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麥麥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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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那天早晨,爸爸給我通了電話。軍線轉地方線,岔來岔去,聲音變得特別的不清楚,我只聽清了丫丫谷的風聲和雨聲,爸爸微弱的聲音反而成為了風雨的背景,一個可憐的噪音,在重複祝賀我生快樂。媽媽則沒有一點動靜,不知她已經跑到中亞的哪一國去了,反正,不是這個斯坦,就是那個斯坦吧。中亞到處都是斯坦,就像丫丫谷到處都有不說話的倉庫。不過,我告訴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不就是一個電話嘛,我又不是那種多愁善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在麥當勞,我顯得很開心。麥當勞什麼時候都是溫暖的。天的夜裡,街上落著雨水,不停地駛過濺起水花的汽車,麥當勞就顯得更加溫暖了。服務生都穿著條紋的體恤跑來跑去,像咬緊了嘴巴的灰狗子。陶陶叫來了一大幫同學,連我剛好是18個。我吹滅了一蠟燭,每個人都替我吹滅了一蠟燭。蠟燭熄滅以後,飄出十八股青煙,那帶點辛辣的臭味刺到眼睛裡,我的眼睛就眨巴眨巴地變溼了。這跟哭沒有關係,誰叫蠟燭有這麼多,多得可以煮一隻老雞婆呢。
在18蠟燭熄滅前,陶陶把裹好的獵刀送給我。
陶陶說,是地道的德國貨。我問他哪來的?他說是搞來的。我就不多問了。陶陶有陶陶的搞法,我認為這個與我無關。重要的是他送了我這把刀子,這把千真萬確的好刀。
那天晚上,我們喝完了幾十杯可樂,啃完了幾十只雞腿,還下了幾十份漢堡。是阿利買的單。陶陶是阿利的保護人,而我是陶陶的女朋友,阿利買單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了。可憐的阿利其實不姓阿也不姓利,因為他全穿印了lee的名牌服裝,他就成了阿利了。
不過剛開始上高一的時候,我們是全都叫他阿雷的。lee不就是叫做雷牌麼?我們都叫他阿雷,他也都嗯嗯地認了。有一天宋小豆上課,問今天誰是值生?我們都說,是阿雷。宋小豆皺緊了眉頭,眉心裡都皺出了一顆小疙瘩。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個lee,她說,讀什麼?我們說,雷!宋小豆呸了一口,就好象呸是雷的回聲。她接著就用英文罵了一句什麼,我想大概是一幫蠢貨吧。但她自己翻譯出來,卻是一群可憐蟲。她也說可憐,可憐的宋小豆,我不喜歡她這麼說。
宋小豆用粉筆把lee圈了一圈又一圈,就像蜘蛛吐絲把阿雷纏在了最當中。她說,勒-依-li-李,讀李。哪來什麼雷呢?港臺電影看多了,雷鋒也成了李鋒,李逵也成了雷逵,真是不土不洋,天打雷劈。我的學生,是李就是李,是雷才是雷。李逵和雷鋒,風馬牛不相及啊,對不對?
我們相互望了望,似乎都很慚愧,因為我們這群可憐蟲居然全都是她的學生啊。
宋小豆手指捏住粉筆,在黑板上輕輕叩著,黑板居然發出很清脆的聲音,就跟叩響了瓷器似的。這一招,我們後來都試過,全都不靈。宋小豆說,知道李光耀吧,從前新加坡的總理,他的英文名字就是,她背過身去,李光耀就成了唰唰唰的幾聲粉筆響,然後他像照片一樣從黑板深處顯影出來了,就是leekuanyew。lee的本義,宋小豆說,就是庇護所、避風處。她頓了頓,想再說點什麼,但那表情卻是說了也白說,於是有一隻嘴角斜著彎了彎,就跟假笑似的。她說,這個孩子,這個你們叫阿雷的孩子,天曉得,他是庇護別人還是別人庇護他啊?她搖搖頭,用英語咕噥了一句什麼,我估計是唉,不可思議吧?
