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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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產的劃分格局是:蘆花村的田地主要集中在村子以西。另外,以河為分界線,河以南歸第三、四、七、八生產隊;河以北歸第一、二、五、六生產隊。由於歷史原因,河以南靠村莊的地方,有一塊薄田也歸第二生產隊。今天二隊社員就在這塊地裡幹活。
河的名字叫“斷腸河”它往東經學校前面的池塘,繞村東旋轉一個大弧形後,折而向北,在很遠的地方與田地裡的壕溝連通,變得越來越狹窄,最後自然消失;往西十華里與梁玉河連接。梁玉河北通黃河,是黃河下游的一條重要支。據載,梁玉是南宋時期一位分管水利官員,由於治水有功,深受黎民百姓的愛戴。
斷腸河向西,出村口不遠有一片比較寬闊的水域,這片水域像天然湖一樣從來都沒有乾涸過,人們叫它鴛鴦灣。鴛鴦灣往西便是綿綿數里的蘆葦蕩。
關於鴛鴦灣的名字,民間傳著這樣一種說法:相傳,在很久以前,有一位財主,一輩子只養了一個姑娘。這姑娘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聰明善良。老財主一生愛財如命,當然想給女兒配一位富家子弟。而姑娘卻暗暗戀上了她家的長工。老財主得知後,把小夥子趕出家門。姑娘情急之下也離家出走。她跟小夥子盟下誓願:要死同死,要生同生。兩人商定,要跑到一個沒有財主、沒有惡人的地方去生活。誰知天下居然有如此不順心的事兒:他們前腳走,老財主隨後就派人去追。他們跑啊跑,忽然被一條河擋住了。這不是天意要我們死嗎?兩人二話沒說,一咬牙,同時投河而死。也許是他們的神動了天地,就在他們死亡的地方,河不久向外擴展了許多。有人說,這對戀人死後化成了靈,在天界又成了夫。他們因為不肯享受榮華富貴,所以奏明玉帝:願回到斷腸河,永遠為百姓造福。那女的懷孕後肚子自然會變大,於是河道便向外擴張,就變成了現在的摸樣。
當然,這種說法不足為信。但是關於鴛鴦灣的神奇傳說遠不止這些,其中有這樣一種說法就頗有市場:如果女子患了不孕不育症,百藥醫治無效,不妨這麼做:在農曆的七月初七這一天,從頭到腳都著以紅,齋戒一,關在房裡,任何人都不見,於深夜子時到鴛鴦灣裡沐浴片刻,上岸後對著水中央禱告數語,回家後即行房事,病症即刻消除,而且想男生男,求女得女。據很多人說,這個法子是很靈驗的。
如果說鴛鴦灣在傳奇彩的表層裡潛藏的更多的是神秘彩的話,那麼由此往西的那片連綿不絕的蘆葦蕩除了前者之外,更多的則是漫彩了。幾百年來,這片似乎深不可及的蘆葦蕩不知成就了多少風佳話,也不知包容了多少醜聞秘事。反正蘆花村的群眾在罵人的時候,總少不了那句經典名句,說某某某是“蘆葦蕩裡生出來的野種”然而,蘆花是璀璨的,蘆葦是質樸的。歷來功德與罪惡是互轉的,就跟陽極陰生,陰盛陽衰的道理一樣,蘆葦蕩也不例外。蘆花村因蘆葦而含蓄、深沉、靜幽。蘆花村因蘆花而得名。
不過現在倒還好,蘆葦才剛剛冒出一點細的尖角,莫說不能掩蓋跌蕩烈的漫行動,就連河底殘存的一些枯枝爛葉都暴得一覽無餘。
斷腸河南北兩側二百米處分別有一條道路。不過這兩條道路在檔次上是不可同而語的,北面的道路寬闊而平坦,屬縣級公路;南面的道路崎嶇而狹窄,屬鄉間小路。河與道路中間的兩條狹長地帶也是不可同而語的。北面地帶土質肥沃,接村莊處是茂密的榆樹林,再往西便是長勢茂盛的蔬菜和莊稼;南面地帶土質貧瘠,接村莊處是雜樹林,雜樹林綿延很長,與此相連的便是大面積的芳草地,芳草地以西才是稀稀疏疏的禾苗兒。
芳草地雖然看似平淡無奇,但其中卻有一番佳話。
自明朝永樂年間,開始有三個姓氏在這個村子裡繁衍生息,過著出而作,落而息的原始生活。他們是:鮑、馮、文。據蘆花村在世的最老的老人講,他從記事的那天起,就聽他的老爺爺講,在很早的時候這片芳草地就是村裡的救命地。清朝咸豐年間以及1990年的《縣誌》都有著同樣的記載:“某年,天大旱,莊稼顆粒無收,蘆花村人依蒲公英維繫生命,無一人飢餓而死。”斗轉星移,風雲變換,時光漫延到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初,又一次毀滅的災難把這個古老民族推向無底的深淵。伴隨著中蘇關係的緊張,在中國廣大的土地上,歷經了一場千年不遇的自然災害。飢餓…這個人類生命的最大剋星,僅僅在三年之中就奪去了全國近三千萬人口的生命。然而蘆花村人依靠著自強不息的神,秉承著天地的特殊厚愛,又一次奇蹟般地生存下來。
