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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東籬把酒黃昏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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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姐——”一個女子壓低了聲音。

玉紅綾低聲道:“別出聲,我去看看。”說罷便推了窗大聲問:“誰?”蘇曠嘟噥著,滿是沒睡飽的聲音:“我,小蘇,出來方便。”玉紅綾道:“小蘇?你過來。”蘇曠裝模作樣提了提褲子,踢裡趿拉地走了過去:“紅姐。”玉紅綾長髮披在肩上,月光如水,佳人如夢。蘇曠不經意抬頭一掃,屋裡的蠟燭煙氣甚濃,怕是至少燒了兩個時辰,玉紅綾雙目炯炯,絲毫沒有睡過的痕跡,他笑嘻嘻問道:“紅姐,什麼吩咐?”玉紅綾皺眉道:“樓裡上下都是姑娘,以後莫要出來方便,屋裡有馬桶。”蘇曠點頭:“是是,我明白了。”玉紅綾揮手道:“你去吧。”蘇曠點頭就走。

玉紅綾又喊住:“等等,小蘇,在這裡還做得慣?”蘇曠笑了:“那是自然,吃得飽,睡得好。”窗下的草莖有不少壓折的痕跡,顯然是有不少人從此處出入過。

玉紅綾凝目望他:“你為她斷了隻手,怨她不怨?”蘇曠低頭:“手也是我心甘情願斷的,與她無關,我本就配不上她。”玉紅綾輕笑:“哦?你倒有自知之明。”蘇曠抬頭看她,白胭脂香粉已經洗去,玉紅綾一張素面更顯得清秀麗,他微笑:“姐姐半夜睡不著,也有傷心事?”玉紅綾搖搖頭:“你不懂的…小蘇,她心裡只有那個男人,卻沒有你,你真不傷心?”蘇曠沉默了半晌,悠悠道:“那個男人能給她的,我一樣也沒有,更何況,她從未愛過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強求?”他這句話說的懇切真摯,如同從心底出,卻是任誰也做不得偽的。

玉紅綾心內似有所動,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搖了搖頭。

蘇曠笑笑:“紅姐,沒事我去睡了,明兒還要幹活。”玉紅綾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明月,好像看見極遙遠的往事。

蘇曠走了兩步,又回頭笑:“紅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難免有些求不得的事情,哀而不怨,悲而不傷,也就是了,何必難為自己呢?”說罷,他轉身離去。

玉紅綾喃喃道:“哀而不怨…悲而不傷?”屋裡的屏風後,一個人匆匆走出:“紅姐,你跟那個白痴說這些做什麼?我就說早做了他,免得走漏風聲。”玉紅綾合上窗戶,回頭嘆氣:“阿碧,這小子雖然沒用,說話倒有幾分道理。

那個叫阿碧的女子頓足道:“哪有什麼道理?戲班子裡哄慣了女人,自然油嘴滑舌的。”玉紅綾摸摸那女子鬢髮,笑笑:“有些事情,只怕不經過永遠都明白不過來——阿碧,做完這一次,我們早早收手罷…你們也該尋個好去處,我也累了。”阿碧氣道:“紅姐,那人這樣對你,你偏偏這麼好子。”玉紅綾笑笑:“他心裡有人,我何必強求?也罷,此間事情一了,我退出江湖,也就是了。”屋內漸漸沒了聲息…

蘇曠放開手,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展開身形,微微一動,掠回自己房中。

這一回,他躺在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很少有人會在來人去後再加提防,他自信玉紅綾所言非虛…只是,只是那個女人今天不知想起什麼,自怨自嗟也就罷了,偏偏還挑起了他的往事。

熔金,大漠黃沙,千里貢格爾草原一碧無涯,那對人中龍鳳,可還安好?有五哥在,晴兒想必自是無所差池,卻不知如此良宵,漠北可有這樣的十分月?若有月華如水,照得江山如畫,想必晴兒必要纏著鳳五喝酒取樂的…他們把酒言歡的時候,可還記得起他?

