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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抱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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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眼前幾個字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帶著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轉過頭來:“你今兒個是不是吃錯藥了?”葉清桓一巴掌糊在她頭頂,覺得手很好似的:“去叫門。”可還沒得她磨蹭過去,大門就自內而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沙彌雙手合十,滿臉帶笑:“住持師父說了,近來人多,怕是有遠來的客人無處落腳,早已讓我們收拾好了客房,在此等候!”姜雲舒的表情就更詭異了。

反倒是葉清桓果然像是吃錯了藥,居然十分和氣地點了點頭:“多謝。”寺院不算太大,就連主殿也遠遠與雄偉一詞搭不上邊,但簇新幹淨,姜雲舒眼尖,路過時遠遠瞄了幾眼,覺出此地香火頗為鼎盛,不由得更加奇怪了。

幾十裡外就是抱朴道宗,而山腳下的鎮民一邊熱鬧萬分地與這曾經的道修天宗共襄盛典,另一邊卻又不忘熱火朝天地進香拜佛——甚至這小廟還真的就是個凡間的小廟,連佛修之地都算不上。

正殿後方有座高聳的佛塔,據說是數代以前一位大德圓寂之後,鎮民捐銀修建來供奉舍利的。

自然,這位大德,也只是個普通的老和尚,雖一輩子行善助人,但也沒有什麼天大的功績,平平淡淡地活了七十八歲,最後無疾而終。

姜雲舒便如此帶著一腦袋漿糊,被領到了客院外。

小沙彌合十道:“男客的客房還在那邊,還請這位女施主自便,小僧…呃,不方便進去。”他六大約還沒有十分清淨,說到這,臉已經紅了,連忙“阿彌陀佛”了一句。

僧房理所當然比不上客棧舒適,卻被用心打掃得非常潔淨,細細的竹影落在窗上,連房中過分的樸素都彷彿顯出了一點禪意來。姜雲舒伸了個懶,愜意地躺在上望著窗上疏影橫斜,再想起那位被後人念念不忘的高僧,還有寺院住持特意吩咐弟子接引客人的舉動,好似明白了一點葉清桓為何要帶她來此處。

清晨,她從入定之中醒來,一出門,就見葉清桓已等在外面了。

他漫不經心地瞥過來一眼,笑道:“有進益,還算不太蠢。”姜雲舒瞪他,覺得這人心思九曲十八彎的,越來越不會好好說話了。

不防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喊:“唉喲,前面的施主,不對,前面的道友請讓一讓!”她嚇了一跳,剛錯開半步,身邊便刮過一陣疾風,一頭股上貼了咒符的小青驢風馳電掣地緊貼著姜雲舒衝了過去,後面跟著個氣吁吁的小修士,跑得滿臉汗水。

葉清桓眉都不動一下地瞧著這一人一驢撞進了花叢裡,聽驢子憤怒地“嗷”了一聲,抖下了一身的花瓣與貨物,這才慢地攤手:“別看我,我修為盡失,愛莫能助。”姜雲舒被他無辜至極的語氣噎住,糟心地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上前,先看了看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小修士,見他沒有傷筋動骨,便提韁硬是把驢子從一團凌亂花枝裡拽了出來,從地上撿起一枚畫得歪歪扭扭的靈符。

“這玩意…”她滿臉一言難盡,捏著靈符一角抖了抖,“是哪位高人畫的?”葉清桓好奇地湊過來,剛看了一眼,就噴笑出聲:“哎哎,和畫符的人比起來,我看你都能算天縱之才了!”姜雲舒憤憤道:“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這是你自己畫的?”後半句是對著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小修士說的。

那個小修士身骨看起來十四五歲模樣,臉上更稚氣一點,聞言臉紅得活像猴子股,撓撓頭:“…我又畫錯了?”他洩氣地嘆了口氣:“唉,怪不得當初我娘總說我笨,不讓我去修行!”說話的工夫,客院裡其他住客也陸續出了門,見著一片狼藉,有好心的,便一齊將地上散落的一大堆瓜果布等物收攏起來,重新安放回驢背上,壓得還沒有半人高的小驢哼哼唧唧地差點趴到地上。

小修士連忙轉著圈道謝不迭。

姜雲舒笑著搖搖頭,在那鬼畫符似的符紙上補了兩筆,重新貼回了驢背上。

符紙一沾身,那頭小青驢立刻大顯神威,脊背不塌,腿也不抖了,神氣活現地在原地轉了幾圈,拿腦袋去蹭主人。

姜雲舒這才知道,原來這人是抱朴道宗派來的,因為小廟受了慶典拖累,僧人們自己種的瓜菜短短數就被借宿者消耗了大半,讓山中修家十分過意不去,便時不時送來些布吃食等物作為謝禮。

只可惜今來的這個小修士進門不過一兩年,修行不,反倒險些給人家添了麻煩。

既送完了東西,又聽說姜雲舒二人打算入山賀喜,他便自告奮勇前去帶路。

三人辭別了廟中老住持,便沿著主街一路往城外走。

來外來修者雖多,但這小修士卻難得自己接,此時遇到機會,興奮勁溢於言表,不停顛三倒四地介紹當地風物和門派逸事。

他正眉飛舞,冷不丁聽到耳畔一聲喝:“小兔崽子,你又偷偷把家裡的驢牽去哪了!”

