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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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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著了,可恨啊,你已逝去!’寂靜。查爾斯的臉陰沉沉的,象是在給人送葬。讀詩的人又了一口氣,橫了查爾斯一眼。

“啊,悲痛的人們見到悉的面孔該是多麼欣

·查·爾·斯!”詩集驟然變成了一發炮彈,斜著飛向查爾斯,先擊中他的肩膀,接著落到沙發後的地板上。

“怎麼回事?”查爾斯看見歐內斯蒂娜站起來,兩手卡,樣子很不尋常。他坐直身子,咕噥道:“呃,親愛的。”

“你睡覺被捉住了。別想找藉口。”但事實上查爾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藉口,可能還陪了罪,得到了諒解。所以在第二天午餐時,歐內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議商量一下怎樣佈置他們八字還沒一撇的家中書房時,查爾斯才敢提出異議。對查爾斯來說,離開他在肯星頓的舒適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犧牲。這件事顛三到四地說來說去,他已聽厭了。特蘭特姨媽這次幫了他的忙,於是他獲准了一個下午,可以用來去翻那些倒黴的石頭。

用不著多想。查爾斯知道自己對於到什麼地方去興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當初,他看到法國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時,沒有來得及想別的東西,不過他還是發現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來的燧石。因此,這天下午他來到了山崖下。他和歐內斯蒂娜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強烈,出現了新的熱。這種熱已將波爾蒂尼夫人的女秘書從他的腦海中趕走了。如果說不是徹底趕走的話,他也只是偶爾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閃而過。

當他撥開荊棘爬上山崖時,他確實猛然間想起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記得她那天躺著的姿勢。待到他越過草地,往下看她曾躺過的平臺時,那裡卻空無一人。很快,他就把她忘記了。他找到一條小路來到山崖底下,動手在岩石堆中尋找烤缽石。那天比上次冷,四月的雲迅速地移動著,時而遮住陽光,時而飄散開去。北風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許暖和一些。查爾斯到心裡一熱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塊極好的烤缽石。那塊化石好象是不久才從燧石基座上裂下來的,就在他的腳下。

又過了四十分鐘,他覺得不會再好運,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會再找到烤缽石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條通往樹林的小路走去。剛走了幾步,一個黑人影突然映入他的眼簾!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荊棘纏得結結實實。她一門心思想掙脫出來,沒有聽到查爾斯走在草地上的輕快腳步聲。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條小路很窄,她站在路當中。這時,她也看見了查爾斯。他們相距十五英尺光景,雖然相互看到時各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尷尬。查爾斯微笑著,莎拉十分疑心地望著他。

“伍德拉夫小姐!”她朝查爾斯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似乎一時猶豫不決,也好象本來打算往回走似的。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對方已給自己讓開了路,便急急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去。誰知步子沒邁好,她一頭摔倒在泥路上。查爾斯趕快上前扶起她來。現在她可真象野動物了。她渾身烈地顫抖著,有氣無力地看著他,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查爾斯輕輕地扶著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從那兒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她穿的還是那件黑大衣,還是那件白領子的靛藍上衣。她的臉上透著一種活力,一點紅暈,這與她那種既充滿野又羞羞答答的舉止十分相稱。至於她以上這種神是因為她剛摔倒過,還是因為查爾斯在扶著她,或者是因為天氣冷的緣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從表情來看,她象是一個在果園裡偷蘋果時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種內疚,然而卻是一種不服氣的內疚。她驀地望著查爾斯,頭微微偏向一側,微突的眼睛向上瞅著,出大片眼白,給人一種既膽怯又威嚴的印象。查爾斯慌忙放開了她的胳膊。

“想來剛才這件事真叫人有點後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這種地方扭傷了腳,那便如何是好?”

“沒關係。”

“我看很有關係,尊敬的小姐。從上星期您對我的要求看來,您不想讓波爾蒂尼夫人知道您到這個地方來過。老天在上,我不想問您那是為什麼。但我可以告訴您,要是您身處某種逆境,盼著您的救星來臨的話,那麼,在萊姆鎮只有我一人,能夠把您的救星找來,您相信嗎?”

