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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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願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這是我的最後希望。”從那以後,他的預就不太靈了。那一天,烏蘇娜在獄裡探望他的時候,他經過長久思考得出結論,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會馬上來臨,因為死神的來臨取決於劊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膿瘡得很苦,整夜都沒睡著。黎明前不久,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
“他們來啦,”奧雷連諾自言自語地說,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霍·阿·布恩蒂亞;就在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裡,霍·阿·布恩蒂亞蜷縮在粟樹下面的板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奧雷連諾上校心裡既沒有留戀,也沒有恐懼,只有深沉的惱怒,因他想到,由於這種過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來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門打開,一個士兵拿著一杯咖啡走了進來。第二天,也在這個時刻,奧雷連諾上校腋下照舊痛得難受的時候,同樣的情況又重複了一遍。星期四,他把烏蘇娜帶來的餞分給了衛兵們,穿上了他覺得太緊的乾淨衣服和漆皮鞋。到了星期五,他們仍然沒有槍斃他。
問題在於,軍事當局不敢執行判決。全鎮的憤怒情緒使他們想到,處決奧雷連諾上校,不僅在馬孔多,而且在整個沼澤地帶,都會引起嚴重的政治後果。因此,他們就向省城請示。星期六晚上,還沒接到回答的時候,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其他幾名軍官一起前往卡塔林諾遊藝場。在所有的娘兒們中,只有一個被他嚇怕了的同意把他領進她的房間。
“她們都不願意跟就要死的人睡覺,”她解釋說。
“誰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周圍的人都說,槍決奧雷連諾上校的軍官和行刑隊所有的士兵,或早或遲準會接二連三地遭到暗殺,即使他們躲到天涯海角。”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向其他的軍官提到了這一點,他們又報告了上級。星期,軍事當局一點沒有破壞馬孔多緊張的寧靜空氣,雖然誰也沒有向誰公開談到什麼,但是全鎮的人已經知道,軍官們不想承擔責任,準備利用一切藉口避免參加行刑。星期一,郵局送來了書面命令:判決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執行。晚上,軍官們把七張寫上自己名字的紙片扔在一頂軍帽裡彩,羅克。卡尼瑟洛倒黴的運氣使他中了彩。
“命運是無法逃避的,”上尉深苦惱說。
“我生為子婊的兒子,死也為子婊的兒子。”早晨五時,也用抓鬮兒的辦法,他挑選了一隊士兵,讓他們排列在院子裡,用例行的話叫醒了判處死刑的人。
“走吧,奧雷連諾,”他說。
“時刻到啦。”
“哦!原來如此,”上校回答。
“我夢見我的膿瘡潰爛啦。”自從知道奧雷連諾要遭槍決,雷貝卡每天都是清晨三點起。臥室裡一片漆黑,霍·阿卡蒂奧的鼾聲把鋪震得直顫,她卻坐在上,透過微開的窗子觀察墓地的牆壁。她堅持不懈地暗暗等了一個星期,就象過去等待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信函一樣。