月圓之夜!今天已是十五了,蘇曠一驚——沈東籬說本月之內,那批殺手就要行動,只有短短十五天,他們,準備好了麼?

恍恍惚惚,還是睡去,清晨難憶舊夢,惟記取,夢迴吹角連營。

“小蘇!小蘇!”一隻腳在身上踢,只聽一個女子賭氣:“紅姐還要我們看他會不會功夫,哪有練家子睡得像豬一樣!”

“不許胡說!”另一個女子撞了下先前說話那人,俯身推他:“小蘇,快起來,紅姐有事吩咐!”蘇曠眼,心道這回臥底做得真是一點技巧也沒有:“什麼事?”他懵懂問道。

先前說話的女人撇嘴:“這種人,帶他去蘇大人府上,沒的給我們丟人。”蘇曠一顆心撲通直跳,今年走江湖實在走了大運,得來全不費功夫,他吃驚道:“蘇大人?哪個蘇大人?”女子冷笑:“瞧你那草包樣子,知府大人包了我們班子去唱曲兒,還不快乾活去?”蘇曠大喜,連連應聲而去。

玉紅樓七位姑娘坐上蘇府的小轎,蘇曠這些個打雜的,擔著傢什跟在後頭。穿過一條青石小巷,便轉到了蘇府的後門。

近鄉情更怯,蘇曠一邊挑著樂器擔子,一邊抬頭張望那幢高宅大院,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再次走進這個改變了一生的地方,更沒有想到,會是用這樣的身份走進去。

他輕輕嘆了口氣,邁過高高的門檻,血裡的親緣,如同紙鳶的長線,無論飛了多久,一招手,總會回頭。

知府夫人五十華誕,果然是熱鬧非凡,管事的千挑萬選,總算選中了在鎮江府名噪一時的玉紅樓班子。

玉紅綾手下六個姑娘都是藝無雙的角,也不知惹得多少達官顯貴垂涎三尺,這一住進府裡,少爺蘇曠的那票朋友頓時哄上了天。知子莫若母,慕夫人看得也尤其緊了些。

只是夫人之尊畢竟不便終拋頭面,蘇少爺還是很快找到了機會,拐到了後院。

蘇曠正在調琵琶弦,一聽門外蘇少爺的談笑,便一溜煙兒的竄了。

只聽蘇少爺揚長而入,哈哈大笑道:“碧寒姑娘,練功哪?”院子裡的女子,正是玉紅班裡的一號人物,名叫玉碧寒,小弦彈唱,可謂一絕。

郎有情妾有心,二人在外寒暄客套,蘇曠雖聽得膩煩,卻還是忍不住偷看下去。

“少爺”小廝來報:“夫人找你哪。”蘇少爺恨得牙癢,只在玉碧寒下巴上一擰:“碧寒姑娘,今晚三更,我在東角門等你…不見…不,散。”玉碧寒微微一笑,眼波轉。

但蘇少爺出門之後,她右手卻漸漸握成拳,冷笑道:“找死!”門外已有一個威嚴女子聲音傳來:“曠兒!你眼見成家的人了,怎麼這般不長進?那些戲子哪有一個正經?沒的辱沒了我們蘇家的名聲!”

“娘,孩兒這不是瞧瞧她們曲子練的怎麼樣?嘿嘿,孃的大壽,那可萬萬不容有失…”慕夫人終於被兒子哄得轉了,母慈子孝,言笑晏晏地離去。

蘇曠只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離,只想立即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那個女人,那個應該被他稱為母親的女人,那個他不得不愛,又不得不恨的女人——媽媽,我只是太愛你,才早到了人間兩個月,你便要這樣拋棄我了麼?媽媽,你用同樣的名字,同樣的兒子補回了記憶,但你的身體也可以忘記麼?可以忘記還曾經有那麼一次漫長的懷胎,那麼一次漫長的期待,那麼一次漫長的痛楚了麼?媽媽,你那麼的高高在上,我如此的一無所有,在你和父親的家裡,我無從適應,我抑制不住憤怒。

