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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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臉婆又在罵孩子了。
每天都是如此。她一生氣便罵,遇到煩心事兒更是變本加厲地罵,心情高興時那也說不準,只是罵的口氣有所緩和。她把罵人簡直當成了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不,是生活的基本需要。如果有哪一天,她家裡來了一位親戚(確切地說,是鮑昭闐的什麼親戚,因為她本人的親戚是不會上門的),她會到很不舒服。需要說明的是,他咒罵的對象並非一定是人,雞鴨鵝狗豬羊貓兔甚至包括傢俱什物等等都可能成為她罵的對象。只不過這些缺乏意識沒有情的東西的承載體沒有人那樣直觀,因此更多的時候,她所選擇的罵人對象還是她的兩個兒子,這樣承載體就是她本人了。她罵人的內容乍聽起來真是豐富多彩,但仔細一品味才知道單調乏味。客觀地講,出自她口中的那類話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罵話,而更接近於一種自我炫耀或者展示。她所炫耀或者展示的東西不是別的,而是她跟一切女人所同樣具有的那種最隱秘、最珍貴、最保守、也最能體現女貞的生殖器。
如果一個漂亮女人因一時口誤而用同樣的話語罵自己的孩子,也許那些時常尋花問柳的男人會因此產生許多聯想。可黃臉婆卻不能。因為她不僅沒有一張漂亮的臉,而且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人噁心。不知道您是否留意過此類情景:有的人儘管洋洋千言,但聽來總覺得字字如玉;有的人儘管隻言片語,但聽來總覺得廢話連篇。黃臉婆即屬於後者。
她三十四五歲的光景,長相非常古怪,面黃肌瘦,細小的眼睛裡飄遊著一種狐疑、妒忌的弱光,太陽上生長著一塊從孃胎裡帶來的半個巴掌大小的黑痣,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掌而殘留下來的記號一樣。如果不是因為她身居階級兄妹的行列,本書用“青面獠牙”四個字來形容她的長相絲毫不為過分。
村裡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叫黃淑花,人們在背地裡總稱呼她“黃臉婆”在大庭廣眾之下則稱呼她“昭闐家的”或者“昭闐媳婦”等等。黃淑花也讀過幾年書,只是因為母親體弱多病,她不得不早早地承擔了繁重的家務,而把學業荒廢。
她是十八歲那年出嫁的。出嫁那天,她也像村裡許多姑娘出嫁時一樣,歷經了送親、親、拜堂、入房等所有煩瑣複雜的程序。房花燭之夜,她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她無法想象出即將面對她的男人會是個什麼樣子的,也許就像戲裡唱的那樣美好吧。他會對她好嗎?也許會吧。她不敢想得很多,只覺得一想到他就被他知道似的。儘管她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思緒總是不聽使喚。她還是不停地想呀,想…她想到纏綿繾綣的被窩,想到男人的愛撫,想到不久便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小子…她不出聲地笑了。她還想再往下想下去,可是蓋頭被無聲地揭去了。屋裡漆黑一團。他把她狠狠地抱起來,然後重重地甩在上。他壓在她的身上,一句話也不說,憋得她幾乎不過氣來。然後他著氣,一上一下地做著那事,得她不知道是疼痛還是興奮。她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瞬間雲消雨住,他一聲不吭地穿上衣服,下就走。她獨自躺在上,腦海裡一片空白。大概過了很久,他才又回到屋裡,把蠟燭點上。她這才看清楚他的臉是清瘦的。他解衣上,吹熄蠟燭,便動作起來。她隱隱覺得他的爆發力明顯減弱。也許是方才元氣有所減損吧,她在想。他彷彿覺得有點兒不對頭。他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全部告訴了他。他呆了。
