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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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大牤牛的較量中敗下陣來的大把式,不甘心一個光葫蘆頭愣小夥子取代他的位置,就在收麥以前打造新場時了一手。他的名字叫劉鐵頭,他說我不信我這塊鐵疙瘩會一頭碰到鋼刃上。他噙著旱菸袋,把豎在村頭的一個大石磙抱在懷裡如同抱著一捆沒有分量的麥秸,一口氣越過路溝,依舊抱著石磙“沒事人兒”似的站在地頭,與前來幫工的“麥客”談論了天氣以及在明天還是後天天不亮就開鐮的問題,才悠悠然去到新造的打麥場上,輕輕放下石磙,指著新場中間一棵碗口的榆樹,喊叫說:“這是誰領的活,沒看見這棵榆樹礙事?”說著,就揮起钁頭刨樹,又咋唬說:“過來幾個人,快把這棵榆樹起了!”老爺爺正在遛牲口,忙把牲口拴在石磙上,彎抱住榆樹,晃了晃膀子,喊了一聲“嗨!”榆樹就“嘩啦”一聲被他連拔了。他把榆樹扔到場邊,對已經降職為二把式的大把式說:“這是為打造新場留下的中心記號,眼下用不著了。你們填樹坑吧,砸瓷實,誤不了打場。”在後樓小窗口裡,老蓮子偷偷望著場上,一蹦一跳地掩著嘴笑。
整個麥收季節,老的明眸天天在後樓小窗口裡一閃一亮。後樓後邊是後院,長工屋和牲口屋正對著後樓小窗。如果在後院找不到“小大把兒”目光就越過長工屋的屋頂,落在村頭打麥場上。一棵高大的泡桐樹用它茂密的枝葉掩蓋著後樓的小窗。老撥開樹枝,不時地變換角度,就會在某一片綠葉下邊找到那個使她心跳加速的“小大把兒”她就咬一下嘴,說:“我用樹葉兒扣著你哩,跑不了你!”劉鐵頭與小大把兒繼續在打麥場上進行著不動聲的較量。
明的東家說:“一個槽上拴不下兩個叫驢。”叫他倆各領一班打短工的“麥客”在兩個緊緊相鄰的打麥場上較勁兒。搭麥垛時,老爺爺一個人在新場上掌杈,供三個人在垛頂碼垛;那邊老場上,劉鐵頭加上一個“麥客”掌杈,供兩個人在垛頂碼垛。劉鐵頭眼看新場上的麥垛高過了這邊,急忙叫垛上下來一個人替他掌杈,他爬上垛頂碼垛。老爺爺就跟垛上的三個人互換了位置,三個“麥客”掌杈,供他一個人碼垛。他不管在垛頂上還是垛底下,都是一頂仨。劉鐵頭那邊不管怎樣替換,總是二對二。東家在場邊看得眼花,忍不住為我老爺爺喊好。劉鐵頭那邊卻亂了陣腳,沒有碼齊的麥個子帶著劉鐵頭從垛頂上吐嚕下來。劉鐵頭從麥個子底下爬出來,向新場那邊撂話:“娃子喂,打完場再看誰哭誰笑!”後樓窗口裡,又喜得我老一蹦一跳。