宋小豆搖完了頭,就說,你們還叫他,就是他,她伸長手指指著阿雷,她說,還叫他阿雷嗎?我們全都嗡了一聲,說“阿-李-”阿李?宋小豆用嘴巴和粉筆同時重複了這兩個聲音。她說,阿李對你們有什麼用呢,阿李跟李四、王五有什麼區別呢,連阿貓、阿狗都不是,就連一骨頭都不是,還值得你們這麼又爭又搶的!宋小豆說著,終於把假笑換成了一臉盈盈的笑,聽起來、看起來也都不討厭。她說,就叫阿利吧,一身名牌,有利可圖是不是?她又用手指點了點阿利,說,阿利,你也更像是一個名字了,對不對?
大家全都看著阿利,阿利紅了臉。一片掌聲和噓聲響過,從那天起,阿利就是阿利了。
阿利為我的18歲生買了單。我為了表達自己的謝意,就在陶陶的耳輪上“吧”地親了一大口。陶陶長得很高大,有1米80了,耳朵跟佛似的,又大又厚,垂到下邊,還朝內捲了一下。老年人說,耳大有福,這一卷,就連一點兒福氣都不會漏走了。陶陶的頭髮不長不短,剛好披到衣領上,他的鼻子高高的,高得臉上都看不出表情了。朱朱說,陶陶扮酷,假得很。我就說,是啊是啊,大明星的酷也是扮出來的。扮嘛,都有一點假,對不對?朱朱說,呸!
我也在阿利的耳垂上親了一下子。阿利長著一對招風耳,樣子有點像兔子,眼睛紅紅的,耳垂尖尖的,嘴咂上去是滑的。他家裡很有錢,他為什麼要讀泡中呢?很多人都問過他,你可以出錢到重點中學,一中或者二十四中,當錢學生啊?阿利總是靦腆地笑一笑,只在私下對我說,我不去重點中學,我爸爸也不讓我去重點中學。爸爸說,去重點中學是遭踐踏,讀泡中是受摔打。說不定就摔出一個樣子了。我說,什麼樣子啊?阿利說,就是好樣子啊,好樣的好樣子。我也笑了,我說阿利,你爸爸覺得你摔出來了嗎?阿利說,你說呢,我有什麼樣子?
阿利的樣子怯怯的,我就拍拍他的可憐的小臉,我說,阿利總會摔出一個好樣子,是不是?
其實在泡中,誰又是我們的好樣子呢?誰知道呢,知道了還能是泡中?我比阿利少了很多錢,倒是多了兩把刀。兩把好刀呢。我把土耳其彎刀留在牆上,德國獵刀壓在了枕下。有兩把刀子陪伴著,我的覺就睡得很結實,不做夢,不打鼾,睡得死沉沉的。
噢,是的,我姓何,何鳳。但我不喜歡別人叫我何鳳。我一直都不喜歡別人這麼叫我何鳳。只有在填各種登記表的時候我才把自己寫成是“何鳳”不過,我從小學起,就常常故意把自己寫成了“何風”這樣,我就覺得自己沾了一點男人氣了,不那麼像女孩子了。我討厭見到蟲就驚聲尖叫的女孩子,也討厭男人瞅一眼就滿臉通紅的女孩子。而且,我的確是很喜歡風呢。風是看不見的東西,卻是那麼的有氣力,刮一個整夜,可以把街上的髒東西都颳得乾乾淨淨。我居住的這座城市位於西南的腹地,靠近西藏高原,至少西藏高原的風可以吹到我們的城市來。我們的城市不是一座乾淨的城市,在我的眼裡,那些可憐的街道真是太髒了,到處是紙屑、果皮,老年人的釅痰,還有民工拉的野屎。我們的城市倒是經常都在下雨的,西南的雨水是綿漬漬的,溫嘟嘟的,整夜整夜地下著。可我是多麼喜歡冬天的來臨啊,北方的風整夜整夜地吹。那些小刀子一樣的北風多麼有氣力,它們爬過了秦嶺,刮過了四條大河和五百里的平原,一直刮吹進了我們的城市,把那些髒東西都統統吹走了。第二天早上出門,空氣冷嗖嗖的,吹到我的臉上,又又脆,搭眼看去,到處都乾乾淨淨的,我心裡真有了說不出的安逸。
