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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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四十二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這“老”字的位置非常為難可以形容科學也可以形容科學家。不幸的是科學家跟科學不大相同;科學家像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錢。將來國語文法展完備終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開“老的科學家”和“老科學的家”或者說“科學老家”和“老科學家”現在還早得很呢不妨籠統稱呼。高校長肥而結實的臉像沒酵的黃麵粉饅頭“饞嘴的時間”(edaxvetustas)咬也咬不動他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假使一個犯校規的女學生長得很漂亮高校長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認錯也許會不盡本於教育神地從寬處分。這證明這位科學家還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國研究昆蟲學的;想來三十年前的昆蟲都進化成為大學師生了所以請他來表率多士。他在大學校長裡還是前途無量的人。大學校長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兩類。文科出身的人輕易做不到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為榮準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優則學借詩書之澤弦誦之聲來休養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學的國家沒有旁的國度肯這樣給科學家大官做的。外國科學進步中國科學家進爵。在國外研究人情的學問始終跟研究物理的學問分歧;而在中國只要你知道水電土木機械動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這是“自然齊一律”最大的勝利。理科出身的人當個把校長不過是政治生涯的開始;從前大學之道在治國平天下現在治國平天下在大學之道並且是條坦道大道。對於第一類大學是張休息的靠椅;對於第二類它是個培養的搖籃——只要他小心別搖擺得睡了。
高松年奮辦公夙夜匪懈明得真是睡覺還睜著眼睛戴著眼鏡做夢都不含糊的。搖籃也挑選得很好在平成縣鄉下一個本地財主家的花園裡面溪背山。這鄉鎮絕非戰略上必爭之地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東西——炸彈——也不會費在這地方。所以離開學校不到半里的鎮上一天繁榮似一天照相鋪飯店浴室戲院警察局中小學校一應俱全。今年天高松年奉命籌備學校重慶幾個老朋友為他餞行席上說起國內大學多而教授少新辦尚未成名的學校地方偏僻怕請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諸位不同。名教授當然好可是因為他的名望學校沾著他的光他並不倚仗學校裡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氣他不會全副神為學校服務更不會絕對服從當局指揮。萬一他鬧彆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學生又要借題目麻煩。我以為學校不但造就學生並且應該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沒有名望的人來他們要借學校的光他們要靠學校才有地位而學校並非非有他們不可這種人才真能跟學校合為一體真肯為公家做事。學校也是個機關機關當然需要科學管理在健全的機關裡決沒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個個單位。所以找教授並非難事。”大家聽了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並沒有這番意見臨時信口胡扯一陣。經朋友們這樣一恭維他漸漸相信這真是至理名言也對自己傾倒不已。他從此動不動就表這段議論還加上個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學的學校也是個有機體教職員之於學校應當像細胞之於有機體——”這段至理名言更變而為科學定律了。
虧得這一條科學定律李梅亭顧爾謙還有方鴻漸會榮任教授。他們那天下午三點多到學校。高松年聞訊匆匆到教員宿舍裡應酬一下回到辦公室一月來的心事不能再擱在一邊不想了。自從長沙危急聘好的教授裡十個倒有九個打電報來託故解約七零八落開不出班幸而學生也受戰事影響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來就是四個教授軍容大震向部裡報上也體面些。只是怎樣對李梅亭和方鴻漸解釋呢?部裡汪次長介紹汪處厚來當中國文學系主任自己早寫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處厚是汪次長的伯父論資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時侯給教授6續辭聘的電報嚇昏了頭怕上海這批人會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長。汪處厚這人不好打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總講得開就怕他的脾氣難對付難對付!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對付的。他是趙辛楣的來頭辛楣最初不懇來介紹了他說他是留學德國的博士真糊塗透頂!他自己開來的學歷並沒有學位只是個各國蕩的學生並且並非學政治的聘他當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漸升年輕人初做事不應該爬得太高這話可以叫辛楣對他說。為難的還是李梅亭。無論如何他千辛萬苦來了決不會一翻臉就走的;來得困難去也沒那麼容易空口允許他些好處就是了。他從私立學校一跳而進公立學校還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總要有良心。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別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還有警察局長的晚飯呢。這晚飯是照例應酬小鄉小鎮上的盛饌反來覆去只有那幾樣高松年也吃膩了。可是這時候四點鐘已過肚子有點餓所以想到晚飯嘴裡一陣溼。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個波裡的水打到岸邊就四面濺開。可是鴻漸們四個男人當天還一起到鎮上去理洗澡。回校只見告白板上貼著粉紅紙的佈告說中國文學系同學今晚七時半在聯誼室舉行茶會歡李梅亭先生。梅亭歡喜得直說:“討厭討厭!我累得很今天還想早點睡呢!這些孩子熱心得不懂道理趙先生他們消息真靈呀!”辛楣道:“豈有此理!政治系學生為什麼不開會歡我呀?”梅亭道:“忙什麼?今天的歡會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寧可睡覺的。”顧爾謙點頭嘆道:“念中國書的人畢竟知體我想旁系的學生決不會這樣尊師重道的。”說完笑地望著李梅亭這時候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鴻漸道:“你們都什麼系什麼系我還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長給我的電報沒說明白。”辛楣忙說:“那沒有關係。你可以教哲學教國文——”梅亭獰笑道:“教國文是要得我許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結我一下什麼都可以商量。”說著孫小姐來了說住在女生宿舍裡跟女生指導范小姐同室也把歡會這事來恭維李梅亭梅亭輕佻笑道:“孫小姐你改了行罷。不要到外國語文系辦公室了當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們倆同去開會。”五人同在校門口小館子吃晚飯的時候李梅亭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準備歡會上演講稿梅亭極口分辨道:“胡說!這要什麼準備!”晚上近九點鐘方鴻漸在趙辛楣房裡講話連打呵欠正要回房裡去睡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兩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臉不正便問:“怎麼歡會完得這樣早?”梅亭一言不向椅子裡坐下鼻子裡出氣像待開的火車頭。兩人忙問他怎麼來了。他拍桌大罵高松年混賬說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會輸的做了校長跟人吃晚飯這時候還不回來影子也找不見這種翫忽職守就該死。今天歡會原是汪處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敵人息未定即予以頭痛擊”先來校的四個中國文學系的講師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學生也唯命是聽。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約在先自己跡近乘虛篡竊可是當系主任和結婚一樣“先進門三就是大”這開會不是歡倒像新姨太太的見禮。李梅亭跟了學生代表一進會場便覺空氣兩樣聽得同事和學生一兩聲叫“汪主任”己經又疑又慌。汪處厚見了他熱情地雙手握著他的手好半天摩不放彷彿捉搦了婦情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說:“李先生你真害我們等死了我們天天在望你——張先生薜先生咱們不是今天早晨還講起他的——咱們今天早晨還講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兩天再上課不忙。我把你的功課全排好了。李先生咱們倆真是神久矣。高校長拍電報到成都要我組織中國文學系我想年紀老了路又不好走換生不如守所以我最初實在不想來。高校長他可真會咕哪!他請舍侄”——張先生薜先生黃先生同聲說:“汪先生就是汪次長的令伯”——“請舍侄再三勸駕我卻不過情我內人身體不好也想換換空氣。到這兒來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興我想這系辦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氣的訓話悶在心裡講不出口忍住氣搭訕了幾句喝了杯茶只推頭痛早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