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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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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十一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較路走得少反覺得淨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趕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裡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的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房後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屎氣彷彿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裡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裡惦記我呢!”到後來才明白是給菜裡的辣椒薰出來的。飯後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困坐在外間的竹躺椅裡看書也睡著了。他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氣山深短雲霧裡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得什麼都粘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裡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裡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裡從容穿衣服。兩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被蒙著頭呻。他們忙問她身休有什麼不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裡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前放個痰盂。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麼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裡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並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衝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裡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原封不動準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封皮一拆餘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情;而不給她藥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本牌子的魚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裡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係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願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張眼隨他擺佈嚥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兒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溼的一部分淚水從緊閉的眼梢裡過耳邊滴溼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彷彿無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於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麼哭。結果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裡他們的旅行順溜像子他們把新現的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彷彿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伕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轉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鋪裡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裡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裡沒有鋪只是五疊乾草。他們倒寧可睡稻草勝於旅館裡那些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鴻漸倦極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彷彿兩半窗簾要按縫了忽然拉鍊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了夢深處一個小聲間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嘆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偷偷在呼。他嚇得汗直豎黑暗裡什麼都瞧不見想劃火柴又怕真照見了什麼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又神經鬆懈要睡似乎有什麼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雲愛)(雲逮)地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鬆懸空的一睡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聽鄰近孫小姐呼顫促像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這清清楚楚地一聲吧息彷彿工作完畢的葉口氣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嘆氣的嘴喉舌都給恐怖乾結住了叫不出“誰呀”兩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得像膛裡容不下。隔被聽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劃火柴那神經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表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構裡像有一雙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體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伕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新鮮空氣。才現這屋背後全是墳看來這屋就是剷平墳墓造的。火鋪屋後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後跟鴻漸多了笑說:“這話很難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覺得鬼真可怕。可是這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西了。”鴻漸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確有時間的好像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孫小姐道:“你說你聽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裡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這太怪了。”鴻漸道:“也許我們睡的地方本來是小孩子的墳你看這些墳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孫小姐天真地問:“為什麼鬼不長大的?小孩子死了幾十年還是小孩子?”鴻漸道:“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的心目裡還是當年的丰采儘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們兩人一清早到這鬼窩裡來談些什麼?”兩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訴他他冷笑道:“你們兩人真是魂夢相通了不得!我一點沒覺什麼;當然我是人鬼不屑拜訪的——轎伕說今天下午可以到學校了。”方鴻漸在轎子裡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麼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適才火鋪屋後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徵。好像個進口背後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麼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

“撇下一切希望罷你們這些進來的人!”雖然這麼說按捺不下的好廳心和希冀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地掀動壺蓋。只嫌轎子走得不氣寧可下了轎自己走。辛楣也給這理鼓動得在轎子裡坐不定下轎走著說:“鴻漸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經驗。總算功德圓滿取經到了西天至少以後跟李梅亭、顧爾謙脅肩諂笑的醜態也真叫人吃不消。”鴻漸道:“我現拍馬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都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後的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你這話為什麼不跟曹元朗夫婦去講?”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nny。孫小姐經過這次旅行並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過臉來呵呵大笑。

“別胡鬧。我問你你經過這次旅行對我的想怎麼樣?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乾脆的回答氣得只好苦笑。興致掃盡靜默地走了幾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上了轎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說話坦白算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