“他們不會在這兒槍斃他的,”霍·阿卡蒂奧向她說。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誰開的槍,他們會利用深夜在兵營裡處決他,並且埋在那兒。”雷貝卡繼續等待。
“那幫無恥的壞蛋準會在這兒槍斃他,”她回答。她很相信這一點,甚至想把房門稍微打開一些,以便向死刑犯揮手告別。
“他們不會只讓六名膽怯的士兵押著他走過街道的,”霍·阿卡蒂奧堅持說道。
“因為他們知道老百姓什麼都幹得出來。”雷貝卡對丈夫所說的道理聽而不聞,繼續守在窗口。
“你會看見這幫壞蛋多麼可恥,”她說。
星期二早晨五點鐘,霍·阿卡蒂奧喝完咖啡,放出狗去的時候,雷貝卡突然關上窗子,抓住頭,免得跌倒。
“他們帶他來啦,”她嘆息一聲。
“他多神氣啊。”霍·阿卡蒂奧看了看窗外,突然戰慄一下;在慘白的晨光中,他瞧見了弟弟,弟弟穿著他霍。阿卡蒂奧年輕時穿過的褲子。奧雷連諾已經雙手叉站在牆邊,腋下火燒火燎的膿瘡妨礙他把手放下。
“捱苦受累,受盡折磨,”奧雷連諾上校自言自語地說“都是為了讓這六個雜種把你打死,而你毫無辦法。”他一再重複這句話,而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卻把他的憤怒當成宗教熱情,以為他在祈禱,因而深受動。士兵們舉槍瞄準的時候,奧雷連諾上校的怒火止息了,嘴裡出現了一種粘滯、苦澀的東西,使得他的舌頭麻木了,兩眼也閉上了。鋁的晨光忽然消失,他又看見自己是個穿著褲衩、扎著領結的孩子,看見父親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帶他去吉卜賽人的帳篷,於是他瞧見了冰塊。當他聽到一聲喊叫時,他以為這是上尉給行刑隊的最後命令。他驚奇地睜開眼來,料想他的視線會遇見下降的彈道,但他只發現羅克·卡尼瑟洛上尉與霍·阿卡蒂奧,前者舉著雙手呆立不動,後者拿著準備擊的可怕的獵槍跑過街道。
“別開槍,”上尉向霍·阿卡蒂奧說“你是上帝派來的嘛。”從這時起,又開始了一場戰爭。羅克·卡尼瑟洛上尉和六名士兵,跟奧雷連諾上校一起前去營救在列奧阿察判處死刑的革命將軍維克多里奧·麥丁納。為了贏得時間,他們決定沿著霍·阿·布恩蒂亞建立馬孔多村之前經過的道路,翻過山嶺。可是沒過一個星期,他們就已明白這是作不到的事。最後,他們不得不從山上危險的地方悄悄地過去,雖然他們的子彈寥寥無幾,——只有士兵們領來行刑的那一些。他們將在城鎮附近紮營,派一個人喬裝打扮,手裡拿著一條小金魚,天一亮就到路上去溜達,跟潛伏的自由黨人建立聯繫:這些自由黨人清晨出來“打獵”是從來都不回去的。可是,當他從山樑上終於望見列奧阿察的時候,維克多里奧·麥丁納將軍已被槍決了。奧雷連諾上校的追隨者宣佈他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軍總司令,頭銜是將軍。他同意接受這個職位,可是拒絕了將軍頭銜,並且說定在推翻保守黨政府之前不接受這個頭銜。在三個月當中,他武裝了一千多人,可是幾乎都犧牲了。倖存的人越過了東部邊境。隨後知道,他們離開了安的列斯群島(注:在西印度群島),在維拉角登陸,重新回到國內;在這之後不久,政府的報喜電報就發到全國各地,宣佈奧雷連諾上校死亡。又過了兩天,一份長的電報幾乎趕上了前一份電報,報告了南部平原上新的起義。因此產生了奧雷連諾上校無處不在的傳說。同一時間傳來了互相矛盾的消息:上校在比利亞努埃瓦取得了勝利;在古阿卡馬耶爾遭到了失敗;被摩蒂龍部落的印第安人吃掉;死於沼澤地帶的一個村莊;重新在烏魯米特發動了起義。這時,自由黨領袖正在跟政府舉行關於容許自由黨人進入國會的談判,宣佈他為冒險分子,不能代表他們的黨。政府把他算做強盜,懸賞五千比索取他的首級。在十六次失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率領兩千裝備很好的印第安人,離開瓜希拉,進攻列奧阿察,驚惶失措的警備隊逃出了這個城市。奧雷連諾把司令部設在列奧阿察,宣佈了反對保守黨人的全民戰爭。政府給他的第一個正式回電向他威脅說,如果起義部隊不撤到東部邊境,四十八小時之後就要槍決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羅克·卡尼瑟洛上校這時已經成了參謀長,他把這份電報給總司令的時候,神十分沮喪,可是奧雷連諾看了電報卻意外地高興。