攤了場,劉鐵頭髮現那頭大牤牛“恨活兒”拉套從不惜力,就搶先去牽它碾場。大牤牛一看見他就紅了眼,鼻孔噴著氣,又紮好了拼命的架勢。老爺爺趕緊跑過去,大牤牛就搖著鈴鐺,偎在他的懷裡蹭他。老爺爺牽走大牤牛,說:“劉哥,是牛挑人,不是人挑牛。”劉鐵頭冷笑說:“好,有我挑它的時候!”大石磙出活,新場上的大石磙也只有大牤牛拉得動。老爺爺在碾場時又佔了先手。劉鐵頭隔著場向大牤牛空甩了一鞭,咬牙對牛說:“等著,我不信治不了你!”揚場時,老爺爺手下的一個瘦老漢不會使鍁,比劉鐵頭手下少了一個幹活的人,頭一天就少打了一場。急得老爺爺滿頭冒火,對瘦老漢說:“你領了工錢走好,我得換人。不是我不用你,是那個劉鐵頭太張狂!”瘦老漢哭著說:“我也知道自己不是當‘麥客’的材料,只是家鄉鬧饑荒,我跟上鄉親出來打忽隆,想跟著碾麥的石磙吃兩天飽飯。”老爺爺心裡軟了,問他:“你說你能幹啥活?”瘦老漢說:“我是木匠。”老爺爺眼裡一撲閃“你咋不早說?”就請他連夜打了一張“大頭鍁”一個木鍁頭就有兩個大,沒風時,別的木鍁使不上勁,麥秸飛不起來,跟著麥粒兒下墜。他這張大頭鍁卻呼呼生風,吹得麥秸草漫天飛舞,得麥粒兒如天花亂墜。做過一輩子莊稼活的“老莊稼筋”也看傻了眼。老爺爺一天三晌往前趕,到了最後一天晌午,終於趕上了劉鐵頭。晌午收工時,雙方都只剩下一場麥沒有揚出來。
焦麥炸豆,正是僱工們出力賣命的時候,老蓮子也依照往年舊例隨著嬸孃、嫂子,帶上三擀麵杖來後院幫廚,用新麥面擀了三十斤又細又長的麵條。嬸孃切著黃瓜絲,老蓮子就在平時用來搗米的大石臼裡搗蒜。老爺爺和劉鐵頭統領的兩撥“麥客”要飽吃一頓新麥面擀的蒜麵條,再打最後一場麥。這是一個明的東家在節骨眼兒上哄著僱工出力賣命。
老蓮子卻只想著小大把兒。可是她瞅見,小大把兒的一雙眼腫得像兩盞紅燈籠,瘦老漢牽著他像牽著一個瞎子。昨天夜晚,小大把兒趁著月光碾場,拄著鞭杆,直立在場上就睡著了,手裡還牽著繩頭。大牤牛知道心疼他,不用他揚鞭引路就自動拉著石磙轉圈。他腦袋一栽一栽地站不穩,劉鐵頭等著看他的笑話,大牤牛就掙了一下繩頭把他拉醒了。老爺爺用過了勁,急火攻心,白天揚場時,嗓子也啞了。劉鐵頭又存心暗算他,故意站在他的上風頭揚場,揚起來的碎麥秸越過場邊飛過來,鑽到老爺爺眼裡,他一,眼就腫了。
老蓮子看他成了瞎子,正在搗蒜的石杵子差點兒搗在手指頭上。東家看見他眼腫得只剩下一條細線,也說:“糟糕,折了我一員大將!”又對我老爺爺說:“不急,先治你的眼。反正只剩下一場麥,就是少你一個人,到天黑也能打出來。不管哪邊先淨場,也算打個平手。”東家一走,劉鐵頭就用筷子敲著碗說:“這就是偏心眼兒了!誰害眼怪誰眼不好,節骨眼兒上頂不住,只有認輸!”老接話說:“要認輸,你早該認輸了,他比你少用一個人哩!”劉鐵頭說:“蓮姑娘,兩邊都是四個人,他有一個人用不上,不能怪兵不好,只能怪將!”老還要搶白他,嬸孃話說:“叫他們自個兒爭去,咱管不了場裡的事,只管叫他們吃好,就沒咱的事了。”老撈了冒尖一大碗麵條,澆了蒜汁,又額外抓了一把荊芥,澆了一勺芝麻醬,正要給小大把兒端去,劉鐵頭又說:“蓮姑娘跟她爹一樣,也是個偏心眼兒!”老說:“我還要給他點眼藥哩,你點不點?”她把碗遞到我老爺爺手裡,又問:“你知不知道我是誰?”老爺爺說:“只聽走路的聲音,‘嚓嚓嚓’的,還帶著‘嗖嗖’響的風,就知道你是蓮姑娘。”