蘇曠木然坐著,有人走進來,他懶得抬眼看,直到玉紅綾一個爆慄敲在腦門上:“偷什麼懶?活幹完了沒有?”蘇曠陪笑:“都幹完了。”玉紅綾瞅了他一眼:“幹完了就滾吧,拿著你的工錢。”說著,隨手扔過來一小包銀子。

蘇曠一驚:“紅姐,這?我才剛來…”玉紅綾冷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蘇曠一驚,掌力滿蓄。

玉紅綾搖搖頭:“老大不小了,忘了那個姑娘,沒事別蹭班子了,回家做點小生意,娶個安分媳婦,嗯?”蘇曠接過銀子,點頭:“多謝紅姐。”——才來一天,就忍不住要動手了?

月亮依舊很圓,今夜的月亮是紅的,緋紅。

蘇少爺在車廂裡就急不可待地想要動手動腳,玉碧寒嬌滴滴推開:“少爺,還沒到地方,你急什麼?”

“好好,不急,不急。”蘇少爺的手自玉碧寒粉頸撫下“果真是清輝玉臂寒哪,碧寒,你看,今兒的月亮是紅的,真奇怪。”玉碧寒嬌笑:“姐姐說,緋紅之月必有血光之災,少爺,你怕不怕?”

“笑話!本少爺自然——”蘇少爺忽然打了個寒戰,月裡,玉碧寒的神情變得分外詭異,嘴角一抹冷笑又是嬌媚又是妖冶,車廂無端顛簸起來,竟好像駛上了山路。

“老許!你往哪兒走!”蘇少爺一把推開車門,駕座之上,紅衣女子嫣然一笑:“少爺,咱們到了。”

“你…玉紅綾…玉碧寒…你們…”蘇少爺頓時哆嗦了起來。

玉碧寒冷笑:“你剛才哪隻手想摸我,來,給我看看?”她手中已出半截刀鋒,笑靨既輕又軟:“說呀,哪隻手?”蘇少爺哆嗦著伸出右手:“這…這隻…”只是玉碧寒一個不備,他一掌拍在玉碧寒腕上,情急之下力道竟然極大,玉碧寒身子一歪,蘇少爺已一腳踢去,踢得她當即一個趔趄。蘇少爺連忙跳上駕座,打馬就要飛奔。不管怎麼說,蘇曠的外祖父也是一品大員,他自己也曾遠赴外,見識過鐵馬金戈,不是尋常紈絝子弟可比。

只是一鞭子剛下去,那拉車的黑馬長嘶一聲,已經倒在地上,頸上嵌著枚鐵蒺藜,正割斷了動脈。

馬一倒,車廂跟著翻倒,車底一人藏身不住,拍拍手上灰塵,站起身來,笑嘻嘻道:“紅姐,好俊的身手。”玉紅綾翻腕亮出雙刀,凜然道:“閣下究竟何人?”

“我是…”蘇曠一時也不知自己算是什麼身份,一旁的蘇少爺卻爬了起來,大聲叫道:“是你,我認識你——你,你你,你就是——”玉紅綾已怒道:“管你是誰,接招!”玉家姊妹刀法凌厲狠辣,自成一家,一旦貼身近,竟是刀刀殺著,蘇曠不傷人,幾下裡身子都從刀鋒罅隙堪堪避過。

忽地,遠處有極細黑影一閃,蘇曠大吼一聲:“得罪!”他右臂一環,從身後捏住玉碧寒右手,格住玉紅綾右手刀,左腿已凌空飛起,正踢在玉紅綾左腕之上,玉紅綾手腕一陣劇痛,短刀脫手飛出,釘的一響,橫掠過蘇少爺眉睫,將又一枚鐵蒺藜攔斬為兩截。

