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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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共同坐下。
鮑福簡單打量了一下,此人四十歲上下,穿一身的卡灰服,腳蹬黑皮鞋,褲褂都熨得筆直,一頭鬆軟的黑髮整齊地梳向腦後,給人一種穩健沉著的覺。
“學可是我們縣裡首屈一指的大攝影師啊。在部隊的時候,我倆都是搞攝影的,當時我們真是行影不離,無話不談啊。沒想到一回到地方,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老戰友風得意,一腳踏進了縣照相館的大門,可我…”他覺得再說下去就有點兒脫離身份了,於是改口道:“我的情況也不錯,革命工作嘛,在哪兒都一樣。哈哈哈…”鮑福驚訝道:“您要這麼說,我簡直懵了,您好像從沒提起過您是攝影師啊?”
“他呀,絕對不是普通的攝影師,水平絕對令我望塵莫及。”管學隨即附和道。
“別聽他瞎吹,我那點兒小聰明還不是盡從他身上偷來的。我這個人吶,跟鮑福一樣,見啥喜歡啥,可就是有一點不如鮑福…哪一樣都不。我說的對吧,鮑福?”鮑福笑道:“黃組長您又拿我開玩笑了。”黃組長忽然認真起來:“絕對不是開玩笑。鮑福,我很早就想在弦兒和笛子上跟你學兩手,可你就是不教。今兒你再沒有理由拒絕了…俱樂部開張了,所以我的心情非常好,正好我們的大攝影師又路過此地,這不是錦上添花嗎?為紀念這個特殊的子,咱倆待會兒合個影。”
“那我真有點兒受寵若驚了。”鮑福也高興起來。
“閒話少說,請吧…”黃組長首先站起來。
兩人在門前站好,管學迅速按動快門。
“等一下,學咱倆再來一張。”
“你們倆?誰照?”鮑福不解地問。
“你呀。”黃組長從管學手裡接過照相機,告訴鮑福怎樣使用。
鮑福疑惑地問:“我行嗎?”兩人共同回答:“沒問題。”鮑福按照黃組長說的做了。他回過頭去,發現很多人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他。就在那一剎那,他覺得自己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很多。
接下來,黃組長又提議讓鮑福跟管學再合影一張。
送走了管學,黃組長又把鮑福叫到辦公室裡說了一番話:“鮑福,有件事兒,我本應該事先給你通個氣兒,可是一忙倒忘了,請不要怪罪。經過工作組和支委會共同研究,最後決定讓汪清賢同志任俱樂部主任,你為副主任,你沒意見吧?”
“什麼?”鮑福氣得“嚯”地站起來,用手狠狠地指向門外“他當主任?他有什麼資格?”
“鮑福同志,請你冷靜一下。”
“我沒法冷靜。”鮑福把桌子拍得“嘭嘭”響“這種人也配當主任?我簡直就搞不明白,他汪清賢究竟給你們灌了什麼惑藥了?你們讓誰當這個主任我都沒意見,為什麼是他?他是什麼人你們不會一點兒都不知道吧?”
“鮑福同志,有意見可以慢慢地提嘛!像你這樣,一點兒都不沉著,組織上怎麼重用你?”接著用命令的口吻說道:“坐下。”鮑福馬上意識到自己是有些過火,只好坐下,但頭卻偏向一邊:“組織,組織,到底誰是組織?這餿主意除了文圭汝那老兒,誰還能想得出?他文圭汝也配叫‘組織’?”
