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卷席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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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爺扛了四年長活,這就使他有了充分時間去營造一個莊稼把式的權威,同時去創作傳至今的風故事。農閒季節,東家不用短工,後院只剩下老爺爺和瞎了一隻眼的車把式。車把式兼管喂牲口,夜晚睡在牲口屋,長工屋只剩下老爺爺一個人。車把式的耳朵也不好使,這就成全了老爺爺與老的萬種風情。
老爺爺和老都由於較少地接受文明的教化而躁動著人類幼年時代的野,昏暗狹小的長工屋似乎容納不下他們的風故事,要回到大自然的懷抱才更能點燃愛的慾望和燃燒慾望的情。老爺爺從長工屋後牆上越窗而出,再抱著老穿過紫穗槐的綠陰,來到一個池塘旁邊,那裡有一塊伸進池塘的楔形小島,水杞柳在島上擎起了一把綠傘,厚茸茸的草地上盛開著潔白和粉紅的野百合花,茸茸的野麥穗兒掛著晶瑩的珠,映著天上的星星。那是水鳥鑽在花叢裡配對兒的地方,車把式卻在那裡發現了“魚”車把式說,一條黑不溜秋的大鯰魚跟一條白亮亮的白條魚兒常常在雲彩半掩著月亮的夜晚浮出水面,潑喇喇攪得水響,搖亂了池塘裡的荷葉,然後就絞纏在一起躍出水面,橫在草地上活蹦歡跳如鯉魚打。白條魚兒不住地扭身曲尾,黑鯰魚不停地躍起躍落。野鴨受驚地鑽出蘆葦,拍打起一溜兒水花飛上了天空。一黑一白的“魚”又從草地上直豎起來,駭人地爬到了水杞柳上,水杞柳不停地打著哆嗦,柳陰裡傳來夜鳥的驚鳴。車把式看得心驚跳,渾身燥熱,就在天亮時鼓起勇氣,去小島邊上了一圈棗樹圪針。
老當家沒有聽說過魚的故事,倒是為女兒的一雙大腳愁白了頭。在女子都裹了“三寸金蓮”的時代,蓮子的大腳就成了舉世公認的家醜。老當家重金託付過一打以上的媒人,在方圓二百華里的範圍裡往來穿梭,進行拉網式遊說,人家一聽是大腳,就好像看見了怪物;再說她怎樣的花容月貌,那就加倍地證明是個怪物。到了蓮子二十歲那年,南陽有一個從海邊來的鹽商中年喪。海邊漁村的女人不裹腳,鹽商不嫌棄大腳女人。他聽說白河邊有一個大腳美人兒還待字閨中,特地登門拜望。他來時,老當家讓蓮子拿著線柺子在院子裡來回奔跑,跟嫂子捉對兒拐線。鹽商見蓮子面如桃花、身段窈窕,就神魂顛倒,驚為大腳仙女兒下凡,當即下了聘禮。我老沒有婆家不著急,有了婆家倒是急出了石破天驚的新聞。
那天天不亮,老當家掐指頭算著,親的花轎已經出了南陽,才忽地發現住在後樓上的蓮子姑娘找不見了。他急忙騎馬到路上攔住花轎說,女兒得了緊病,只能再改個“好”了;接著又發現小大把兒也沒了蹤影,才知道發生了天崩地裂的家醜,又急派差役給鹽商退回了彩禮,捎信說,蓮子姑娘薄命,叫天上的王母娘娘接走了。鹽商偏偏是個多情的主兒,讓差役抬回了彩禮,說蓮子姑娘死了也是他家的人,要把靈柩送回老家安葬。老當家心急火燎,連夜在“老女墳”地造了一座假墳。鹽商在假墳上燒了香表,說了一句“紅顏薄命!”揮淚而去。
上演了假出喪的鬧劇以後,老當家一病不起。
老當家死也想不明白,蓮子是怎樣從後樓上飛出去的。他叫來蓮子的哥嫂盤問。哥嫂說,俺兩口就住在後樓下層,把著關口哩!夜夜門栓,還支著頂門;前院去後院的側門也是上了鎖的,鑰匙就係在你老人家的褲帶上。別說那麼大個人,就是一隻蠓蠓蟲也休想飛出去!爹,咱就認了吧,這是天意!