玉紅綾動了動左腕,竟然未斷,心內不由大駭,此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生平未見,亂陣之中拿捏地分毫不差,制人擋刀飛腿阻隔暗器…轉身之間,竟已將複雜情形完全化解,自己再要動手,簡直無異於自取其辱。

蘇曠苦笑:“紅姐,得罪。”

“閣下真人不相,但又何必耍我們姊妹?”玉紅綾怒道“你有種就殺了我們!”蘇曠陪笑:“紅姐照料,蘇某不盡,不敢存戲之心。”玉紅綾急了:“你還敢胡說!”她急怒之下,一個耳光甩了過去,蘇曠不閃不讓,受了她一掌,面頰上早已紅腫起來。

玉紅綾實在沒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一時也怔住,說不出話來。

一旁玉碧寒也叫:“臭小子你耍得我們好苦,也叫我出出氣!”竟也是一耳光打了過來,蘇曠頭也不回,右手一揮捏住她手腕,嘆了口氣:“阿碧姑娘,抱歉,我還不想死。”說罷,他轉身就走,玉碧寒手一顫,一枝極細的牛針落了下來,鋒芒漆黑,竟是餵了劇毒。

蘇少爺見他當真離去,大叫:“大哥,救我!”這聲大哥喊得蘇曠渾身一顫,他緊緊咬了咬牙,向一塊大石冷冷喝道:“非要我出手才出來麼?”岩石之後,兩名黑衣男子站起身:“蘇曠,果然名不虛傳。”二人目光陰冷如刀,蘇曠哼了一聲“要麼快滾,要麼動手。”遠處,一個聲音悠悠傳來:“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他出第一句時,人還在數十丈外,唸到“袖”字,已掠到二人之前,唸到“風”字,兩名黑衣人已經倒下,眉心已被劍鋒穿,最後一句卻是負手悠然出,一襲青衣,飄搖瀟灑之極。

玉紅綾“啊”的一聲,眼光再也離不開那個人。

蘇曠卻笑:“不錯,不錯,沈姑娘這一劍,已經有東籬兄七分火候,若是勤加苦練,後天下第一殺手,必定要換人了。”青衣人憤憤抹去臉上易容:“你——你怎麼看出來?”巧笑嫣然,竟是沈南枝。

蘇曠忍俊不:“令兄的劍法氣勢,沈姑娘都學了個十足十…就是…可惜…咳咳,人不比黃花瘦。”沈南枝一劍劈來,怒道:“蘇曠,我非割了你這條舌頭不可!”蘇曠一邊招架,一邊大聲喊:“沈東籬,你再不出來,我對她不客氣了。”

“諒你也不敢。”又一條人影緩緩飄至,看著妹子的眼神滿是寵溺之,沈南枝憤憤住手,拉著沈東籬的胳膊:“哥,明天我就把他那隻臭手扔了餵狗!”

“紅綾,你妹妹和人打得熱火朝天,你還在這兒綁票”沈東籬又看看蘇曠:“蘇曠,蘇知府和蘇夫人現在未必有命在,你還有閒心拿我妹子開玩笑。”蘇曠一愣:“你說什麼?她們…不是…?”他俯身挑起黑衣人面上黑巾,又細細看了看那兩枚鐵蒺藜,眉頭一皺:“居然是‘借刀’的人!”沈東籬悠哉道:“當然是借刀堂,紅綾她們哪一點像殺手了?自作聰明往女人堆裡鑽,正主兒早就出手了——”蘇曠一跺腳,轉身要走。

沈東籬的聲音鄭重起來,如一隻看不見的手,拉著蘇曠的腳步:“你想清楚,是借刀堂的三十六個殺手。”借刀堂是近年才崛起的殺手組織,但是出道不足三年,要價之高,出手之狠,已經躋身為一中的一

蘇曠現在的處境,如同一個牧人,面對著三十六隻餓狼,要去保護一個毫不知情的羊群,而那群羊非但不會領情,說不定還有惡意。

蘇曠回頭,笑笑:“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