可能,我會永遠在夜校裡讀下去。
第二章1也許正是由於我們這一代人中間,有很多人被剝奪了上大學的機會,當時的社會上,有一大批像我這樣削尖了腦袋,有什麼書都想讀的書呆子。靠推薦才能去的工農兵大學生名額,顯然不會落到我的頭上。我所在的工廠太小了,就算老天爺開眼,有了這樣的好事,機會也肯定屬於那些比我更具有競爭能力的人。我在廠裡沒有什麼後臺,家庭成分仍然還有些問題,在夜校裡待的時間越長,我上大學的慾望也就越強,然而這畢竟只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就好像是愛上了電影上的美人一樣。社會上傳著種種如何獲得工農兵大學名額的傳聞,開後門已經成為一種公開的秘密。一提到工農兵大學生,人們就不可避免地懷疑他有來頭,懷疑他是公社書記的兒子,或者某某廠長的千金。
夜校成了想上大學,卻無大學可上的人的福地。不管學了究竟有沒有用,對於很多人來說,只要能有機會坐在教室裡,重溫學生時代的情景就行。學習成了大家的寄託,成了單純的奮鬥目標,代替了很多神上的東西。我忘不了恢復高考的消息傳開以後的動人情景,夜校沸騰起來,一時間,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驚呆,動得都沒辦法繼續上課,人們竊竊私語,對即將來臨的高考,作著種種想當然的猜測。上課鈴已經響了半天,同學們還是不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圍著兼課老師喋喋不休。兼課老師是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人,他不得不停止上課,也顯得十分興奮,和學生共同探討高考可能會怎麼進行,具體會考哪些課程。這位老牌的大學生,甚至情不自地回憶起“文化大革命”前的高考。作為過來人,他幾乎立刻成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所有和高考有關的課程,頓時身價百倍,夜校在轉眼間,順理成章地成為高考補習班。那些和高考無關的課程,開始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冷落,時間是那麼的緊迫,事到臨頭,大家突然發現自己在夜校裡,其實學了許多本沒必要學的東西。恢復高考,大家一下子都變得現實起來,突然發現夜校的學習,只是屬於帶有理想彩的漫主義。當務之急,是如何貨真價實地考進大學,不管白貓黑貓,能考進大學,就是好貓。記得剛恢復高考的那一段時期,除了動之外,我變得非常浮躁,變得心神不定猶豫不決,我對自己到底是準備考文科,還是考理科,打不定最後的主意。學什麼已經完全不重要,只要能上大學,只要能踏進大學的門檻,文科理科本科專科都無所謂,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吃不準,自己究竟考什麼把握更大。
我參加了也許是中國有史以來,人數最多的一次高考。這是一次空前絕後的試考,情形十分壯觀。當時所有的中學、小學、專科學校,都成為臨時考場。由於是第一次恢復高考,從“文革”中的老三屆,到應屆的畢業生,過去的十幾年間從中學裡走出來的想繼續讀書的人,都抱著美好的大學夢,浩浩蕩蕩湧向了考場。人們從知識的沙漠裡,一下子看到了知識的綠洲。我記得自己當時因為想上大學,已經有些走火入魔,任何妨礙我考大學的人和事,都被當做仇敵,都被當做是故意刁難。與試考無關的話題,我已經聽不進去,與試考無關的活動,能不參加就堅決不參加。我的腦子裡充滿了試考題目,上班時神恍惚,下了班拼命做習題。中學畢業以後,儘管表面上一直還在繼續讀書學習,但是一旦真正的高考來臨,我發現自己平時學的那些雞零狗碎,對高考本沒有什麼實際幫助。
我不得不臨時抱佛腳,背誦那些自己平時不屑一顧的所謂複習材料。隨著考期的臨近,我終於決定報考文科,這個斷然決定,意味著我必須沒完沒了地死記硬背,必須死記硬背一大堆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東西。沒有死記硬背,我肯定進不了大學的殿堂,也不可能一次次通過大學裡的試考,而且後來考上研究生。從這一點說,我是死記硬背的受益者,應該謝死記硬背,然而如果換一個角度,死記硬背給我帶來的傷害,絲毫也不比它能帶來的成功遜。時到今,我一見到中心思想、歷史意義以及文學史地位之類的提問,便會產生一種彷彿吃了蒼蠅的噁心。我討厭那些強加於人的標準答案,討厭那些註明了阿拉伯數字的要點。死記硬背是對一個人想象力的殘酷扼殺,是把人變得越來越無知的兇手之一。
