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血濺五老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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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本能的直覺,令魏正到有一股沉翳的壓力在腹間擴張,他隱隱覺得,這不速之客來得不十分突兀與怪異,而且,顯然沒有存著“友善”的意味。
魏正微微一斜身,頭向上仰,雙手握拳,右手中指、食指、無名指,三指合併上翹,一高一底地朝前一擺,這是“三元會”向外人表明幫號及來歷的架勢。
雷一金淡淡地揚揚眉,幽冷地道:“我明白,你是‘三元會’的朋友。”魏正冷闆闆地道:“想閣下也是道上同源,‘三元會’懲罰幫內叛徒,閣下是明眼人,尚請身讓過。”雷一金望望地上的晏修成,靜靜地道:“我想,你應該放了他。”魏正剎時臉大變,他狠狠地盯著對方,生硬地道:“道上規矩閣下全不顧了,手到別人的家務事上去?要知‘三元會’並不是好惹的!”雷一金奇異地看了魏正一眼,緩緩向他行近:“現在,衝著你這句話,我就想試一試?”不知怎麼搞的,魏正竟然退後了一步,他強按住憤怒,厲聲道:“站住,好朋友,你大約還不知道,如此魯莽會換來什麼後果!”雷一金並沒有站住,仍舊慢慢地向前移動,安祥地道:“我知道,而且,非常知道。”魏正暗中一咬牙,猝然就地轉了一個半弧,上身輕塌,手中的蟒皮鞭抖得筆直,有如一條貫長空的飛鴻,帶著刺耳的嘯聲刺向對方眉心!
好像本就沒有任何動作,但雷一金卻已明明移閃三尺,看不出他是如何移動的,宛似他本來就是站在那裡一樣,蟒皮鞭的鞭梢子擊打著空氣,發出一片“嗤嗤”之聲。
魏正心腔大大地震動了一下,頓時到有些暈眩,他來不及再做其他思維,弓背曲身,拔起尋丈之高,在他身形甫一凌空之際,蟒皮長鞭又似驟雨急瀉,劈啪連聲地向敵人去。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雷一金雪白的身軀在急雨狂風般的鞭與鞭的微小間隙裡閃挪著,他閃挪得如此輕雅,如些灑脫,卻又快得像一抹抹橫過天際的閃電,就像他生來便適於在狹窄的空間活動,就像他生來便融合於快速之中。
在空中一個滾翻,魏正的右臂自右肋下探出,長鞭在空中抖成盤盤卷卷霍霍乎乎的再度纏掃上去。
雷一金雙足釘立如樁,略一側身,猝然暴掠,像一陣狂風面撲來,魏正迅速翻竄,手中鞭卻在一緊之下被敵人奪去,他目光急斜,只看見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擊向自己左肩,幾乎連意念還沒來得及轉動,那隻手掌已接觸了他的身體,一股強勁的力量,將他重重地震飛出尋丈之外,一個筋斗摔倒於地。
魏正是“三元會”的紅旗首領,一身功力深厚堪,他身體甫一沾地,猛地了一口氣,正待翻身躍起,一隻穿著黑緻鹿皮靴的腳已硬生生將他踏回地上,那隻腳,端端正正地踩在他的背心上。
仍是那淡淡漠漠的語聲,輕悠悠地傳人他的耳中:“魏正,回去告訴你們主子‘大魔刃’桑青,就說人給我帶走了,不服的話,就到‘廬山’‘五老峰’找我!”魏正艱辛的轉過面孔,他的臉頰上沾滿了泥沙,他尤待倔強地說話,但入目觸及一柄有龍形的小刀,混身起了一陣痙攣,魏正的兩隻眼睛已發直了,他哆嗦著呢喃:“龍圖修羅…老天,‘龍圖刀’又現江湖…”夜,已經很深了,沒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辰,秋風蕭蕭,在這寂靜的夜裡,煙雲霧中,擴散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悵惘意味。
這是一棟完全用松木和斑竹築成的小屋舍,雷一金替晏修成洗淨傷口敷上藥,放在一張矮榻上,他端起杯子,大大的啜了一口茶,回顧室內一桌一椅,一瓢一碗,都含蘊著太多的情。
這兒是“千山雲霧中,萬象鴻蒙裡”的五老峰,沒有更鼓報時,可是,從直覺及經驗上判測,雷一金知道已經是四更天的時分了,不出多久,東方就要亮了。