二隊的社員開始中間休息了。大家只要一坐下來,自然少不了鬥鬥嘴,嘮嘮嗑,或者尋找些有刺的話題,活躍活躍氣氛。這時候,只要不涉及到極嚴肅的政治話題,隨你爹娘地胡咧咧,工作組的同志決不會干涉。
在一般人的眼裡,四是最會賣乖俏的傢伙了。他也不知跟誰學來的那麼多的笑話,只要一出口,不是讓你捧腹也得叫你忍俊,你不笑都由不得你。還有,他那酸溜溜的故事要是講出來,會把你整得好幾天展轉反側。不信咱讓他來一段…
其實,有幾個年輕人一看婦女同志跑到斷腸河那邊辦私事兒去了,他們早坐不住了,一股腦兒地攛綴著:“四,來一段酸的。”
“越酸越好。”有一個打岔道:“酸溜溜的,你想當醋吃啊?”另一個則嗔怪道:“不願意聽,你到溝裡趴著去。”前一個當然不服:“嗬,我又沒聽,到那兒去幹嗎?只怕你聽了受不了,才幹那種不要鼻子的事兒的。”
“你要是真正經,現在就把耳朵捂上。”
…
四不說話,只是壞笑著像看公雞鬥架似的看他們相鬥。他們當然不傻,很快就剎住那些沒必要的摩擦,共同對向四。四聽他們說得好笑,忽然想起了一個,於是,清了清嗓子,開始講道:“從前,有一個人很不會說話。”剛講了這一句,幾個小夥子互相擠眉眼起來,言外之意:“那個不會說話的人肯定是你。”因為四的故事一半是瞎編出來的。
有幾個上點歲數的人只管低著頭菸,故意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那種“吧嗒吧嗒”的菸聲明顯比剛才減弱了。
工作組的王同志雖然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的,其實他什麼也沒寫,只不過做做樣子罷了。
四接下來講道:“這個人不管到了哪裡,他只要說上一句話,非把在場的人全得罪不可。於是家人給他立了一條規矩:‘從今往後不管到了哪裡,都不準講話;就算別人問你,也不準回答。記住了嗎?’‘記住了。’“過了幾天,他們一家人在磨面,磨到中間,笤帚不見了,大家四處尋找,都沒找到。一家人十分著急。這時候,那個不會說話的人實在憋不住了,就說:‘我知道笤帚在哪兒。’家人忙問:‘在哪兒?’他說:‘你們不是不讓我說話嗎?還代過我,就是有人問也不能回答。’家人非常生氣:‘是這麼說過,可這是在自己家裡啊!再說啦,那也得分啥事兒啊,像這麼火燒眉的事兒你不說行嗎?’‘如此說來,你們是允許我說了?’‘你這人咋這麼婆婆媽媽!既然知道了,還不快點兒說?’那人瞪大著眼睛,憋足了力氣,就說了一句話,雖然告訴了家人笤帚在哪兒,可是家人還是埋怨他太不會說話。”講到這裡,他慢騰騰地點著一隻煙,美美地了一口,然後悠閒自得地吹著菸圈,兩眼望著天空,像什麼事兒都沒有似的。很顯然,他也在學故事中那個“不會說話的人”了。
眾人正聽到關鍵時刻,忽然沒戲了,誰能憋得住?誰不想聽聽那個“不會說話的人”究竟說了一句什麼可笑的話?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催促起來。四說:“你們猜猜不好嗎?讓我說出來多沒意思!”這小子,真他媽的欠揍。二愣急了,乾脆威脅道:“你要是不說出來,老子非揍你不可。”說著,拿拳頭在他眼前晃了晃。
四倒是沒留心他眼前的拳頭,他看到的是大夥兒都在直眉瞪眼地望著自己,連工作組的王同志也收起了手裡的紙和筆,正等待著下文,看來大家已經給足了他面子。再說婦女們也已經辦完了事兒,正從河邊方向迤儷走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再等下去了,太沒意思就是他自己了。於是,他接著講道:“那人說呀:‘外甥女腚底下那不是個笤帚,那是個鳥?’”眾人聽了,一個個笑得在地上亂滾亂爬。老頭兒笑起來把嘴裡的紙菸都吐出了來。