“好極了!”他驚叫一聲。
“咱們馬孔多有了電報局啦!”奧雷連諾上校的答覆是堅決的:過三個月,他打算把自己的司令部遷到馬孔多。那時,如果他沒有看見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活著,他將不經審訊槍斃所有被俘的軍官,首先拿被俘的將軍開刀,而且他將命令部下直到戰爭結束都這樣幹。三個月以後,奧雷連諾的軍隊勝利地進入馬孔多時,在通往沼澤地帶的道路上,擁抱他的第一個人就是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
布恩蒂亞家裡擠滿了孩子。烏蘇娜收留了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以及她的一個大女兒和一對孿生子,這對孿生子是阿卡蒂奧槍斃之後過了五個月出世的。烏蘇娜不顧他的最後願望,把小姑娘取名叫雷麥黛絲。
“我相信這是阿卡蒂奧的意思,”她辯解地說。
“咱們沒有叫她烏蘇娜,因為她取了這個名字就會苦一輩子。”孿生子叫做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阿瑪蘭塔自願照顧這幾個孩子。她在客廳裡擺了一些小木椅,再把左鄰右舍的孩子聚集起來,成立了一個託兒所。在僻啪的爆竹聲和噹噹的鐘聲中,奧雷連諾上校進城的時候,一個兒童合唱隊在家宅門口歡他。奧雷連諾·霍象他祖父一樣高大,穿著革命軍的軍官制服,按照規矩向奧雷連諾行了軍禮。
並非一切消息都是好的。奧雷連諾上校逃脫槍斃之後過了一年,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就遷進了阿卡蒂奧建成的房子。誰也不知道霍。阿卡蒂奧救了上校的命,新房子座落在市鎮廣場最好的地方,在一棵杏樹的濃蔭下面;知更鳥在樹上築了三個巢:房子有一道正門和四扇窗子。夫婦倆把這兒搞成了一個好客之家。雷貝卡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摩斯柯特家的四姊妹(她們至今還沒結婚).又到這兒來一起繡花了,她們的聚會是幾年前在秋海棠長廊上中斷的。霍·阿卡蒂奧繼續使用侵佔的土地,保守黨政府承認了他的土地所有權,每天傍晚都可看見他騎著馬回來,後面是一群獵犬:他帶著一支雙筒槍,鞍上繫著一串野兔。九月裡的一天,快要臨頭的暴雨使他不得不比平常早一點回家。他在飯廳裡跟雷貝卡打了個招呼,把狗拴在院裡,將兔子拿進廚房去等著醃起來,就到臥室去換衣服。後來,據雷貝卡說,丈夫走進臥室的時候,她在浴室裡洗澡,什麼也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值得懷疑的,可是誰也想不出其它更近情理的原因,藉以說明雷貝卡為什麼要打死一個使她幸福的人。這大概是馬孔多始終沒有揭穿的唯一秘密。霍·阿卡蒂奧剛剛帶上臥室的門,室內就響起了手槍聲。門下溢出一股血,穿過客廳,到街上,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前進,下石階,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人街奔馳,往右一彎,然後朝左一拐,徑直踅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著的房門下面擠了進去,繞過客廳,貼著牆壁(免得髒地毯),穿過起居室,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婉蜒行進,悄悄地溜過阿瑪蘭塔的椅子下面(她正在教奧雷連諾·霍學習算術),穿過庫房,進了廚房(烏蘇娜正在那兒準備打碎三十六隻雞蛋來做麵包)。