“鮑福同志,說話一定要嚴肅,而且要有據。我現在是跟你談工作,不能動不動就隨便詆譭一個同志。”
“什麼同志?就他那些個破事兒,連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鮑福仍然不服。
“那也不能隨便亂說,一定要注意影響。”
“好,好,道理我說不過你,反正我的意見很簡單,只要讓他當主任,我寧可不幹,也決不當這個副主任。跟他做搭檔,丟人。”黃組長慢慢地站起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鮑福同志,組織上既然做出這樣的決定,肯定經過了深思慮。如果僅僅從業務水平和工作熱情方面來考慮,你們倆不分上下;如果從目前所處的工作位置以及跟有關部門溝通的有利條件等方面來考慮,清賢同志似乎更合適一些。由於近期你我一直都很忙,沒有及時跟你溝通,責任完全在我。前我專門找清賢同志談過,他的態度很好,也很坦率。他承認,過去是跟你有過一段時間的摩擦,原因不外乎兩點:一,那時你們都很年輕;二,對藝術的理解有分歧。…這也是難免的。現在你們倆都漸漸成了,許多問題都可以通過對話來增進了解。清賢同志向我表示,他首先向你伸出友誼的雙手。這就很不錯嘛!鮑福同志,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為了大局,為了工作的需要,我想,沒有解不開的疙瘩。當前的形勢我就不用多說了,總而言之,形勢嚴峻哪!用歷史的眼光來看,我們的黨一貫重視文藝宣傳,無論是過去的戰爭時期,還是當前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新時期,文藝宣傳都為我們黨的事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講,文藝宣傳跟政治鬥爭同等重要。咱們蘆花村的文藝工作在過去很長的時間裡都做得相當出,這是有目共睹的。我們一定要在從前的基礎上,再接再厲,把四平腔這個嶄新的劇種進一步發揚光大起來。鮑福同志,你有著良好的藝術才能,又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組織上是相信你的,好好幹吧,不要太計較了。”鮑福儘管還有一肚子的委屈,但面對這樣的領導,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好了,好了,不多說了,大家還等著開會呢,咱們這就過去吧?”黃組長用徵詢的口吻說。
他們走進俱樂部的時候,剛才的熱烈氣氛一掃而盡,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汪清賢一個人像看家狗似的守護著。一問才知道,此時大隊部門口正停著一輛宣傳車,演員們都出去聽宣傳了。黃組長讓汪清賢把他們都叫過來。汪清賢得到命令,像跑堂的店小二一樣,股一顛一顛地出去了。鮑福望著他的背影,想笑,卻笑不出來。
不一會兒,演員們陸續趕來,他們仍然在議論著:“這群窩囊廢也真夠可憐的,不是偷上一把麥秸,就是偷上幾樹枝,跟著村村挨鬥,丟人現眼不說,還得受罰。”
“你們看見前村偷牛糞的那位麼?還是讓咱們的霍組長逮著的呢,當時霍組長逮他時他還嘴硬,這陣兒比誰都熊。”
“霍組長還真有兩下子,這已經是第四位了。”
“請大家靜一靜,現在開會了。”黃組長坐在臨時擺放的一張辦公桌前,聲音非常洪亮。
這時,汪清賢將一個斟滿開水的玻璃杯雙手恭恭敬敬地放到黃組長的面前,然後輕輕後退著離開辦公桌。
鮑福仰著臉,眯著眼看著這一幕,覺得一陣陣噁心。
“同志們,今天我們蘆花村群眾俱樂部正式成立了。在這動人心的時刻,首先請允許我代表工作組向俱樂部的成立表示由衷的祝賀!
汪清賢立即帶動大家熱烈鼓掌。
“俱樂部的成立是我們蘆花村群眾文藝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它對於我們今後正確開展路線鬥爭教育、推動我村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的開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此之前,工作組、大隊支委會多次開會討論,公社黨委也通過下達指示、親臨指導等多種形式關心我們的工作,當然,發揮直接作用的還要歸功於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黃組長的講話,鮑福幾乎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完全是一副昏昏睡的狀態。
黃組長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結束後,會場上又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之後,汪清賢做表態發言。汪清賢最會見風使舵,當然要把黃組長的功勞排在第一位,什麼黃組長“給我們指明瞭方向”啦、“從百忙之中出時間”啦、“為了俱樂部的工作廢寢忘食”啦,等等,凡是能往上堆砌的詞兒儘量往上堆砌。最後是自己的決心,又是一堆“不辜負工作組和大隊支委的期望”啦、“一定要緊密地團結起來”啦,等等。他一邊發言,一邊觀察著黃組長的眼。
接下來黃組長提議:“請讓鮑福同志發言。”鮑福一方面情緒不好,另一方面也不習慣在臺上講話。所以他隨便擺了擺手,算是給黃組長一個答覆。
黃組長也不再勉強,繼續進行下面的議程:“現在就今後的工作思路,請大家暢所言。”會場上立即變得肅靜起來。
黃組長再次提醒大家:“誰有好的想法或者見解,請不要憋在心裡,要毫不保留地講出來。”汪清賢也像鸚鵡學舌一樣跟著附和:“是啊,誰有好的想法都講出來。”人們一開始是竊竊私語,後來聲音逐漸變大。
鮑福並沒有留心人們在說什麼,只是將目光從每一張臉上來回掠過。忽然他發現其中少了一張臉,於是高聲問道:“今天誰下的通知?”汪清賢立即應道:“是我。”鮑福問:“馮水新怎麼沒來?”這一問,眾人才若有所失起來:“我說呢,怎麼像少了一個人似的?”