我所在的那個小工廠,竟然有將近20個人報名參加高考。廠長很著急,因為這意味著有近20個年輕人,不肯安心工作。儘管國家規定,凡是報名投考大學的人,都可以有半個月的複習時間,但是廠長以生產任務太重為藉口,毫不手軟地剝奪了應該屬於我們的半個月時間。這一招無異於釜底薪,大家本來就覺得時間不夠,立刻義憤填膺。膽大的開始混病假,請事假,膽小的只好硬著頭皮上班。我忘不了自己一邊幹活,一邊偷偷背書的狼狽情景。牛頭刨的刨刀來回削著金屬,我守候在刨旁邊,心裡一遍遍地默誦試考要點。由於晚上睡得太少,到了吃飯時間,我總是狼虎嚥,然後抓緊時間,頭枕在工具箱上呼呼大睡,車間裡男男女女的說笑,那種赤的葷段子,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妨礙。
試考的期越來越近,我和家裡的關係也開始緊張起來。父親覺得我的行為像個賭徒,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押在高考上有些莫名其妙。一個人如果為了上大學,結果壞了自己的身體,這將得不償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了這個本錢,幹什麼事都不行。母親嫌我一點家務事都不做,還沒有上大學,就有這麼大的架子,真的上了大學,那還了得。我為父母變得嘮嘮叨叨,到很煩、很苦悶,越嘮叨越敵對,越敵對越要嘮叨。那真是一段瘋狂的子,我覺得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與我為敵。我天天看書到深更半夜,廢寢忘食,上班想,下班想,騎自行車在路上也想,沒出什麼事真算幸運。到了休息,我便騎車去公園,胡亂找一個角落,捧著複習資料,像個機器人一樣,嘴裡振振有詞,在一個極小的範圍裡,來來回回兜圈子。書越背越難背,越背越發現有不通的地方,然而越是難背越是不通,越是不得不背。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進入一個怪圈。
2要不是考上大學,我就不會認識馬路,要不是認識馬路,我和蘇抑卮教授之間,就不可能建立那麼親密的關係。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意無意地聯繫在一起的,我們常常說到連鎖反應,說到多米諾骨牌的效應。時隔了許多年,我對自己當年能考上大學,仍然到意外和慶幸。在上大學之前,我一向認為自己運氣很差,是個不折不扣的倒黴蛋,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卑。我的青少年時期,由於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家庭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我成為大家取笑和捉的對象,因此心靈深處一直有層抹不了的陰影。我羨慕別人都有兄弟姐妹,有了兄弟姐妹,在父母被關進牛棚的子裡,自己便不至於那麼孤立無援。剛進大學的時候,我變得很矛盾,一方面,人的格絕不會輕易就改變,我仍然有些內向,仍然不善於和同學打道,另一方面,因為進了大學門,我難免覺良好,開始有些忘乎所以。
就在這時候,我和馬路的關係,逐漸密切起來。馬路是連接我和蘇教授的橋樑,沒有他,我的大學生涯,也許就是另一回事。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的學習方向,顯然都和馬路的引導有關。儘管大家都是大學一年級新生,儘管大家的學習都很用功,可是馬路的實際水平,在班上鶴立雞群,遠遠高於其他人。馬路是一名來自廣東沿海的考生,是老三屆,他入學成績不僅是全班最高分,年齡在班上也最大,比我整整大了10歲,和班上的應屆考生相比,馬路的歲數大得幾乎可以做他們的爹。事實上,他的確也已經結過婚了,而且還有了兩個小孩,是一兒一女。從一開始,馬路就表現出了和大家的截然不一樣,他顯得過於成,與其說是像個學生,倒不如說他更像一位老師。事實也是如此,馬路在一所公社中學,已經教了10年的數學,他雖然考的是文科,他的數學得分是98分,這樣優異的成績,在當年報考數學系也綽綽有餘。