“麥客”們鬨笑起來。蓮子說:“有啥好笑的?誰再笑,誰就別吃我擀的麵條!”老爺爺飯量大,吃了三大碗蒜面也沒吃飽,可他眼看不見,麵條剛過了井裡的涼水,就叫“麥客”們搶光了,他只好閉著眼傻等。蓮子看在眼裡,麻利在院子裡支上鏊子,請嫂子當她的下手,用擀麵條剩下的新麥面,烙起了蔥花兒油餅。剛剛烙好了一張,劉鐵頭就吃著蒜面湊過來,手伸得長長的要拿油餅,蓮子用竹籤子挑起油餅,往天上一撂,油餅就打著旋兒,從劉鐵頭的頭頂飛過去,不歪不斜,恰好落在小大把兒臉前的小竹筐裡。
“哪有你這樣貪心的?”蓮子數落劉鐵頭“吃著碗裡的,還搶著人家沒吃飽的!”不多時,油餅又打著旋兒,從劉鐵頭的頭上飛過去。大家都看花了眼。劉鐵頭也自覺沒趣,退到一旁說:“算你小子有福!”劉鐵頭吃完了蒜面,就帶著手下的“麥客”去樹陰下歇晌。老爺爺卻說:“新場上的夥計不要走。”大家說,咋了?老爺爺說:“後半晌有雨,不能歇晌了,要趕緊搶場。”大家紛紛說,頭像火盆扣在頭上,哪兒來的雨?老蓮子也說:“你眼都看不見了,還能看見天上有雨?你好好歇著!”老爺爺摸著鍁把說:“你們摸摸,鍁把出汗了。”他聽見挑水的勾擔環在響,又說:“你們摸摸扁擔出汗沒有?”瘦老漢摸摸扁擔,說:“可不是,扁擔也出汗泛了!”老爺爺說:“你們再找找螞蟻,看螞蟻搬家沒有?”老就跑到泡桐樹下,望著螞蟻喊叫起來:“哎呀,螞蟻正排著大隊搬家哩!”老爺爺說:“螞蟻大搬家,大雨嘩啦啦。真的不能歇晌了,抓緊打場吧,我今天的工錢,就分給大家了。”大家說,咋忍心要你的工錢?吃了東家這頓蒜面,就不能叫麥泡在場上!都麻利打場去了。瘦老漢說:“這些天,我跟你學揚場也學出一些門道了,我也算半個人。”老爺爺對瘦老漢說:“你對劉鐵頭說說有雨,幹不幹在他。”劉鐵頭正躺在樹下打呼嚕,被人叫醒了,一肚子不高興,看看天說:“太陽像火傘,那娃子躺在涼蔭兒裡養神,叫別人替他扛火傘,能的他!反正東家發話了,大不了是個平手!”仰巴腳又睡了。
這邊卻忙壞了老蓮子。嬸孃說,小大把兒這眼病用柳葉兒泡水才能洗好。老就說:“這得上樹,用得著我這雙大腳片了,你們別再說我瘋張!”她上樹採了柳葉,泡上了柳葉兒水,又假意對嬸孃說:“嬸兒,你去給小大把兒洗眼吧。”嬸孃說:“你沒看見我正在和麵,晚上還得蒸二十斤面的蒸饃。”老又對嫂子說:“嫂,你去給那娃子洗眼吧。”嫂子說:“你沒看見我正餵你小侄兒吃?你去吧,不能叫咱爹少了這員戰將。”老心想,巴不得呢!