就這樣,新婚之夜,她是在極度的冰冷、孤獨、恐慌、焦躁、悔恨、憤懣、失落、彷徨、悲傷中度過的。
從那天起,她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神一下子衰微了。婆家的人也把心頭剛剛點亮的一點火光熄滅了。半年後,她重新回到孃家。
三個月後,她的第二次婚姻又開始了。
這次,她嫁的是地主的兒子。那年月,像他這樣高成分的家庭能娶上媳婦就算不錯了,他哪裡還敢對女方有太高的奢望?因此過門後,他就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開始她還比較滿意,只是到了後來,她發現他不行,便對他喪失了信心。他也很苦惱,因為成分高,白天比一般社員多出很大力不說,晚上還要跟著捱整,等半夜趕回家裡,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哪裡還能滿足她亢奮的**?慢慢地,她開始轉移視線了。與此同時,村裡的一位老光也在打她的主意。兩人幾番波光轉,終於在一個月黑之夜,神不知鬼不覺地貼在了一起。有一天,老光突發奇想,在家裡搞,跟偷雞摸狗似的,多窩囊,不如在外面玩得過癮。兩人一拍即合,次便來到了省城。誰知他們事先沒有做好周密的計劃,僅僅住了十天,盤纏就所剩無幾了,甚至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了。他們不得不退掉最便宜的旅社,棲息在街頭。眼看兩人變成了叫花子。這時,老光想,與其兩人同時困在這裡等死,不如自己利用手裡的這點錢趕快脫身。於是,老光採用了三十六計的“走為上”計,可憐的她被孤零零地甩在街頭。她舉目無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得不走街串巷,四方,卻無臉再回婆家。再說婆家見她一去不回,非常著急,四處張貼尋人啟事,卻無濟於事。孃家一班人聽說姑娘失蹤了,紛紛叫嚷著向婆家要人,婆家自然叫苦連天。最後,兩家人一起分析她出走的前因,很快把目標確定在老光身上。派出所當即傳喚老光。老光雖然生狡詐,但卻貪生怕死,他很快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事後,兩家人共同到省城尋找,折騰了半年,也不見蹤影。孃家一氣之下拋出話來,今生今世只當沒生養這個閨女。又過半年,人們在蘆花村發現了一位衣衫襤褸、滿臉汙垢的討飯女人。幾經周折,她終於陰差陽錯地跟鮑昭闐結成了夫。
她做夢也沒想到,像她這樣的女人也配有一個家庭,而且還有一位有學問的丈夫。她絲毫也看不出,高高瘦瘦的丈夫不僅有滿肚子的學問,還有一身上硬功夫。她很應該從今往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數月後隨著一男嬰的降生,她的不良習氣又有所抬頭。她認為她既然為鮑家延續了一脈香火,地位就應該高於別人。她再也不為昔的奔生涯臉紅了,她倒覺得自己生來就比別人高貴,她很有些飄飄然了,她開始仰臉跟人說話了。然而,事與願違,她漸漸覺得別人看她的眼神並不是那麼熱情,甚至有人夾槍帶地譏諷她所生養的孩子是否屬於鮑氏的系。
命運再一次向她發難。
在一個炎熱的夏夜,她攜帶著襁褓中的兒子,再一次衝出家門。當她踏過那片芳草地,走到一個丁字路口時,她才隱約覺得自己有些衝動,想想也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孩子在她懷裡拼命地哭嚎,她彷徨失措地對著明月發呆。忽然她聽到遠處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而且在名字的前面還加上“嫂子”二字。她的眼睛溼潤了,因為她很少聽到有人叫她嫂子。她知道是誰在叫她了,聲音是那麼悉,又是那麼親切。模糊之中,她看到鮑福騎著一輛自行車急急忙忙地朝這邊追來。他快走到她的身邊時,幾乎是從車上跳下來的。此時他站在她的面前,什麼也不說。月光下她覺得他的臉上三分帶喜,七分帶惱。她此刻真想趴在他的肩頭上痛哭一場。她抹了一把眼淚,這才看清楚他渾身只穿一件三角褲衩。他彷彿也才意識到自己是如此衣著不雅地離開家門的。他沒有讓她坐在後車坐上,而是讓她走在前面,他推著自行車跟在後面,他們相距十來步遠。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她、她的丈夫和這個男人。這一夜,她捱了丈夫重重的一拳。