我和馬路的關係之所以會密切起來,是因為他無意中聽說,我竟然去拜訪過蘇抑卮教授。說老實話,我當時對蘇教授的瞭解,還遠不能和馬路相比。那時候,蘇教授甚至都不和我們在一個系。我對蘇教授的第一次拜訪,帶有非常大的偶然成分,正像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我的拜訪完全是因為父親的意思,而父親也是糊塗到不知道蘇教授的人事關係,其實並不在中文系。蘇教授是文科教授中的萬金油,他的學問太大了,什麼課程都可以教,多少年來,除了中文系,他在外語系待過,在哲學系待過,最後又在歷史系退休。據說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調到歷史系去的,調他的目的,是去幫助當時研究歐洲史的學生,講述歐洲歷史文獻。他調到那裡一年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稍稍受了些衝擊,就退休在家養老。那時候他大約60剛出頭。
是馬路最初向我說起了蘇教授超人的學問,我沒想到他會知道那麼多的關於蘇教授的事。我沒想到蘇教授是馬路心目中的偶像,也沒想到他不遠千里,之所以投考現在這所大學,完全是因為這所名震東南的名牌大學,曾經有過一位大名鼎鼎的蘇抑卮。蘇抑卮應該是傳奇中的人物,馬路對蘇教授的崇拜,就像我們小時候,崇拜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烈,我忘不了馬路談起蘇教授時的神情,他以十分仰慕的口吻說著,眼睛一陣陣地發亮。雖然我本就沒有和馬路開玩笑的意思,但是他似乎還心存疑竇,不太相信我真能和蘇教授這樣的歷史人物發生聯繫,並且在不久前,竟然去他家拜訪過。馬路的相貌看上去有幾分蒼老,表情永遠是很認真,他的臉上有好幾道豎著的紋路,總讓人覺得他內心深處,隱藏著什麼了不得的苦難。最有趣的是,多少年來,馬路一直以為蘇教授早就不在人世,他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說:“你知道,蘇抑卮教授竟然還活著,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我總以為他不是死了,就是去了臺灣。”說起來也可笑,馬路談起蘇教授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然而所有有關蘇教授的知識,又都是從當年他所任教的那所公社中學的語文老師那裡“販”來的。這位語文老師是一位舊式的老先生,抗戰前畢業於上海某個教會大學。老先生自己的學問十分了得,可是一提到蘇抑卮的學問,立刻五體投地讚不絕口。馬路對蘇教授的崇拜,正是從這位老先生處傳染的,那時候,馬路借調在公社中學裡教數學,對古文卻情有獨鍾,課餘常常向老先生請教,老先生一肚子舊學問,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很樂意收馬路作為私淑弟子。在那個地處偏僻的南海邊,一切就彷彿現代桃花源裡的情景,什麼都落後,中學生的實際水平,不過和小學生差不多,唯一的好處,是天高皇帝遠,和外面世界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沒有多大的直接關係。老先生自得其樂,讀舊書,寫舊詩,臨了,還收了馬路這麼一位半路出家的學生。談到學問,老先生言必稱蘇抑卮如何如何,馬路因此一直以為蘇抑卮應該是老先生師長一輩的人物。他做夢也沒想到蘇教授不僅還活著,其實只比他拜師的老先生虛長了兩歲。