老當家又暗中叫來了車把式。老當家問:“你給我說實話,我決不怪罪你,你到底見沒見過蓮子去你們長工屋?”車把式說:“回東家話,瞎老漢眼不好使,啥也沒看見。”老當家又問:“一點兒動靜也沒聽見過?”車把式說:“回東家話,我耳朵也不好用,啥也沒聽見。”老當家急了“你不要裝聾作啞,我不信你看不出一丁點兒病!”車把式戰戰兢兢說:“回東家話,池塘上倒是鬧過魚,自從我上了棗樹圪針,也就平安無事了。”老當家說:“你不要說啥魚魚怪,就說長工屋出沒出過病?”車把式嗚裡嗚嚕說:“要說有病,也只有我那張涼蓆不潔淨。”東家說:“涼蓆咋了?”車把式說:“一天夜晚悶熱,我從牲口屋去長工屋拿涼蓆,涼蓆會自動在上打滾兒,一滾就滾成一個席筒,席筒滾下,又自動直豎起來,移到牆旮旯裡直打哆嗦。我想這是山裡人編的涼蓆,山裡多鬼怪,沒敢動那個席筒。”老當家骨碌一下眼珠“你看沒看見小大把兒?”車把式說:“上沒人,只是門後那面牆上多了一橛子。”老當家問:“啥?橛子?”車把式比劃著說:“對,橛子,能掛東西的橛子。”老當家問:“橛子又咋了?”車把式說:“我轉身出屋,橛子碰了我一下,我一摸,就說,嘿,天氣咋熱成這樣了?
…
”車把式嚥了一口吐沫,嘴又閉上了。老當家急頭怪腦地問:“說呀,橛子能熱成啥樣?”車把式結結巴巴說:“回…回東家話,橛…橛子上都熱…熱出汗了,手一摸,黏…黏…黏糊糊的。”老當家愣了一下,血就湧到了臉上,咬牙說:“你咋不把它拔了,把它撅了,一刀把它剁了?”車把式說:“回東家話,我把我的草帽摘下來,掛…掛到橛子上了。這東西,只能遮著蓋著不是?”老當家朝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閉上眼說:“你去吧,可我還是想不明白,她是咋從後樓上飛出去的!”車把式沒有接腔,惶惶然走到門外,又怯生生轉回身說:“東家,眼看後院那棵老桐樹都長瘋了,樹枝都掃著後樓上的瓦片兒了,挨著後樓窗戶有一碗口的樹枝,是不是鋸了好?”東家直著身子聽了,一口氣沒有上來,就瞪著眼倒在上,再也沒有醒過來。
來歷不明的表叔講完了這個故事,向我伸手說:“賢侄,就憑這一出‘卷席筒’,你給我多少酒錢?”我送給他兩條好煙、兩瓶老酒,再加上兩倍的路費。他點了點數,說:“還有個‘葷段子’哩!”我已經沒有勇氣再聽老爺爺和老上個世紀的隱私。他又說:“好,我給你留著!”我不知道他還留下了什麼樣的“葷段子”但是我知道,老爺爺回到張庵沒多久,就領著老去祖墳上擺了供饗,磕了三個響頭,說:“爹、娘,我給咱老張家領回一個媳婦。”又面向西方跪下,燒了一刀黃表,磕了三個響頭,說:“岳父大人在上,我和蓮子拜罷天地了!”老望見燒著的黃表變成幾隻紅蝴蝶飛起來,就哭著說:“黃表起身了,俺爹也認下你了!”老爺爺著墳裡的祖宗承認了他和老的合法以後,就在老祖宗留給他的一畝寸草不生的“鱉蓋地”上找到了“龍脈”砌了一眼水井“鱉蓋地”變成了水澆地。又領著我老,去白河灘上開了一畝生荒。
接著,老爺爺又製造了一個全村轟動的新聞。