“我的聖母!”烏蘇娜一聲驚叫。
於是,她朝著血來的方向往回走,想清楚血是從哪兒來的:她穿過庫房,經過秋海棠長廊(奧雷連諾·霍正在那兒大聲念:3十3=6,6十3=9),過了飯廳和客廳,沿著街道一直前進,然後往右拐,再向左拐,到了土耳其人街;她一直沒有發覺,她是繫著圍裙、穿著拖鞋走過市鎮的;然後,她到了市鎮廣場,走進她從來沒有來過的房子,推開臥室的門,一股火藥味嗆得她不過氣來;接著,她瞧見了趴在地板上的兒子,身體壓著他已脫掉的長統皮靴;而且她還看見,已經停止動的一股血,是從他的右耳開始的。在霍·阿卡蒂奧的屍體上,沒有發現一點傷痕,無法確定他是被什麼武器打死的。讓屍體擺脫強烈的火藥味,也沒辦到,雖然先用刷子和肥皂擦了三次,然後又用鹽和醋擦,隨後又用灰和檸檬汁擦,最後拿一桶鹼水把它泡了六個小時。這樣反覆擦來擦去,皮膚上所刺的奇異花紋就明顯地褪了。他們採取極端的辦法——給屍體加上胡椒、茴香和月桂樹葉,放在微火上燜了整整一天,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他們才不得不把它慌忙埋掉。死人是密封在特製棺材裡的,棺材長二米三十公分,寬一米十公分,內部用鐵皮加固,並且拿鋼質螺釘擰緊。但是儘管如此,送葬隊伍在街上行進的時候,還能聞到火藥味。尼康諾神父肝臟腫得象個鼓似的,在上給死者作了祈禱。隨後,他們又給墳圍了幾層磚,在所有的間隙裡填滿灰渣、鋸屑和生石灰,但是許多年裡墳墓依然發出火藥味,直到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給墳堆澆上一層鋼筋混凝土,棺材剛剛抬出,雷貝卡就閂上房門,與世隔絕了,她穿上了藐視整個世界的“甲冑”這身“甲冑”是世上的任何誘惑力都穿不透的。她只有一次走上街頭,那時她已經是個老婦,穿著一雙舊的銀鞋子,戴著一頂小花帽。當時,一個的猶太人經過馬孔多,帶來了那麼酷烈的熱,以致鳥兒都從窗上的鐵絲網鑽到屋裡,掉到地上死了。雷貝卡活著的時候,人家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那天夜裡,當時她用準確的擊打死了一個企圖撬她房門的小偷。後來,除了她的女傭人和心腹朋友阿金尼達,誰也沒有遇見過她。有個時候,有人說她曾寫信給一個主教(她認為他是她的表兄),可是沒有聽說她收到過回信。鎮上的人都把她給忘了。
儘管奧雷連諾上校是凱旋歸來的,但是表面的順利並沒有惑住他。政府軍未經抵抗就放棄了他們的陣地,這就給同情自由黨的居民造成勝利的幻覺,這種幻覺雖然是不該消除的,但是起義的人知道真情,奧雷連諾上校則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統率了五千多名士兵,控制了沿海兩州,但他明白自己被截斷了與其他地區的聯繫,給擠到了海濱,處於十分含糊的政治地位,所以,當他下令修復政府軍大炮毀壞的教堂鐘樓時,難怪患病的尼康諾神父在上說:“真是怪事——基督教徒毀掉教堂,共濟會員卻下令重建。”為了尋求出路,奧雷連諾上校一連幾個小時呆在電報室裡,跟其他起義部隊的指揮官商量,而每次離開電報室,他都越來越相信戰爭陷入了絕境。每當得到起義者勝利的消息,他們都興高采烈地告訴人民,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在地圖上測度了這些勝利的真實價值之後,卻相信他的部隊正在深入叢林,而且為了防禦瘧疾和蚊子,正在朝著與現實相反的方向前進。
“咱們正在失去時間,”他向自己的軍官們抱怨說。
“黨內的那些蠢貨為自己祈求國會里的席位,咱們還要失去時間。”在他不久以前等待槍決的房間裡懸著一個吊鋪,每當不眠之夜仰臥鋪上時,奧雷連諾上校都往想象那些身穿黑衣服的法學家——他們如何在冰冷的清晨走出總統的府邸,把大衣領子翻到耳邊,著雙手,竊竊私語,並且躲到昏暗的通宵咖啡館去,反覆推測:總統說“是”的時候,真正想說什麼;總統說“不”的時候,又真正想說什麼,他們甚至猜測:總統所說的跟他所想的完全相反時,他所想的究竟是什麼;然而與此同時,他奧雷連諾上校卻在三十五度的酷熱裡驅趕蚊子,到可怕的黎明正在一股腦兒地近:隨著黎明的到來,他不得不向自己的部隊發出跳海的命令。
