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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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麼被他引,多麼想走到他的身邊。但是我不敢。他身上已有著慕容家男子的光華,象父親和叔父們那樣,讓人只敢遠望而不可企及。
我想要偷偷地溜走,但是他已經看見了我。他溜下亭子分拂著長草向我走來。背後浮動著晶藍的天空和花朵,他對我微笑,"阿湄,"他說,"我是你的二哥。"那一年他十一歲,我五歲。我住的屋子從前是他的,廢園也是。他在慕容府這個僻靜的角落生活了八年。直到我來,父親才命他搬到別處。
二哥沒有媽媽,同我一樣;父親和大夫人不喜歡他,也同我一樣;他是孤單寂寞的,也同我一樣;甚至於我們都深愛這片無人光顧的廢園勝過慕容府聞名蘇州的花園奚秀園…我不知道所有這些是否足以解釋為什麼在父親的十三個子女當中唯有我們兩人有著最最深切的兄妹之情。
但二哥遠比我聰明,他的才華彷彿無窮無盡。
他工詩善畫,還會撫琴吹簫。他喜歡種花下棋,有時也玩裝裱篆刻。他給我治小印,畫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樣的盆景,他十六歲那年繪製的重整廢園的圖紙令我神往至今。他認得廢園裡堙沒的石碑上奇形怪狀的古老文字,他還能分辨幾乎所有草木魚蟲的名字。夏天時他教我辨認天上繁密的星座,冬天時他會在火爐旁為我講起異趣雜譚,曲詞歌賦。
他施展起輕功有如天空中飛逝的雲。他是用劍的,卻很少佩劍,也從不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劍法。直到有一次三叔教了我們那招"藍田
暖",我才知道這麼簡潔美妙的劍招原來出自二哥,父親瞧見後略加修改,成為後來飲譽江湖的"琢玉劍法"的第一招。
十六歲起二哥開始跟著父親和大哥踏足江湖,常常一去數月。每次回來,他都會帶給我一些有趣的玩藝兒,講一些稀奇的見聞給我聽,但這樣快活的子總是短暫,他在家裡住不了多久便又會離開。
偶然他也會受傷,在府裡休養一段較長的時間。他自己開出葯方,他唯一的僮僕阿楠替他買葯煎葯。當他養傷時,父親和大哥似乎便遺忘了他。他們從不來看他,事實上除了我,再沒有別人會去看他。
我於是從早到晚纏在他的身邊,給他念書,逗他說笑,或者偷看他睡著時才出的攢眉咬牙強忍傷痛的樣子,畫下來送他。看見我畫的畫,二哥總會笑,那時他的神情就象是清溪裡映著的一段天藍。
我多麼喜歡看到他的笑容,特別是當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眉宇間聚合起淡淡的憂悒。
"你怎樣才會快活呢?"有一天我看著他漸沉鬱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問他。
他怔一怔,轉過頭去,很久以後他低聲地說:"也許…,"他說,"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我沒有料到他會提及我們之間這心照不宣的秘密,兩個失寵的孩子對父親無望的愛與崇仰。我們那一劍光寒名動天下的父親,高貴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們從不敢奢望他的愛,我們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個轉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來我早已習慣了失望,但二哥卻比我更執著也更悲哀。
我忽然覺得鼻子酸澀,心裡空蕩蕩的,彷彿要無比貼近二哥才覺得不那麼空虛。我緊緊抱住他的臂膀,把臉貼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他還是要從他身上得到安
。
"不要緊的,"我說,"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二哥輕輕嘆息,"阿湄,"他說,"你大概是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二哥的醫術想必是很好的,因為他總能很快治好自己的傷。他的傷好了以後,就又會跟著父親和大哥離家遠行。離家時,父親和大哥並轡而行,而二哥則孤單地落在後面。每次給他們送行,我總是無法不為二哥難過。
但大哥的確更有理由獲得父親的歡心。與默默無聞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歲便展頭角,十九歲時連勝十二名一
高手而名聲鵲起。二十二歲那年,大哥挑戰江湖三大頂尖劍手中的武當掌門松巖道長,
戰五百招後,終以一招從未一現江湖的劍法破去了對方的絕招"萬壑松濤"。松巖道長雖未落敗,卻心灰意冷棄劍而去,臨去時斷言五年之後,將不會有人能在劍術上勝過大哥。
這一戰的消息傳遍江湖。老夫人在他們回府當晚便廣邀親朋為大哥慶賀。當晚大哥風華照人英俊無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顏開,連一向冷漠的父親似乎也表情溫和了許多。
但我的眼睛卻總是望著二哥,我看見他蒼白的臉,淡淡憂鬱的神情,看見他默不作聲地喝酒,一杯接著一杯。然後我
覺到父親的目光有時落在二哥的臉上,冷冷的銳利的眼光,二哥卻象是毫無察覺。我漸漸開始為二哥擔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歡會不會終於惹惱了父親,然後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在二哥幾乎喝完了第二壺酒時,父親忽然扔出一竹筷擊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父親淡淡地說,"既然不高興坐在這裡,就回房吧。"席間一片寂靜,百十雙眼睛盯著二哥。
二哥低頭望著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覺得心臟一時停跳,血全湧上了臉,雙頰火一般地燙。我但願受到父親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過執著而無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頭來,燭影晃動,模糊了他秀逸的輪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雙手有些顫抖,但他很快把它們攏在袖中。
他穿過大廳,神氣出奇地平靜從容。我目送他在門外廖落的燈影中漸行漸遠,然後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東西。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溜出了宴會。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二哥,無論是快樂或者不快樂,我們總會躲進我們的廢園。
二哥果然在那兒,坐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亭子裡,身邊放著不知從哪兒來的酒罈。
看見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說,"過來陪我喝酒。"我坐到他的身邊。我們喝了很久,夜風吹來,令我忽覺無限悲傷。
"二哥",我說,"其實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麼?"二哥抬頭微笑,"我是他的兒子。"他望著漆黑的夜空,不動聲:"你知道麼?",他說,"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向他證明我配做他的兒子。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無論我做到什麼地步,我在他眼裡,永遠什麼也不是。"他的口氣彷彿只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怎麼會剛剛明白?他這麼對我已經二十年,我卻剛剛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兒子。"他臉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燙得可怕,使我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