那時候,因蠶繭行情向南方轉移,張庵的桑園一年年地荒蕪了,不少人毀了桑園,改種糧食。一個出了“五服”的族叔要出賣大祖爺留下的一畝“祖桑”鄰村一個姓魏的財主早就盯住了這個小小的桑園,說它像一個楔子進了魏家地界,隔斷了魏家的地脈,要發家興業,就要買下這桑園。買賣桑園的文書都寫好了,手指頭上都蘸了印泥,眼看就要按下去。滿園的桑樹都哭了,樹身上掛滿了紅得發粘的眼淚。老爺爺急急跑來,說:“慢著,這桑園是張家老祖宗留下的基業,不能叫它姓魏,還得叫它姓張!”魏財主說:“那你就過來扛長活吧,我把這個桑園給你!”老爺爺隔牆撂過去一個錢袋子,說:“這個桑園我買下了!”他用扛長活攢了多年的工錢買下了一畝“祖桑”魏家財主說:“好,你就守著桑園吃桑葉吧!”老爺爺卻學會了捏桑杈的絕活兒,一畝桑園捏的桑杈等於種十畝糧食的價錢,桑園又一年年興旺起來。魏家財主看得眼紅,臨死閉不上眼,對兒子留話:“我給你們三十年時間,要把他老張家的桑園拿過來!”有了桑園,老爺爺和老的愛情傳說就有了新的風景。據說是在夏季的夜晚,清風鑽進桑園,梳理著桑樹的青枝綠葉,撐起了一把把漫的綠傘。一個村的人都能聽見,夜鳥在桑園裡徹夜鳴叫,桑樹葉兒簌簌地抖到天明。
在綠傘下邊,老卻也做起了噩夢,夢見一堆黃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上,壓得她不過氣。老爺爺就在晚上扛著鐵鍁出了村,天亮回來說:“咋樣?心口清了吧?”老說:“果真清了!”過了幾天,老孃家來人說“老女墳”上那個土崮堆不見了,不知誰平了土崮堆,栽上了兩棵小松樹,引來了成雙成對的斑鳩和喜鵲,在樹枝上配對兒,活蹦亂跳、歡叫不已。
“老女墳”裡從此失去了安寧。到了夜裡,沒有婆家的女鬼們披髮袒懷,點著綠瑩瑩的鬼燈,繞著小松樹無聲地遊走,等著屬於自己的男人前來認領。老駭然變,手撫著心口說:“你們不要等了,都自找婆家去呀!”老爺爺、老的子裡有一個最大的欠缺,就是他們的愛情種子只長出我爺爺一棵獨苗。這要怪張庵正在裹腳的閨女和已經裹成小腳的媳婦們喜愛跟我大腳老逗樂,圍著她討要桑葚兒,還必須是她親手現摘的長在高枝上的桑葚兒。老說:“我當是叫我摘星星呢!”就脫了鞋,光腳爬到樹上,將桑葚兒左一個、右一個地拋到樹下,妯娌們笑鬧著,東倒西歪地爭搶桑葚兒,瘋耍夠了,老就抓住樹枝打了個忽悠“嗵”地從樹上跳下來。就怪這“嗵”地一跳,當天晚上,有了人樣的胎娃兒就產了。族人說,那一下“嗵”得不輕,老從此落下了坐不住胎的病,產多次,才懷上了我爺爺。老爺爺心裡不踏實,對桑樹拱手施禮說:“桑大哥,要是我女人把你踩在腳底下惹惱了你,眼下我就向你賠個不是,咱倆就和解了吧!她肚子裡這個胎娃兒認到你跟前了,你就是他的老幹大,請你費心了!”桑樹向他點了點頭。老爺爺就忙著給桑樹培土澆水。老也採下桑葉泡茶喝,摘了桑葚兒當飯吃。父親說,這就暗合了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寫下的桑樹情,保住了我爺爺這棵獨苗。到了我爺爺五歲那年,老爺爺已經成了方圓百十里的範圍裡無人不知的“桑杈張”一家人不僅吃上了烙饃和扁食,每逢“小滿”會上賣了桑杈回來,還要吃上一回比烙饃、扁食高一個等級的蔥花油餅、水煎包子、胡辣湯。