“是啊,怎麼把他忘了?”
“沒他怎麼能行啊?”黃組長看到鮑福滿臉的怒火,生怕節外生枝,趕忙解釋:“可能是因為一時緊張,漏掉了吧,下次通知時一定注意,會後向他好好地解釋一下。”也不知汪清賢是因為人們一鬧鬨黃組長的話沒有灌進他的耳朵裡,還是因為一聽說馮水新三個字心裡就彆扭,他臉一紅,小聲嘟囔道:“他有什麼了不起?地球離開誰不能轉?下次叫他一聲不就得了!”鮑福本來就覺得汪清賢今天左右都不順眼,沒事兒還想尋出點兒事兒呢,聽了這話,那還了得!他氣洶洶地衝過去,指著汪清賢的鼻尖罵道:“你放肆!”
“幹嗎發這麼大的火?不就是一個馮水新嗎?”汪清賢顯得很不以為然。
“你再說一遍。”鮑福又往前走近一步。
汪清賢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做聲。
鮑福不依不饒:“我告訴你,這個俱樂部可以沒有你,但不能沒有馮水新。”
“黃組長,你看…”汪清賢用一種乞求的目光望著黃組長。
“鮑福同志,請注意態度。”黃組長批評道。
這時,在場的人紛紛上前勸解。無奈鮑福是火之人,一旦爆發起來,豈肯輕易罷休?大家共事多年,誰都瞭解他倆的脾味:一個暴躁如雷,一個陰陽怪氣。剛才聽了汪清賢的那句話,大家早就心存不滿了,無奈黃組長在場,不好分辨。這會兒看到鮑福發怒,一個個表面上是在勸解,實際上都想讓他一吐為快。
鮑福撥開眾人,聲具厲道:“汪清賢,你以為你是個人物吧?告訴你,就你這樣的角兒一大堆捆在一起都頂不上馮水新半個指頭。人家馮水新走紅的時候,你我才剛剛出世。我問你,你那點兒小本事兒最早是跟誰學的?你可以不認你的老師,但是,你決不能侮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藝人。汪清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我是同一天進的戲班。從進戲班的那天起,你我就合不來。為什麼會是這樣呢?當然有我個人的原因,但關鍵就因為你這個人一向狗眼看人低。連馮水新這樣的大腕兒你就敢不放在眼裡,你眼裡還會有誰?‘一為師,終生為父。’這是咱梨園行的行規,你連這點兒行規都不懂,竟然還腆著老臉叫嚷在梨園行幹了十幾年,我身為梨園弟子,為有你這樣的敗類而羞恥。今天當著諸位師傅的面,咱打開窗戶說亮的,據我所知,在座的諸位師傅還從來沒有誰不把馮水新當回事兒的。你問問哪一位師傅見了馮水新不是左一聲‘大哥’右一聲‘親人’地叫著?就憑這一點,他們就有資格做你我的老師。藝人得講究藝德啊,你連這點兒藝德都不講,還張口閉口的‘緊密團結’,你究竟要‘團結’誰呀?你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我真擔心就你這樣的‘團結’,俱樂部用不了多久就只剩你一個人!今天你敢揹著馮水新的面說他沒什麼了不起,誰敢保證你背了在座的諸位的面不罵他們一錢不值呢?包括坐在主席臺上的黃組長在內,”他望了黃組長一眼:“難道你沒有這樣的擔憂嗎?”黃組長當即批評道:“鮑福,不要擴大事態。”鮑福繼續質問汪清賢:“汪清賢,有一個問題你一輩子都不會想明白,你知道馮水新為什麼在別人眼裡是鳳凰,而在你的眼裡是老草雞嗎?你有眼不識泰山這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就是因為他離你太近。你從來就沒有意識到離你近的人還會是高人。如果馮水新生活在異鄉他土,你很可能會巴巴地投奔到他的足下,一旦他走到你的身邊就立即變得豬狗不如了。你把人家看得一錢不值,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把自己當人看。”黃組長看一眼萎靡不振的汪清賢,再看一眼一發而不可收拾的鮑福,覺得這場鬧劇應該結束了,於是宣佈:“不要再說了,今天的會就開到這兒,汪清賢和鮑福留下,其餘同志可以離開。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