初二的下學期,我收到了第一封情書,我的名字被歪歪扭扭地寫成了“何鋒”我一下子就難過了。我討厭把字寫得很臭的男孩,可我還是差點為“何鋒”這兩個破字掉了淚。
“何鋒”是我哥哥的名字。何鋒在一歲或者是兩歲的時候被爸爸丟了。那年過“八一”爸爸帶著何鋒去參加老戰友的聚會,他們都喝多了。他們仗著酒勁,說了多少豪言壯語,發了多少的牢騷啊,他們把天都喝黑了。爸爸摸回家時才發現,何鋒沒有了。爸爸倒在地上,而媽媽的眼睛都直了。我不曉得在那個漫長的夏天裡,爸爸和媽媽是怎麼過來的。我還記得,好多年以後,有一個後半夜我起上洗手間,突然看見媽媽坐在廚房的黑暗裡,菸、喝酒,路燈和菸頭把媽媽的眼睛映成了陰暗的綠和紅。酒是用枸杞和毒蛇浸泡過的,在屋子裡散發出蒙汗藥一樣的味道。我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媽媽,我說,媽媽,你在想念爸爸吧?媽媽用沙啞的聲音笑了笑,媽媽的聲音就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沙啞的,沙啞得如同從一堆泡沫的深處穿出來。媽媽說,想他幹什麼?我在想哥哥。媽媽跟我提到那個丟失的男孩時,從來都不說何鋒,也不說你哥哥,而只稱做哥哥。我說不出話來,我在心裡嘀咕,可憐的媽媽,她真是可憐的媽媽啊。
又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媽媽在懷上我以後,就永遠地和爸爸分了。我是在4月11號出生的,那年的晚溽熱得比三伏天氣還可怕,所有的嬰兒都沒有裹襁褓,又熱又溼,溼得水缸裡的魚都生了痱子了。媽媽說,那年4月的孩子都任得不得了,誰都不服管教呢。
媽媽是說對了。初二的下期,我也給男生寫了幾封信。我的落名都用的是“何鋒”我跟別人說,因為我喜歡刀子,而這是刀鋒的鋒啊。但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是頂著“何鋒”在活啊。
“何鋒”不在了,這世界上才有了我。男生收到“何鋒”的信,都巔巔地來追我。我喜歡看他們巔巔的樣子。他們也是男孩子?真正好笑啊。
不過,從來沒有人叫過我“何鋒”爸爸、媽媽叫我何鳳,老師也叫我何鳳,同學們卻都叫我風子,或者說,就是瘋子吧,誰知道呢?反正沒有白紙黑字地寫出來。我都一攬子收下了,叫什麼我都回答,叫什麼都是在叫我,對不對?