這時,在場的只有一個人沒笑,他就是西伸老漢。此時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一頭小黑牛。看樣子小黑牛上套還不很久,它正隔著一副用簸箕柳編制的籠頭非常艱難地啃著路邊的雜草。西伸老漢恨不得一把將籠頭扯下來,讓它跑到大田地裡吃個過癮。路邊的青草才只出一點青芽兒,而且也還稀少,這正是“草遙看近卻無”的時節。乾枯的雜草像鐵絲一樣牢牢盤踞在路邊。小黑牛啃了半天,也沒能啃到多少東西,還沒有費的唾多呢。於是它不再幹這種賠本的買賣了,它抬起頭來“咩”地叫了一聲,既像嘆息,又像哭嚎,聽來真讓人到淒涼。
西伸老漢動情地眨眨他那雙幾乎被兩片松皮全部覆蓋住的眼睛,從眼角里滾落下一滴渾濁的體。是啊,他能不為之動情嗎?可憐的牛娃馬上就要跟自己的親孃永別了,等不到天黑它就像個沒孃的孩子一樣了。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老黑子,那可是把幹活的好手啊!屈指算來,它跟了他已經整整十年了。十年來,不管是風裡雨裡,它從來都沒有惜過力。西伸老漢從心裡疼愛它,就跟疼愛自己的孩子一樣。西伸老漢一生沒有什麼愛好,除了幹活,就是吃飯、睡覺、菸。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跟老黑子呆在一起。夏蚊蠅很多,西伸老漢寧可自己忍受著蚊子的叮咬,也要儘可能地使老黑子少受點兒罪。果然他的情一點都沒有費,老黑子用自己的體力加倍地償還他。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十年來他和它是在一種極端默契的狀態下勞作的,而這種默契程度似乎超越了異類。他時常想,如果不是因為它投錯了胎,他會經常跟它坐在一起菸、喝酒,或者說說知心話。可是今天它就要上路了,他卻不能挽留它一下,這其中的苦楚向誰訴說呢?現在它的孩子又來到他的身邊了,他望著這頭可憐的小黑牛,心裡酸一陣,痛一陣。
“鮑福哥怎麼還沒回來?”西伸老漢的兒子昭良望著通往成漳集的路口,焦急地問。
“你急什麼呀?沒回來,那張《掉頭證》也肯定拿到手了。”二愣說。
一聽見“掉頭證”三個字,西伸老漢彷彿被一鋼針紮在了心口,他強忍著悲傷與憤怒,仍然保持沉悶。
“只要《掉頭證》一到手,晚上的牛算是吃定了。”昭良高興得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吃,吃,吃你爹的鳥。”西伸老漢實在沉悶不下去了,他手提鞭杆,準備狠狠地教訓兒子一頓。
“大叔,您這是幹啥?”四一步衝上去,用力抓住西伸老漢手裡的鞭杆,調侃道:“他爹的鳥怎麼一下子跑到您老人家的嘴裡去了?”大家忽然想起了四剛講過的故事,正要笑,但一看老漢那雙將要噴出火焰的小眼睛,都忍了。
“嘿…”二英姑娘沒有忍住,剛開始笑出一點聲音,就被她姐姐一頓白眼給噎了過去,她嚇得捂著嘴,兩眼只管上下亂翻。
“你們就知道吃,吃,你們知道…”西伸老漢因為過於動,連連咳嗽起來,他稍微平靜下來,就聲淚俱下道:“你們知道那頭老黑牛一輩子為咱隊裡出過多大的力嗎?隊裡的大活咱不說,它還有一樣好處,你們誰都不知道,我牽著它打場,他從沒在場里拉過一次屎,每次都是卸套以後,在場外頭拉。”他說得老淚縱橫,唾沫星兒和鼻滴也跟著一塊出來了,亂蓬蓬的胡查子上被崩得溼乎乎的。他下意識地用那隻乾枯的手從上到下擼了一把,繼續往下說“那天隊裡曬麥子,眼看就要下雨了,可身邊沒有車子,我把布袋扛起來,可我只能扛上一袋子呀。沒辦法,我就把剩下的五袋子放在它的身上,五袋子,是啊,五袋子呀!啊嗨嗨…”他哭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心軟的婦女也跟著落起淚來。
西伸老漢止住哭,還想說什麼,他牽著牲口的手猛地一抖動,黑子以為他發出了上工的信號,就低著頭順著麥茬向前趕去,他很自然地跟著往前走,他的另一個合作伙伴隨即扶起摟把跟著走。眾人看了,也分別摸起繩套動作起來。
就這樣,這隊人馬緩緩地、默默無語地向前動著,就像舉行一次無聲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