他輕輕站起來,那位身受重創的大漢,此時忽然在矮榻上轉側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呻,雷一金注視著,緩緩地,這人的眼皮已在煽動,於是,雷一金腦子裡記起這叫晏修成的漢子在白天怒瞪的那一雙牛一樣的大眼。
晏修成的眼簾活像沉重得有千萬斤,他努力撐開眼皮,一個淡淡的聲音已飄進耳中:“醒了?”用力點點頭,眸子裡映人的,是一張俊秀明朗得人的臉龐,這張面孔,似乎曾經見過,但,卻覺得隔著現在太遙遠了…
雷一金站到他面前,朝他臉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紅絲與暈翳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頓好打。”混身一機靈,晏修成猛地記起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掙扎著要下來,口裡動地叫:“恩公,恩公,且受我晏修成一拜…”雷一金用手按住他,寧祥地道:“你有心謝我,我接受,卻用不著注重形式。”晏修成了口氣,涕零地道:“恩公,吾非恩公賜援,晏修成這條命早就成灰了,恩公…”雷一金雙眉微皺,低沉地道:“我姓雷,名一金。”
“雷一金”這三個字,在他的覺裡是那麼陌生,但他卻從“紅旗”魏正的手裡把自己救了起來…
雷一金輕喟一聲,道:“你似乎有些緊張?朋友,雷一金雖然人微年輕,卻只問善惡。”晏修成滿嘴大鬍子掩不住臉上的飛紅,他慌忙道:“不,恩公別誤會…只是,你犯不著為了姓晏的這條賤命,開罪了‘三元會’——”雷一金道:“一個人只求心安,別管言如何,能得一個理字,是非任人去論,對不?”晏修成愣了一下,又急急點頭,雷一金用食指在鼻樑上,道:“為什麼‘三元會’如此對侍你,嗯?”晏修成錯愕了一會,低下頭去,這麼大的漢子,竟然掉下了兩滴淚,雷一金微微仰起面孔,平靜地道:“聽說,你與你們令主的姬妾有染?”晏修成忽然抬起頭來,面孔有些扭曲,他失態地叫:“有染?他強佔我未過門的子,毀滅了我終身的幸福;我每天還得在他的笑威裡苟存,還得在我未婚室淒冷目光裡裝成一條好漢,天哪,那強擠出來的笑,那婢顏奴膝的臉,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讓給了別人,我能做的,只有沉默,只有聲,只有自認是個窩囊廢,她已成為會主的女人,會主的姬妾啊…”說著說著,這位外表看去軒昂不凡的大漢已失聲痛哭起來,雷一金拉過一張斑竹椅坐下,用手託著下頷,讓對面的人盡情哭個夠。當然,雷一金深切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滋味,他雖未經歷,卻能體會。往往,世上有很多事,並非要件件歷盡才能嘗透的,只要你有靈,你便會知道其中三昧。
良久。
晏修成的哭聲低沉下去,他顯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場心裡的積鬱散發之後。
雷一金默默遞過一方白絲絹,晏修成一面擦淚,邊紅著眼羞慚地道:“晏修成實在不克自持,恩公,失態之處,尚乞恩公見諒…”雷一金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晏修成又低下頭,使勁用絲絹擦著眼,雷一金道:“朋友,你們那位會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晏修成脫口道:“七房。”雷一金又笑了一下,道:“方才,你所說的可句句屬實?沒有欺騙我?”晏修成那雙牛眼又瞪大了,指天盟誓地道:“恩公,恩公連晏修成一命都救得,晏修成如何再能誑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實,恩公,晏修成用命頂上!”雷一金微微點頭,道:“那麼,你的未婚已屬敗柳,你還願意娶她不願?哦,我是說,假如她可以跟著你的話。”