“她知道,她會猜到的。”她所答非所問地說。

“她知道您來這個地方嗎?”她垂著眼皮望著草地,似乎不想回答問題,而是求他走開。查爾斯仔細地瞅著她的臉,那臉上有種東西使他決意留下不走。查爾斯看出,她的眼睛裡著智慧,著獨立自主的神。那雙眼裡有種東西默默地拒絕著任何憐憫,有種不容他人干預、保持自己人格的決心。當時時髦的眉是淡雅、細巧、彎曲,但莎拉的眉卻很濃,至少是非常黑,幾乎跟頭髮的顏一樣,所以看上去很濃,微微帶有一點男子氣。我並不是說她有愛德華時代公眾所欣賞的“吉布森姑娘”②那種美:灑脫、寬臉膛的男美。莎拉的臉盤兒端正勻稱,帶著女的嬌美。嘴巴上壓抑著的恰與眼睛中壓抑著的**相稱。她的嘴很寬…這不符合當時人們的欣賞‮趣情‬。那時人們欣賞兩種嘴形,一是雙不明顯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呈弓形的嬰兒般的嘴。查爾斯象當時的大部分男子一樣,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③《相貌論》的影響。他望著莎拉的嘴,心裡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緊閉著。

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90—90在位)統治時期。

②“吉布森姑娘”指英國畫家查爾斯·吉布森(87—944)筆下的婦女形象。當時的女子紛紛摹仿其風格。

③約翰·拉瓦特(74—80),瑞士牧師。

莎拉的黑眸子飛速的一瞥,使查爾斯的心中動了一下。但這種反響不是英國式的。他看到莎拉這樣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國女人,說得更坦率些(我比查爾斯坦率得多),想到了外國鋪。這意味著他對莎拉的看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已經意識到,莎拉的內心深處比外表看來更聰慧,更有獨立。這時,查爾斯開始猜測起她不大光彩的過去來。

對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紳士們來說,他們對莎拉品的直覺會使他們到厭惡。它也確實使查爾斯隱隱到一種厭惡…至少是震驚。他與他同時代的人有著同樣的偏見,對任何形式的慾都持懷疑態度。但是他們會據心理學上“超我訓諭”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責任推給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相;而查爾斯卻不會這樣做。這應謝他對科學的愛好。達爾文主義,正象它的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向某種東西打開了閘門。這種東西比基督教關於人類起源的解釋嚴肅得多。我並不是說查爾斯對莎拉毫無責難之意,而是說他不情願去責難她,不情願的程度遠遠超出了莎拉所能想象的範圍。

愛好科學是他不情願責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查爾斯懂法語,偷偷讀過…它被指控為**…十年前在法國出版的一本書。這就是充滿宿命論觀點的著名小說《包法利夫人》。當他低頭望著身邊那張面孔時,愛瑪·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闖進了他的腦海。這樣的幻覺既是一種悟,也有其誘惑力。查爾斯之所以沒有躬身致意並揚長而去,就是這個原因。

最後莎拉打破了沉寂“我剛才不知道您在這兒。”

“您怎麼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她說完後轉過身。但查爾斯急忙說:“您是否允許我先說幾句話?當然嘍,作為不瞭解您和您的情況的人,我可能不該說。”莎拉止住步子,低著頭,背對著他。

“我可以說嗎?”莎拉沒說什麼。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說道:“伍德拉夫小姐,我不願假裝我不瞭解您的情況…是特蘭特夫人告訴我的。但我想說明,她是出於仁愛之心,出於同情。她認為您處在現在的環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認為,您的不愉快是環境造成的,而不是人為的原因。我認識特蘭特夫人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知道她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結婚以後她就是我的一位親戚。我是想說,我相信…”這時,莎拉急轉身望著他們身後的樹林,查爾斯也打住話頭。她靈的聽覺發現了一個聲響,是腳步踩斷樹枝的聲響。查爾斯還沒來得及問她是怎麼回事兒,便也聽到了兩個男子低低的說話聲。但這時她已邁開腳步,手裡著裙子,快步朝東面四十碼左右的地方走去。那裡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荊豆,她就躲在荊豆的後面。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簡直成了無可狡辯的同謀罪犯。

那兩個男子的聲音變大了。查爾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兒發楞,便朝下面一條穿過荊棘叢的小路大步走去。幸虧他動作及時,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條小路的同時,還看到了兩張臉在向上張望著。他們一看見查爾斯,便驚慌失措起來。顯然,他們本來是想爬上查爾斯站著的這條小路上來的。查爾斯一開口向他們打招呼,那兩個人影一晃便不見了。他聽到“噓”的一聲,接著聽到有人喊“追,傑姆!”隨後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急促、低沉的口哨聲和一陣狗叫聲。隨後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們已經走遠了,他才繞到荊豆叢邊。她站在那兒,手‮摩撫‬著荊豆的針葉,臉轉向一邊。

“他們走了。我想他們大概是偷獵的。”她點點頭,但仍舊迴避著他的目光。荊豆正值開花季節,黃花兒密密叢叢,幾乎遮住了綠葉。空氣中瀰漫著花蕊的芳香。

查爾斯說:“我想您沒有必要回避我。”