老蓮子端著一盆柳葉兒水,曲裡拐彎兒找到草棚裡才找到了小大把兒。小大把兒發燒燒糊了,正就地躺在涼蓆上張嘴大氣。老鼓起勇氣,一摸他的額頭像烙餅的熱鏊子,就慌忙端來一盆冰涼的井水,在水裡涮了手巾,溻在他的額頭上;又把手掌握成漏斗狀,舀著柳葉兒水給他衝眼。小大把兒就地平躺著,她站著、蹲著都不順手,看看四下裡沒人,乾脆跪在席上,伏下身子,向他眼上吹了一口氣,說:“小大把兒,我給你治治眼病中不中?”小大把兒打著呼嚕,昏沉不動。她就咬斷了一截麥葶兒,把他腫脹的眼皮撐起來,捏著柳葉兒向他眼裡沖水,又努著嘴向他眼裡吹氣兒。一縷縷溫熱的、妖妖嬈嬈的小風,從網滿了血絲的瞳仁上掠過,小風搖了搖尾巴,柳葉水湧動了一下,就把一截暗藏殺機的麥芒從眼皮底下衝了出來;又在另一隻眼睛裡逐出了一粒草籽兒。蓮子捏著麥芒和草籽兒,向它倆啐了一口,用指尖遠遠地彈出去,說:“你咋不害那個人去!”又拿手巾浸了柳葉兒水,溻在小大把兒的眼皮上。小大把兒發出一聲悠長的呻,手也扒拉了一下,觸在蓮子前的“小山包”上,她身上頓時起了一陣異樣的戰慄,血湧到了臉上。
起風了,帶有雨腥味兒的西北風搖亂了滿樹綠葉,大楊樹前仰後合,使得一個十六歲的閨女心旌盪漾。她想再為這個被疲勞和病疼撂倒了的大小夥做點兒什麼,卻又不知道應該做點兒什麼。烏壓壓的雲彩風湧而來,天上忽閃閃扯起一條蛇形閃電,如同在頭上甩了一鞭,接著又轟隆隆炸開了一個霹靂,她就驚叫了一聲,伏下身子,緊貼在一個寬闊結實的脯上。兩檁條一樣的胳膊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肢。他們好像被自己驚呆了,互相摟抱著一動不動,等候著自天而降的懲罰。銅錢大的雨點“噗噗”地冒著白煙兒,砸在兩個火熱滾燙、絞纏在一起的人體上。
叫我表侄的那個人說,我老好比一個粉白細的麵糰,就是在這樣一個風雲突變的時刻叫那個小大把兒了幾下就發開了;又好比一個青不溜丟兒的生瓜蛋蛋登時變成了水大桃,叫我們窮得叮噹響的老張家給摘走了。
打麥場上的較量以我老爺爺取得的兩個勝利而告終。
不服輸的劉鐵頭留下了一場泡在雨水裡的麥粒兒不辭而別。
夜裡,一個人影影悄沒聲兒地鑽進了牲口屋,在牛槽前一閃,又溜出了牲口屋,消失在大雨茫茫的原野上。後半夜,白河發了大水。天亮時,白河下游撈上來一個大頭男人的屍體,認識他的人說:“一塊鐵疙瘩掉到水裡,哪有不沉底兒的!”天亮時,大牛倒在牛圈裡倒沫,倒出了一攤血水。老爺爺的眼剛剛消腫,急忙來到牛圈。牛腦袋向他懷裡一靠,又吐了一口鮮血,瞪著眼死了。牛眼定定地瞅著我老爺爺。老爺爺抱著牛頭大哭,說:“它還年輕著哩,它有冤情,還沒顧上給我留話哩!”剝牛皮時,老爺爺不忍心看,忙把脊背扭過去,著淚說:“病出在胃裡。”牛胃裡剝出了一把鋼針,牛槽裡也找到了一把鋼針,摻和在大牛沒能吃完的碎稈草裡。老爺爺說:“我不說這個人是誰,反正,他叫水吃了。”此後,老爺爺就成了支取兩份工錢的大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