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樑上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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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恨物情難會處,蓮花不肯嫁風。
——韓偓《寄恨》人小!
房裡傳來了楊惜芳慌亂無措的聲音。
人小!
沒有聽見人小的應答,也沒有看見他像平常一樣推門而入,她略微生氣的又叫了一聲。
北風吹擊著窗戶,似乎想要破窗進來,屋外安靜得很,人小半點聲息都欠奉。她心裡道:“難道人小不在?沒道理的,他要出去也會等到我吃完早飯之後啊,他從來不會這麼不理睬我叫他的。他今天是怎麼啦?”人小!
她提高音量,不信的又叫了一聲。然後,她開門出來,本料想人小會不在,她卻偏偏看見了人小。他背靠著牆壁坐著,左手垂在地上,齷齪的五指緊攥著只夜光杯,頭歪在右側,出了不乾淨的脖頸。她以為他是睡著了,心中十分不愉。突然,她看見他嘴角有著一抹指節般長短的血漬,心裡登時咯噔一下,嚇得面無血,暗忖道:“難道人小他已經死了?”她蹲下去,伸出右手,用蔥般的食指,小心而又害怕地伸去探他鼻息,卻發覺他的呼平穩,毫無異相,一顆莫名其妙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可是,看著他死人般的樣子,想著他害得自己為他擔心,又不免心中有氣,於是,怒瞪著他,使勁推搡了他的肩一下。人小一驚之下,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的主人竟然蹲在身旁,用一雙燃燒著憤怒的眼神看著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心中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慌忙站了起來,退開兩步,垂著頭問道:“主,主人,什麼事?”人小的舉動令她泛起悉的覺,卻一時之間想不起相似的場面來,她隨口道:“人小,我怎麼覺我曾經和你很悉?”人小下意識地把頭垂得更低了,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問道:“主人,你剛才叫我,是什麼事?”她好似呆了,無力地站起來,面如死灰地說:“也沒什麼,只是我的退不見了。”人小沒有言語。
楊惜芳回屋去了,腳步是那樣的沉重,彷彿是灌了鉛,身影是那樣的絕望,好像飽嘗了幾世的孤獨。人小伺候她吃過早飯,來到了風鎮最大的酒樓浮雲樓。小二面冷淡的過來招呼他,他徑自找張空桌坐下了。小二碰了一鼻子灰,心下罵道:“骯髒的奴才。”招呼其他客人去了。人小要一罈上好的汾酒,小二的半天沒給拿來,顯得是報復了。人小也不生氣,平淡的叫過小二,先會了酒資。小二得了錢,快的把酒抱來了。
一杯酒入口,酒店內變得吵吵嚷嚷的,東一桌,西一桌,都在竊竊私語,卻像隔簾聽雨,依依稀稀,聽不甚清。
四五杯下肚,漸漸有些聲音,如看簷前滴雨,清晰起來。
“‘沉煙金鉤’真不愧是‘偷中三王’之一,偷幽寒谷那女娃子的退竟是手到擒來,如反掌之易。”聲音雄渾,頗顯老音。
“江兄,此言大謬不然。那女娃子的劍是‘寒江釣叟’偷的,而不是‘沉煙金鉤’。說到偷的技藝,‘寒江釣叟’比‘沉煙金鉤’高明得多,而武功方面,‘沉煙金鉤’更是拍馬也追不上‘寒江釣叟’,所以說偷劍的是‘寒江釣叟’。”另一個老頭的聲音。
“不對!不對!”先前說話的那老人提高嗓門爭辯。這一來,別桌的人都紛紛看想他二人。他渾不在意,繼續高聲地說:“陶兄,‘寒江釣叟’尉遲明武功比‘沉煙金鉤’獨孤及高明,那是沒錯,說到偷,畢竟獨孤及更勝一籌。能神不知鬼不覺偷到退這等神兵利刃,非‘沉煙金鉤’莫屬。”
“你說獨孤及偷到了楊惜芳的退,這話當真?”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漢子走到二人面前,厲聲問道。
姓江的老人也不生氣,哈哈一笑,說:“這位老弟,此事真得假不得,只怕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老弟你一個人還矇在鼓裡。”高瘦漢子心中暗笑:“那有長了麻子還說長得好的,自是你個老頭在吹牛了。”正要說話。姓江的老人問道:“就算是有王二麻子其人,那張三李四呢?你又怎麼說?”高瘦漢子怕二人扯得遠了,不知要扯得猴年馬月,忙道:“兩位老人家,天下有沒有張三李四並不打緊,儘可後再分辨明白,還是先聽那位朋友怎麼說吧?”姓陶的老人仿若沒聽見高瘦漢子說的話,指著高瘦漢子對姓陶的老頭道:“張三。”又指著人小道:“李四。”姓江的老人登時漲紅了臉,看看高瘦漢子,又看看人小,說什麼也不信二人就巧不巧的是張三李四。姓陶的老人為自己的聰明得意不已,連喝了兩大碗酒,意氣風發地哈哈大笑。姓江的老人終於忍不住斥問高瘦漢子道:“你叫張三?”高瘦漢子心道:“兩個老傢伙顛三倒四,東拉西扯的不知會折騰到什麼時候,暫且忍他一忍,問明白那事後再叫他們好看。”於是,向姓江的老頭點點頭。姓陶的老頭更是得意非凡。姓江的老頭更加的不了,似乎想把怒氣都發在人小身上的厲聲問道:“喂,垂著頭的小娃娃,你名叫李四?”他有若實質的目光鎖緊人小,似乎只要他敢點一下頭或說一聲是,就要撕了他似的。
人小垂著頭,看不見他的目光,高瘦漢子卻是看得心中直打寒顫,暗道:“幸好沒有魯莽行事,想不到兩個老傢伙有如此修為。卻要看看那奴才怎麼回他。”人小卻道:“我家主人說,尉遲明與獨孤及都不是君子。”姓江的老人怒不可遏,破口罵道:“放!放!放!”連說了三聲“放”卻不知是說人小答非所問,還是說人小的主人說的話錯了,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姓陶的老頭見有機可趁,便道:“江兄,此言有理。古人稱偷竊之輩為樑上君子,尉遲明、獨孤及既然乾的是偷盜的勾當,怎麼會不是君子呢?君子者,偷雞摸狗,偷樑換柱,偷天換,欺世盜名之輩矣。可見那姓楊的女娃娃毫無見識,淺薄之至。”酒店裡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高瘦漢子皺皺眉,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放!”姓江的老人又怒罵道:“公孫惜惜那女娃娃乾的也是偷盜竊取的營生,依你說,她也是君子了?女人而稱之為君子,黃之至,豈有此理?”眾人和道:“是極!是極!”姓陶的老人惱羞成怒,扯著頜下三寸長的花白鬍須,叫道:“放!誰說女人就不能稱君子了?女人還有稱公子、丈夫的呢,那能怎的?武則天稱帝,在位十五年,選賢拔能,續寫了貞觀之治的繁榮,又比那個皇帝差了?女人連皇帝都做了,稱個君子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啪!啪!啪!