在這樣一個充滿疑慮的夜晚,聽到皮拉·苔列娜跟士兵們在院子裡唱歌,他就請她占卜。
“當心你的嘴巴,”皮拉·苔列娜攤開紙牌,然後又把紙牌收攏起來,擺了三次才說“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徵兆是很明顯的。當心你的嘴巴。”過了兩天,有人把一杯無糖的咖啡給一個勤務兵,這個勤務兵把它傳給另一個勤務兵,第二個勤務兵又拿它傳給第三個勤務兵,傳來傳去,最後出現在奧雷連諾上校的辦公室裡。上校並沒有要咖啡,可是既然有人把它送來了,他拿起來就喝。咖啡裡放了若干足以毒死一匹牲口的士的寧。奧雷連諾上校給抬回家去的時候,身體都變得僵直了,舌頭也從嘴裡吐了出來。烏蘇娜從死神手裡搶救兒子。她用催吐劑清除他胃裡的東西,拿暖和的長絨被子把他裹了起來,餵了他兩天蛋白,直到他的身體恢復正常的溫度。第四天,上校脫離了危險。由於烏蘇娜和軍官們的堅持,他不顧自己的願望繼續在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些子裡,他才知道他寫的詩沒有燒掉。
“我不想慌里慌張,”烏蘇娜解釋說。
“那天晚上我生爐子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最好等到人家把他的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吧。”在療養中,周圍是雷麥黛絲的落滿塵土的玩具,奧雷連諾上校重讀自己的詩稿,想起了自己一生中那些決定的時刻。他又開始寫詩。躺臥病榻使他脫離了陷入絕境的、變化無常的戰爭,他就用押韻的詩歌分析了他同死亡鬥爭的經驗。他的頭腦逐漸清楚,能夠思前想後了。有天晚上,他問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請你告訴我,朋友,你是為什麼戰鬥呀?”
“能有什麼其他原因呢?”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回答。
“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唄。”
“你很幸福,因為你知道為什麼戰鬥,”他回答“而我現在才明白,我是由於驕傲才參加戰鬥的。”
“這不好,”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
奧雷連諾上校對格林列爾多的驚訝到開心。
“當然不好,”奧雷連諾說“但無論如何,最好是不知道為什麼戰鬥,”他盯著戰友的眼睛,微微一笑,補充說道:“或者象你一樣為了某些事情進行戰鬥,而那些事情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意義。”以前,他的驕傲是不讓他跟內部地區的起義部隊取得聯繫的,除非自由黨領袖公開糾正把他稱做強盜的聲明。然而奧雷連諾上校知道:只要他放棄了自尊心,他就能中止戰爭的惡循環。臥療養使他有了時間反覆思量。他勸烏蘇娜把她可觀的積蓄和密藏的盒子中剩餘的金子都給了他,任命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為馬孔多的軍政長官,就離開市鎮去跟內部地區的起義部隊建立聯繫了。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不僅是奧雷連諾上校最信任的人,烏蘇娜還把他當做家裡的成員。他溫和、靦腆,生來文雅,但他更適於打仗,而不適於坐辦公室。他的那些政治顧問講起理論來,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得糊里糊塗。然而,他卻在馬孔多創造了田園般的寧靜氣氛,奧雷連諾曾希望在這樣的環境裡製作小金魚,度過晚年,死在這裡。儘管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住在自己的父母家裡,他卻每星期在烏蘇娜家中吃兩三頓午飯。他過早地教奧雷連諾。