即便別人不叫我的名字,只是衝著我那個方向招呼一聲“喂”或者是“嗨”我也不會搞錯的,那一定是在叫我呢。我的樣子很容易辨認,站在一群人中間,我肯定是最惹眼的。高一的時候我們做過一篇作文《我與我的泡中》,多他媽溫情脈脈的題目啊。我是這樣寫的:請你不要問我長成什麼模樣。每天下午七點鐘,你到我們泡桐樹中學門口來,你就能一眼認出,哦,那個可憐的傢伙就是我啊。從皇城壩廣場乘38路車,磨磨蹭蹭朝南走,到了南橋下車,沿河往左,河是南河,兩邊都是泡桐樹。街叫泡桐樹,學校也叫泡桐樹,樹子都高過了院牆,高過三五層樓,葉子肥大,綠得發黑,街上陰森森的,全讓泡桐樹的葉子染黑了。泡桐樹天開花,開花的時候還沒有葉子,紫的花鋪滿了枝頭,粉嘟嘟的紫,得不得了…等花謝了,然後才是葉子的天下,又綠又黑,黑到深秋。
哦,你到了南橋,順著左手走兩分鐘的路,就看到黑牆上釘著一塊銅牌子,朝著街道、朝著堤壩還朝著南河。銅牌比校牌還要顯眼,錚亮,好看,趾高氣揚,上邊烙著四個紅的大字:“市級合格中學”這就是說,我們可憐的泡桐樹中學啊,不是“重點中學”不是“示範中學”也不是“園林似綠化先進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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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格中學”是我們唯一的金字招牌啊。噢,是的,泡桐樹中學的確是合格中學呢,有三個初中年級、三個高中年級,共32個班1201個學生。他們中間藏龍臥虎,每天都要在中午或者黃昏時候幹下幾樁鬥毆、劫財的勾當來,不是在臭氣熏天的網吧,就是在小街小巷的拐角,或者天曉得別的什麼鬼地方。所以,警察三天兩頭就跟鬼子進村似地光顧泡中。校長、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絕招,每天把我們關小雞似地關到天黑。是的,說起來很可笑啊,在我們合格中學,光陰的逝是以天來計量的。天黑以前,沒有老師願意上課,也沒有學生願意做作業,值老師就抱著手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從敞開的門口,看我們亂哄哄地磨蹭光陰。天終於黑下來,就像課本上說的,夜幕垂下來了,兩個虎背熊的保安拉開鐵門,我們就蜂擁而出了,人頭亂(攢)動,殺(喊)聲四起。這時候,你就能一眼認出我來了。
我走在最前邊,而且我比所有女生都要高出一個頭。我總是邊走邊把手伸到後頸窩,把校服從頭上扒下來。大籠大垮(鬆鬆垮垮?)的校服扒下來後,就出了我那身緊繃繃的皮夾克。我留著短髮,短得跟男人的板寸似的,還蹬著陸戰靴,走起路來跟巴頓將軍一樣大步星。我知道身後有許多男生瞅著我,眼裡都要饞出鳥來了。他們說,媽的,看這個假眉假眼(假模假樣)的將門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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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篇作文我始終沒能夠把它寫完,我現在說給你聽的,也只是一個大概吧,意思意思,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況且我不知道接下去又該寫什麼,如果是水帳,真不曉得要到何年何月,想起來都很嚇人呢。我就把陶陶的《我與我的泡中》全文照抄了一遍,遇“男”就改“女”逢“他”就變,居然得了78分。而陶陶本人卻只得了64分,氣得他拍桌子罵了句媽的×!分析起來,可能是陶陶的字跡混亂,而我的一筆一劃都清清楚楚吧,清楚得就跟小刀子刻在木板上一樣的。真的,我的字跡就跟小刀子刻的一樣,力透紙背就是這個意思吧?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個緣故,語文老師是個老頭子,老單身,老癟三,肯定看著女孩子更順眼,看著陶陶牛高馬大就莫名其妙不喜歡。我很少在背後說老師的壞話,我說的這些都是真實的。我造謠得不到任何好處,何況是現在。不過,他早已經退休了,在我們離開泡中之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跟死無對證似的。
*第二部分還記得我說過的麥麥德嗎?沙漠中的英雄麥麥德,白袍、彎刀、單峰駱駝。此外,他還是一個遊的詩人和哲學家。他比燕子李三更光明正大,比羅賓漢更矯健有力,比我們的政治老師更能講出偉大的格言。我曉得格言總是很偉大的,不然為什麼還叫格言呢?他說過一句格言:經歷對有些人是財富,對有些人只是一本水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