樓上下來一個妙齡女子,身穿狐裘,頭挽雙鬟,一邊下樓一邊說:“這位老先生的話說得好極了,再好也沒有了。衝老先生這幾句話,老先生的酒錢我付了,算是我請老先生喝酒。”姓江的老人一時對姓陶老人的話無可辯駁,心中又說什麼也不服輸,遷怒那女子道:“你一個十七八歲,大點女娃娃,又懂得什麼?”以他這種年齡,罵人本自不該,何況對方又是一個女孩子,更加的說不過去,可罵就罵了,誰也不能拿他怎的。
意外地,那女子也不生氣,走到人小那桌坐下,面對著二人,反問道:“我不懂,難道是你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懂。”言下甚是不屑。
姓江的老頭本來板著個臉,聽了此言,以為人家在誇讚於他,立即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地說:“嗯,這句話說得還像點樣。我老人家吃過的鹽比你女娃娃吃過的飯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當然懂的比你多得多,你不懂的,我當然懂。”言下頗為得意。
那女子也還是不動怒,淺笑輕顰地說:“老人家,我做過女人,你有做過嗎?”
“這,這,這,…”姓江的老頭不知如何作答,想著自己鬥嘴居然會輸給一個小女娃娃,心中老大不是味兒,這一動氣,更加說不出話來,只好拍桌子怒道:“放!放!”姓陶的老頭哈哈大笑,眾人更是肆無忌憚,添油加醋的鬨笑起來。
姓江的老人一摔衣袖,憤憤然,大踏步走出了酒店。姓陶的老頭對那女子道:“小娃娃,你我初次見面你就破費為我老人家掏酒錢,顯見你是如此的尊敬老人,我老人家多謝你了,告辭。”言畢,追著姓江的老人去了,留下滿堂的鬨笑。
那女子雖然能忍,畢竟女孩子家臉,到底給他了個紅臉。她心中不愉,卻也無法可施,忖道:“老傢伙得了便宜還賣乖,姑娘我不過說句客氣話,他便當真了。原本請他一頓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傢伙竟然說那種話,實在是氣人。”回頭對人小道:“這位朋友,你剛才說你家小姐…”話未說完,便即打住,臉變得比剛才還難看,簡直是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對面空空如已,哪裡還有人小的身影!女子連受兩次憋屈,心裡面的怒氣簡直翻江倒海般洶湧著,無可發洩,推本溯源,本是因對人小的話好奇而致受此窩囊氣的,於是,一腔的怒氣全遷移到人小身上,發誓非報復人小不可。人小要知道一句話便為他惹下莫名其妙的煩惱,打死他也不會吱聲的。人生的許多煩惱,豈非就在我們無意也無心間惹下了?禍從口出,古人誠不我欺矣。
酒樓的鬧劇落幕了,楊惜芳的退被盜的消息卻也從風鎮的茶館、酒樓、飯店、市場、驛站、煙花之所等所在傳了開去,遍及風鎮的大街小巷,每一個角落,接著轟傳江湖。雖然,有人說是“沉煙金鉤”獨孤及偷的,有人說是“寒江釣叟”尉遲明盜的,有人說是“三手媚娘”公孫惜惜竊的,也有人說是這是那的,眾說紛紜,江湖上以偷成名的人物都沾上了嫌疑,但,有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那就是寶劍退確然不在幽寒谷楊惜芳的手上了。
一時之間,江湖上所謂“緝偷捕盜,為民除害”的口號風生水起,行動亦是轟轟烈烈,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幫派無不參與其中。以盜成名的人物,甚或稍有偷竊之能的傢伙,人人自危,東躲**,亡命天涯。而經此一役,武林中以偷成名,以盜起家,與偷有關的人物慘遭橫禍,死亡殆盡。此後二十年間,小偷們偷雞摸狗都幹得膽戰心驚、魂不守舍的,彷彿一做便會被人發覺而將之殺死似的。偷之一竟至人才凋零,一蹶不振,也算得是一件奇事。當然,此乃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