“顧及好名聲的紳士誰也不願被看到跟萊姆鎮的婦呆在一起。”查爾斯溫和地說:“不要誤會。我對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這樣珍視我的名譽,我也十分謝。但在波爾蒂尼夫人之看來,我怎麼做都是一樣。”莎拉沒有動。查爾斯繼續微笑著。他曾去很多地方旅遊,見多識廣,又讀過很多書,所以能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對人生有著深刻的瞭解,對那些偏執狂也深知其內心。…不管他們表面上裝得如何虔誠。您離開那個藏身的地方好嗎?咱們在這兒不過是邂逅相遇,並沒有什麼不體面的事。請您等一下,讓我把剛才要說的話說完。”查爾斯往旁邊一閃,給她讓開路。她走出荊豆叢,站在旁邊的草地上。他看見她的睫上掛著淚珠兒,但沒有朝她走過去,只是站在她背後幾碼遠的地方,說道:“特蘭特夫人希望…她非常願意幫助您,如果您打算改變一下環境的話。”她搖了搖頭,算作回答。

“使別人同情的人…總是會得到幫助的。”查爾斯停了一下。一陣急風颳散了她的一綹頭髮,吹得它向前飄蕩著。她不安地將頭髮捋了一下。查爾斯接著說:“我只是說了特蘭特夫人本人想說的話。”查爾斯說的完全是實情,因為在那次爭論和解後的第二天,他們一邊愉快地吃午飯,一邊議論著波爾蒂尼夫人和莎拉。查爾斯覺得,他們對那個老太婆是無能為力的,要叫她改弦易轍那比登天還難。查爾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經踏入了連一般天使也望而卻步的領域,那就乾脆把他們那天議論的結果告訴莎拉。

“您應該離開萊姆鎮…離開這個地區。我知道您有極好的天賦,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樣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莎拉聽了毫無反應。查爾斯接著說:“我想弗里曼小姐和她母親一定樂於在倫敦為您打聽一下這方面的情況。”莎拉聽後,離開查爾斯走到山崖草地的邊緣,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過了半晌,她才轉過身來望著他。他仍舊站在荊豆叢旁邊。她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直楞楞地盯著查爾斯,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種自知不能理直氣壯的笑容。

她垂著眼皮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他輕輕地聳聳肩,到無可奈何,又隱約覺得別人辜負了他的好心。

“如此說來我必須向您道歉,因為我干預了您的私事。今後我再也不這樣做了。”他鞠了一躬,轉身走開了,但他剛走了一兩步就聽到她說:“我…我知道特蘭特夫人是好意。”

“那麼就讓她的好意得以實現吧。”她望著兩人之間的草地。

“我好象…好象太不近人情了…我很。不過這樣的好心…”

“這樣的好心怎麼啦?”

“這樣的好心更殘酷,比…”她沒有說完便轉身望著大海。查爾斯真想衝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搖動。戲臺上出現這樣的悲劇場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現實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說,他剛才的話也並不尖刻呀。

“您認為我的秉是固執己見吧?”莎拉說。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說吧。據傳您的神不大正常,我認為事實遠非如此。我認為您把過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幹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來走去?難道您對自己的折磨還不夠麼?您還年輕,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聽說您在兒沒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這兒不可呢?”

“不,我有。”

“那個法國紳士嗎?”她轉向一邊,好象本不願意談這件事。

“恕我直說,我認為那件事就象創傷一樣,如果你不會調理它,它就會潰爛化膿。倘若他至今不回來,那麼他當初就不值得您愛;倘若他回來了,我不信他在萊姆鎮找不到您便會輕易回法國,他一定會設法清您在什麼地方,並且千方百計找到您。這難道不是常理嗎?”長時間的沉默。他走上前去,雖然兩人之間尚有幾尺距離,但他已看清她臉孔的一側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幾乎可以說是沉著鎮靜的,彷彿她對某件事情已完全瞭解,查爾斯剛才的話只是進一步證實罷了。

她仍在眺望著大海。五海里以遠,有一艘雙桅帆船,在陽光的照下,航帆呈黃褐,正向西方駛去。她好象對著那艘帆船輕輕地說:“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您擔心他永遠不會回來?”

“他確實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轉過身,久久地望著查爾斯惑不解的面孔,好象這惑不解反而使她到高興似的。隨後,她把臉轉向一邊,說道:“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經…”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後悔洩得太多。她突然走了,幾乎是小跑著,越過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她又向前邁了兩步,接著轉過身來。她的目光象是拒絕他,也象是看透了他。她的聲音充滿了壓抑著的怨恨,這種怨恨脫口而出,象是對著查爾斯似的。

“他已經結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但她並不回答。他被拋在那兒呆呆地站著。他自然到十分驚奇。不自然的是他隱隱約約地到內疚。他發現,當他自以為在做好事時,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後,他繼續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會兒。隨後他轉過身,望著遠方的小船,好象那小船能夠解開這謎。然而,謎仍舊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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