霍使用武器,叫他接受軍事訓練,並且在得到烏蘇娜的允許之後,讓他在兵營裡住了幾個月,使他能夠成為一個男子漢。多年以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幾乎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向阿瑪蘭塔表過愛。那時,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懷著單相思,所以光是譏笑他。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決定等待。有一次,他還在獄中時,捎了一封信給阿瑪蘭塔,要求她給一打麻紗手絹繡上他父親的簡寫姓名。他還寄了錢給她。過了一個星期,阿瑪蘭塔把繡好的手絹和錢帶到獄裡去給他,兩人回憶往事,談了很久。
“從這兒出去以後,我要跟你結婚,”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跟她分手時說。阿瑪蘭塔笑了起來,可是教孩子們讀書的時候,她一直惦念著他,打算恢復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那種青的熱情。每逢星期六,探監的子,她都到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父母家中,跟他們一塊兒到牢裡去。有個星期六,烏蘇娜在廚房裡遇見了女兒——她正在等候餅乾出爐,挑選最好的,用一塊手絹包上;這塊手絹是她專門繡來派這個用場的。
“你就嫁給他吧,”烏蘇娜勸她。
“你未必能夠再遇見這樣的人啦。”阿瑪蘭塔出輕蔑的神態。
“我不需要追求男人,”她回答。
“我送餅乾給格林列爾多,是我憐憫他,因為他遲早會槍斃的。”她說到槍斃,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真會發生這樣的事,可是政府恰在這時公開聲稱,如果叛軍下出列奧阿察,他們就要處決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不準探監了。阿瑪蘭塔躲在臥室裡淚,到內疚,就象雷麥黛絲死的時候那樣,彷彿她那不吉祥的話再一次招來了死神,母親安她,肯定地說,奧雷連諾上校一定會想法阻止行刑;她還答應:戰爭一旦結束,她自己會把格林列爾多招來。烏蘇娜早於所說的期限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擔任軍政長官以後,重新來到她們家中時,烏蘇娜歡他就象歡親生兒子似的,不住地奉承他,竭力把他留在家裡,衷心地祈求上帝,希望格林列爾多想起自己跟阿瑪蘭塔結婚的打算。烏蘇娜的祈求似乎得到了回答。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到布恩蒂亞家裡吃飯的子裡,他總留在秋海棠長廊上跟阿瑪蘭塔下跳棋。烏蘇娜給他倆送上咖啡和餅乾,親自注意不讓孩子打擾他倆的幽會。阿瑪蘭塔真的竭力讓自己青的熱情死灰復燃。現在,她懷著越來越難受的焦急心情,等待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食桌邊出現,等待傍晚跟他下棋。跟這個軍人在一塊兒,時間是過得飛快的;這人有一個富於詩意的名字*,他的指頭移動棋子稍微有點兒顫抖。但是,格林列爾多·馬克斯重新向阿瑪蘭塔求婚的那一天,她又拒絕了他。
*格林列爾多,西班牙民間詩歌中的人物,國王的女兒愛上的一個少年侍衛。
“我不嫁給任何人,”阿瑪蘭塔說“尤其是你。你那樣愛奧雷連諾,你想跟我結婚,只是因為你不能跟他結婚。”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是個有耐心的人。
“我可以等,”他說。
“我遲早能夠說服你。”於是,他繼續到這個家裡來作客。阿瑪蘭塔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忍住暗中的呻,拿手指住耳朵,免得聽到求婚者告訴烏蘇娜最新戰況的聲音,儘管她想見他想得要死,但她還是竭力忍住不出去見他。