馬路決定拜蘇教授為師,可能是害怕遭到拒絕,他一定要拉著我一起去見蘇教授。他顯然覺得有了我,把握會更大一些。馬路反覆向我說明人生中,投拜名師的重要。人生中會有許多難得的機遇,對於一個求學的人來說,能遇上名師是最幸運的事情。人生有幾難,所謂好人難做,佛門難進,名師難遇。放過好機會也是最大的犯罪。有傳聞說蘇教授這個人很難親近,馬路不僅決定自己要拜蘇教授為師,而且不遺餘力地說服我和他一起成為蘇門弟子。馬路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他的學識要比我們高得多,是我們大家都想效仿的榜樣。我想自己當時能夠被說服,與其說是想向蘇教授學,還不如說是為了向馬路學。我終於糊里糊塗地答應了馬路,完全忘記了自己實際的學習水平。
“我們究竟能向蘇教授學什麼呢?”儘管已經答應了馬路,然而我忍不住還是要提這種在馬路看來極幼稚的問題。
“學什麼?”馬路充滿了嘆,他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我“他的學問,我們一輩子,不,我們幾輩子都不可能學完。”
“學不完,幹嗎還要學呢?”我笑著說。
3蘇抑卮教授一生桃李滿天下,他的學生多得數不清。不管怎麼說,在他晚期的弟子中,我和馬路應該算是比較特別的兩位。蘇教授曾因為馬路的英年早逝而老淚縱橫,在和我談起馬路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說過,馬路的相貌,有古人之遺風。古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現在的人很難說得清楚,然而蘇教授對於人的外貌,始終有非常獨特的見解,他認為今天的人和古人,無論身高還是臉部輪廓,都有著非常本質的不同。歷史在變,人心在變,人的相貌必然也在變,他曾用自己保存的圖片資料,向我和馬路論證他的觀點。
我和馬路很容易地就成為了蘇教授的弟子。一切都是那麼輕而易舉,已經退休在家的蘇教授,十分樂意我們前去向他請教。那時候,蘇教授還很寂寞,還沒有被人當回事,不像再過幾年,他將像出土文物一樣被重新發現,聲名顯赫,光是研究生就好幾十位。蘇教授終於在垂暮之年,一下子得到了許多輝煌的頭銜,他時來運轉,成了學校的金字招牌,成了中文系的鎮系之寶,然而在我們剛去拜師的時候,蘇教授除了是一名退休十幾年的老先生之外,什麼都不是。他早就被人忘卻了,正在平靜地等待著自己的末。記得那天蘇教授正坐在書桌前,舉著放大鏡,十分吃力地讀原版的莎士比亞著作。由於我和蘇教授已經見過面,加上很樂意想向馬路表明這一點,在一開始,我和蘇教授像老人一樣地說著話。與前一次的經驗全然不同,這一次蘇教授的情緒似乎特別好,他可能是看書看得疲倦了,正好希望有人來聊聊天,調節一下情緒。
馬路在旁邊一言不發,事後他告訴我,他為自己最初的表現到很不安。他覺得自己完全像一個不學無術的鄉巴佬,笨嘴笨舌,肯定已給蘇教授留下了十分惡劣的壞印象。馬路問我是否注意到,當蘇教授問起我們的年齡時,聽說馬路已經三十多歲了,竟然無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然後故意把頭扭向了別處。
“蘇抑卮在我這年紀,早就是學已有成的名教授,而我呢,剛剛是一個大學一年級的新生!”馬路垂頭喪氣,不無嘆地說著。從蘇教授家出來,馬路一直悶悶不樂,他顯得很沮喪,臉上豎著的紋路加深了許多。去食堂吃飯,他排隊站在我前面,臨到打飯的時候,將飯盒遞給服務員,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得出馬路是真心地到不愉快。蘇教授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他似乎明白自己無論怎麼用功,都不可能達到蘇教授的境界。馬路告訴我,這一段時期,他特地去圖書館,查閱了一些有關蘇教授的資料,經過對這些資料的研究,他對蘇教授有了進一步的全新認識。事實上,蘇教授要比馬路想象得更有學問。正是從馬路那裡,我第一次聽說了做學問也講究童子功。馬路告訴我,早在28歲以前,蘇教授便遵從其恩師黃侃的要求,讀完了唐以前的所有典籍。黃侃是章太炎先生的大弟子,是當代著名的大學者,他所以對蘇教授提出這樣的要求,是覺得唐以前留下來的典籍並不多,容易讀完,又是非讀不可的書,有了這個基本功,往後研究任何一門學問,就好辦得多。據說為了檢驗蘇教授的學力,黃侃曾讓他重新圈點《十三經》。蘇教授花了大約四個月的時間,終於圈點完畢,這樣的故事如今聽起來彷彿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