當我隨父親回到張庵的時候,老爺爺和老的故事早已有了一個悲劇的結尾。父親說,在屬於張庵的世界裡,一個具有超人的力量和靈、拼盡全力以主宰自己命運的男人和一個同樣要強的女人,也只是自然界兩株強壯的小草,野的生命力量和來自土地的智慧使他們得到了輝煌而糙的快樂,最終卻沒能逃脫自然界的災難。
老爺爺五十歲那年鬧蝗災,顆粒無收;桑樹上也生了蝨子,盡了桑樹的汁。最能吃的人最經不住飢餓的熬煎。老爺爺喝了一冬的“月影湯”在上望著老落淚。老說:“他爹,你不能哭!我還沒見你哭過,你一哭,我心裡就亂了。”老爺爺說:“我是哭你哩,我眼看要走了,陪不了你了。”老說:“大不了咱倆一起走!咱娃十八了,說下媳婦了,咱不用為他心了。”老爺爺說:“家裡只剩下一把紅薯葉,只怕咱娃也活不到草芽發!”正說著,西北風撲開屋門闖進來,簌簌地颳起地上的碎稈草在前打旋兒。老爺爺頓時來了脾氣,梗起脖子對風說:“你急啥?世上還欠我十個夾燒餅哩!”又對我老說:“你去關住門,別叫風進來,我還想跟老天爺勁兒!”老急忙關上屋門,用脊樑頂在門後。老爺爺又悽然望著屋頂說:“娃他娘,把水澆地跟河灘地典當了吧,只是要留住一畝祖桑。”老拄著兒去到新鋪,兜回來十個夾燒餅、一手巾兜包穀糝。糧坊裡的夥計趕著一頭小驢兒跟著她,馱回來一布袋包穀。老爺爺說:“你趕緊熬一鍋包穀糝,給自己墊墊底兒,也叫娃吃了醒醒,我對他有話。”他一口氣吃完了十個夾燒餅,怕脹破腸子,不喝一口水,當即來了神,又站起來說:“他娘,不是咱不能活,是天不叫咱活,我還得給世上留下這十個夾燒餅的力氣,叫老天爺看看。”又剎緊裡的板帶,扛著鐵鍁出了村。
他回來時說:“好了,我把咱倆的墓坑刨好了。可我還剩下一合夾燒餅的力氣沒用完,還得給咱娃磨一斗包穀再走。”他推磨磨了一斗包穀糝,力氣用盡了,就在上躺下,叫來我爺爺說:“娃,爹孃給你留下一布袋糧食、一畝桑園,你就接著往前走吧。既然來到世上當人,你就不能趴下。”從此,老爺爺不再吃東西,一動不動地閉眼躺著,卻有淚水從他眼角里爬出來。老說:“他爹,你又想啥了?”老爺爺說:“我想那麥葶兒,想叫你再把我的眼皮撐起來。”老說:“行,你先上路,我隨後帶上麥葶兒攆上你。”當晚,老爺爺心口上“怦怦怦”蹦了三下,就再也不會蹦了。老給我爺爺補完了棉襖上的補丁,又熬了一鍋包穀糝,也耗盡了力氣,說:“他爹,等等我!”就歪在灶屋的稈草垛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老爺爺和老只留下一個墳頭,因為老爺爺只刨了一個墓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