這時,奧雷連諾上校還有足夠的空閒時間,每兩週都向馬孔多發來詳細情報,但他只有一次寫信給烏蘇娜,大約在他離開馬孔多八個月之後。一位專派的信差送來一封蓋了火漆大印的信,裡面有一小張紙,紙上是上校規整的筆跡:“當心爸爸——他快要死啦,”烏蘇娜驚慌起來:“既然奧雷連諾那麼說,可見他知道。”於是,她請人幫她把霍·阿·布恩蒂亞搬進臥室。他不僅象從前那樣重,而且長年累月朱在慄樹下面,練成了隨意增加體重的本領,以致七個男人都無法把他從板凳上抬起,只好將他拖到上去。這個身軀高大、曬雨淋的老頭兒一住進臥室,室內的空氣就充滿了開花的慄樹和菌類植物的濃烈氣味和年深月久的氣。第二天早晨,他的鋪就空了。烏蘇娜找遍了所有的房間,發現丈夫又在慄樹下面了。於是,他們把他捆在上。儘管霍。阿·布恩蒂亞力氣未衰,但他沒有反抗,他對一切都是無所謂的。他回到慄樹下去,並不是他有意這麼千,而是因為他的身體習慣於那個地方。烏蘇娜照顧他,給他吃的,把奧雷連諾的消息告訴他。但是,實際上,他長期接觸的只有一個人——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死後已經衰朽不堪,每天都來兩次跟他聊天。他倆談到公雞,打算一塊兒建立一個繁殖場,飼養一些出的鳥禽——不是為了拿它們的勝利來取樂,因為他倆已經不需要這種勝利了,只是為了在死人國裡漫長、沉悶的星期天有點兒消遣。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給霍。阿。布恩蒂亞擦擦洗洗,給他吃東西,把一個陌生人的好消息告訴他,那人叫做奧雷連諾,是戰爭中的一名上校。霍。阿。布恩蒂亞獨個兒留下的時候,他就在夢中尋求安,夢見無窮無盡的房間。他夢見自己從上站立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個同樣的房間,這裡有同樣的(頭是包上鐵皮的),有同樣的藤椅,後牆上也有“救命女神”的小畫像。從這個房間,他又走進另一個同樣的房間,這個房間的門又通向另一個同樣的房間,然後又是一個同樣的房間,——就這樣無窮無盡。他很喜歡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很象走過兩排並列鏡子之間的一道長廊…隨後,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摸了摸他的肩膀。於是,他逐漸醒來,從一個房間倒退到另一個房間,走完漫長的回頭路,直到在真正的房間裡見到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可是霍·阿·布恩蒂亞遷到上之後過了兩個星期,有一天夜裡,他在最遠的一個房間裡時,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卻沒有往回走,永遠留在那兒了,以為那個房間是真正的房間。第二天早上,烏蘇娜送早飯給丈夫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男人沿著走廊朝她走來。這人矮壯墩實,穿一身黑呢衣服,戴一頂大的黑帽子,帽子拉得遮住了悲慼的眼睛。
“我的天啦,”烏蘇娜想道。
“我能發誓,這是梅爾加德斯。”然而這是卡塔烏爾,維希塔香的弟弟,他為了躲避失限症,從這裡逃走之後,一直音訊杏無。維希塔香問他為什麼回來,他用本族語佔莊嚴而響亮地說:“我是來參加國王葬禮的。”接著,他們走進霍·阿·布恩蒂亞的房間,開始使勁搖晃他,對著他的耳朵叫喊,把一面鏡子拿到他的鼻孔前面,可是始終未能喚醒他。稍遲一些,木匠給死者量棺材尺寸時,看見窗外下起了細微的黃花雨。整整一夜,黃的花朵象無聲的暴雨,在市鎮上空紛紛飄落,鋪滿了所有的房頂,堵了房門,遮沒了睡在戶外的牲畜。天上落下了那麼多的黃花朵,翌早晨,整個馬孔多彷彿鋪了一層密實的地毯,所以不得不用鏟子和耙子為送葬隊伍清除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