“唉喲娘哎!”他驚慌失措地一個哆嗦,下意識蹲到了地上,兩手緊緊捂住耳朵,像是生怕被人揪住。

街對面急匆匆走過來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手裡攥著撣子,抓住小修士的衣領就開始狠命打。

姜雲舒目瞪口呆,指著可憐兮兮地蜷成一團卻不敢躲的小修士:“這、這是…”葉清桓好整以暇地抄著手,不說話。

好一會,那婦人似乎打累了,劈手牽過驢子來,仔仔細細看了一回,心疼道:“雖是個畜生,也知道疼,你自己偷懶就抓它去頂缸,每次都磕碰得一身傷回來,唉,真是作孽!”又恨鐵不成鋼道:“我就說你笨!快兩年了還這麼莽莽撞撞的,要修行到哪輩子才能讓我放心!啊?還不如早早回來跟我磨豆腐!”姜雲舒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那小修士方才喊的一聲“娘哎”居然真的是在叫他娘。

那婦人也終於注意到了兒子旁邊的兩個人,問清來歷,連忙催促道:“哎呀,既然是遠客,還不趕緊好好把人家送過去!你這孩子平時廢話恁多,怎麼這時候啞巴了,也不早說…”絮絮叨叨地送走了幾人。

小修士耳朵都紅透了,一瘸一拐地股帶路。

路上時而有人擦肩,皆滿臉戲謔地停步寒暄幾句,末了都不忘笑一聲:“又惹禍讓你娘揍了?”不僅僅是同門的修者,更多的還是當地百姓,言談之間一點都看不出隔閡敬畏,反而像是最尋常不過的親戚街坊,小修士也不惱,就算被問到了痛處,也只紅著臉笑嘻嘻地和人閒話。

直到出鎮二十餘里,他卻突然“哎呀”一聲,尷尬地停住腳步,指了指遠處:“兩位道友,呃,前輩,往前面一路走就是了,我剛想起來,還得到那邊靈田去給一個師姐捎點種子…”他又撓了撓頭,似乎對自己的丟三落四很是赧然,連聲道歉之後,也沒等回話,立刻一瘸一拐飛快地跑了。

此處已不見住家,亦不是尋常的原野。

碧綠的野草從石灘般的地面上鑽出來,著初夏的風招搖得青翠滴。

再遠一點的地方,破碎的礫石更加完整起來,隱約能看出原本柱石臺基的模樣,上面卻都是斑駁剝落,隱有苔痕,大地上幾處溝壑也覆滿了荒草,再不見昔清澈水脈。

風穿過成排的殘破石頭廊柱,發出嗚咽般的低

葉清桓忽然說道:“這裡是抱朴道宗的遺蹟。”姜雲舒吃了一驚:“遺蹟?”

“是啊,”葉清桓掌心覆上冰冷的石柱邊緣,仰頭將湛藍長空盡收眼底,“當年西海之濱,慄廣之野,方圓三百里,皆是…輝煌巧,仙宮瓊樓不過如是,而如今,卻只剩下了幕山周圍那麼一點地方。”他大概當年曾經親眼見過天下第一門宗的盛景,才愈發慨於此時今的荒蕪寥落。

姜雲舒也不心生悵惘,方要說話,卻突然見到一抹不倫不類的豔,在這坍塌了大半的舊時樓臺之中格格不入。

她“咦”了聲,拉著葉清桓往旁邊走了幾步,驚訝道:“你看,那是什麼東西?”方才的風大了些,從一柱子頂上吹落了一團紅彤彤的物事。

那居然是朵綢花,大紅的綢緞紮成豔麗的花形,足有臉盆大小,底下繫著幾碧綠的綢帶,風招展得活像是個濃妝豔抹的媒婆。

一個沒有人腿高的小娃娃“呀呀”叫著,從柱子另一邊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抓住那朵有她半個身子大的綢花,比比劃劃的,也不知想做什麼。

立刻,從臺基後面又跟出來幾個人,其中一箇中年人作修士打扮,好脾氣地接過綢花,施了個咒,把那團醜得令人髮指的東西又給繫到了柱子頂上。

姜雲舒嘴角一:“八十歲的老嫗穿喜袍想來就是這個效果。”葉清桓被她的促狹逗樂了,但笑過之後,卻又低嘆道:“這就是抱朴宗了!”那小娃娃和她的父母家人都沒覺得支使修士做事有何不妥,幾個人望了那朵綢花一會,不約而同地笑成了一團。

這樣的事情不止一處發生,越靠近山門之處,人就越多,也不知是來看熱鬧還是踏青野遊的,古老蒼涼的斷壁殘垣在眾人的折騰之下簡直成了披紅掛綠的綢緞莊子,每隔幾步甚至還挑著只形制各異的大紅燈籠,一路延伸到山中。

葉清桓忽然駐足,慨道:“天下道修門宗多不勝數,可古往今來,能勘破逍遙之意者,又有幾何!”世人皆忙於汲汲營營,弱強食,生怕分不出高低貴賤,說到底,也不過是自己給自己背上道道枷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