她每當想起這些事情,心中就會燃燒起一股無名之火。她不知道這怒火究竟由誰引起,是命運?是自己的德?是她第一個丈夫?還是那個該死的老光?她怨恨天地對她如此不公,同時又嫉妒那些恩愛夫。她每當看到鮑福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帶著他的漂亮媳婦馳向田野的時候,她的心裡總是由衷地不自在。她真想一把將言桂晴拉下來,讓自己取而代之。她越來越對昭闐產生一種落寞,她覺得只有像言桂晴那樣坐在一位處處散發著青氣息的英俊青年身後,聞著那誘人的白汗衫氣味,才不枉做一次女人。她無法將自己的**向任何人述說,只好借罵孩子之故撫一下那種扭曲的心靈。
今天上午,她的大伯子找鮑福的時候,她正好出大門。大伯子向鮑福遞字條的時候她看得清楚,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晚上的美餐,她饞得直口水。
蘆花村多年來形成的慣例,每當隊裡有打牙祭的機會,儘管隊長一再強調被犒勞的對象只限於出工的勞力,但男女老少總會千方百計地去噌吃一點的。
為了能使晚上吃得更多一些,她把中午飯做得很草率。除了蒸了一鍋高粱面饃,她連什麼菜都沒準備。看到上三年級的兒子和上二年級的女兒放學回家了,她便迫不及待地用罵孃的方式向他們傳達了這一消息。誰知兒女們聽了,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興高采烈。她覺得非常委屈,又長吁短嘆地罵了一陣子娘。好在兩個孩子聽慣她不乾不淨的話語,都不往心裡去。
她忽然想到了大兒子,於是嘟囔道:“小冰那個狗的咋沒跟你們一塊來?他又到哪兒撒野去啦?真是有啥樣的爹就有啥樣的兒子,還說他不是鮑昭闐的種兒,不是鮑昭闐的又是哪個龜孫王八蛋的?”女兒不敢吭聲,可憐地望著哥哥。
哥哥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他到底死到哪兒去了,你們倒是說話呀?都他孃的啞巴了?”她看到兩個孩子都不理她,立時火了。
學水本來就有些口吃,再加上上午的事情又是那麼複雜,他如何能三言兩語說得清楚?若不回答,母親的目光像索命似的盯著他;若回答,不好又要挨一頓臭罵。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只好吐吐地說:“我哥哥…要挨…打了,他…他…嚇跑了。”
“誰要打他?哪個沒天理的?啊?你說話呀!”黃臉婆動得氣都不過來了。
“我爸爸。”
“你爸爸?”黃臉婆的氣頓時消了一半“哦,我當是誰呢?為啥要打他?”這又得一大堆話才能解釋清楚。可是黃臉婆等不得呀,她要求學水一句話就得說明白。學水又緊張了好半天,才支吾道:“因為學智哥哥。”
“什麼?學智?就是小聖?”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緊張,使得眼睛跟嘴巴同時張大起來“你再說一遍,到底是因為誰?”
“就是因為學智哥哥。”這次她聽清楚了,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從來沒聽說小聖跟誰家的孩子打過架!儘管小聖是言桂晴的兒子,自己嫉妒歸嫉妒,可他畢竟像他媽一樣,一點嫌隙都尋不到啊。隨你在背地裡怎樣憎恨人家,可人家見面總會一口一個“娘娘”地叫著你,你不喜歡他都由不得你。有好幾次下大雨,學冰的妹妹都是他揹回家的。
黃臉婆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一股坐在柴禾堆裡,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她才有氣無力地問道:“你說,你哥哥欺負小聖了?”
“我哥哥本打不過小聖哥哥。”女兒小溶搶著說。
“誰讓你說了?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去。”黃臉婆一氣之下,吐沫星兒崩了女兒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