晏修成睜著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縱使她淪為娼,恩公,我也永不棄她!”雷一金驀地到一陣暈眩,對方這幾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這麼深刻,這麼炙熱,又這麼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地凝視著這外表看去十分魯的漢子,緩緩地問:“為什麼?”晏修成嚥了口唾沫,有些困窘地,但卻毫不猶豫地道:“假如你全心全意地去愛她,那麼,別的,就不值一顧了。”雷一金怔仲了一會,低低的:“好,朋友,我助你奪回你的未婚室!”晏修成興奮得全身發抖,他張口結舌了好——會,道:“真的?但…但,恩公,那要冒著與‘三元會’全會結仇的風險”雷一金豁然笑了,道:“怎麼,你是擔心我真還擔待不了‘三元會’那些好漢?你以為?”晏修成連忙搖頭,惶恐地道:“不,恩公,不,小的只是認為…為了我一人而如此大動干戈,實在不值!”雷一金嘆了口氣,淡淡地道:“我如認為值得,朋友,那就是值得了。”有一股潔翰而澎湃的情充實在晏修成膛裡,他有千萬句話要說,有無限的心意要傾訴,但是,太多了,太濃了,在瞬息間,他除了再度熱淚盈眶,任什麼也表達不出來。
桌上的銀燈搖晃著,瑩瑩的光輝顯得有些森涼,將兩條影子長長地映在壁上,拖在地下,他們沒有再說什麼,讓一片寂靜籠罩,但在寂靜裡,卻有著只能意會的瞭解與誠摯。
輕輕淡淡的——雷一金眨眨眼,道:“朋友,如果倦了,就委曲你在矮榻上歇一會,我先出去看看動靜。”晏修成吃驚地望著雷一金,道:“動靜?恩公,什麼地方不妥嗎?四周是這麼安靜…”雷一金站了起來,搖搖頭,道:“並不安寧,有衣衫擦過風尖梢葉的聲息,那是有人在飛躍的徵候,而且,不止一個。”晏修成心腔急劇地跳動了起來,緊張地道:“會不會,會不會是‘三元會’的人追來了?”雷一金略一沉思,道:“極有可能,因為我踏人江湖不久,結梁於的只有‘三元會’這一樁”晏修成艱辛地,撮起了嘴,要吹熄桌上的燈,雷一金阻止:道:“讓燈亮著,朋友,我喜歡那清澈晶瑩的光芒。”晏修成有些奇怪地回首望向雷一金,心想,畢竟是初出道的新手,才會有這種違背江湖常規的做法;但是,就這一剎——自他聞聲回頭的—剎,室中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影子了。
沒有自門扉中出去,沒有從半掩的窗口中出去,雷一金只是飛到了屋裡的橫樑上,橫樑的上方,有一塊可以掀動的活動竹蓋,他就是從那兒出去的,這一連串的動作,也只是晏修成在剛才回首的片刻。
拂曉前,空氣更是寒冷刺骨,在口鼻裡,像一把一把的冰碴子,凍得連心口都痛,雷一金一出屋,已緊貼在屋脊上不動。
四周一片沉寂,空氣更足寒冷刺骨,風吹著白楊在嘩啦嘩啦地響,黑暗得很,難得看清點什麼,快天亮了不是,人,在這段時光也原該睡得正酣。
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然後快得像狸貓竄匿到竹屋的右側,跟著又有兩條人影一閃,分別隱向竹屋的兩邊,屋內的燈仍然亮著,那燈光,有一股子出奇的平靜安祥氣氛。
來了三個人之外的另一個人了,他並不縮閃,大搖大擺地從林子外行來,又大搖大擺地走到竹屋前面,站定了,又有一條身影,那麼斯斯文文地跟著行了上來。
那位神態傲倨的人物,回身向這位斯文的朋友竟然十分恭謹地施了一禮,那位斯文人,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是一位二十來歲的、混身上下一片寶藍的翩翩佳公子。
那年輕人輕輕向他面前的同伴點點頭,於是,這位方才大搖大擺的角已朝這邊走來,他是個大塊頭,怕有半頭牛的重量,走到竹屋前,已扯開那混濁的嗓子吼了起來:“大磨頂的賬該結算一下,既然手管‘三元會’的事,也應該現身出來了結?”這人的話聲又沉又濁,聽在耳朵時像一把沙子掖在口,不上不下的好難受,他吼完了,兩手斜在上,那肚皮,足能裝下三頭肥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