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去赴宴會的只有帕迪、菲、鮑、傑克和梅吉;休吉和斯圖爾特被認為是小傢伙,比他們自認為的要小得多。瑪麗·卡森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是慷慨解囊。每個人都穿得一團簇新,這些衣服是基裡邊地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衣服。
帕迪、鮑和傑克被漿過的襯衫、硬襯、高筒襪、白蝴蝶領結、黑燕尾服、黑褲子和雪白的背心裹得動彈不得。這是一次正規的宴會,所以男人得戴白領結,穿燕尾服,女人得穿拖地的長裙。
菲穿著一身縐紗禮服,澤富麗的深灰,別具一格,和她很相配;柔軟的褶層拖在地上,領口開得很低,禮服緊緊地裹在身上,綴滿了珠子,頗具瑪麗女王時代①的風格。她象傲慢的貴太太那樣,把頭髮高高挽起,掠到腦後一梳成蓬鬆的一團;她戴著基裡商店裡出售的一種仿造的珍珠短項鍊和耳環,它們幾乎可以亂真,只有近看才知道是贗品。她手中的駝鳥扇子染成了和她的長裙一樣的顏,取得了完全和諧的效果,頭一眼看上去,不顯得那樣賣。天氣依然十分炎熱,晚上七點鐘,氣溫還有華氏100多度。
①瑪麗女王(1516-1558),其在位時間為1553-1558年——譯註當菲和帕迪從他們的房子裡一面,那些男孩子們都目瞪口呆了。他們一生中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父母如此出眾的漂亮,如此陌生。帕迪看上去還是61歲的樣子;但是這種非同凡響的打扮使他儼然象個政治家;而菲則乍一看去,就像比她的48歲的年紀頓然年輕了10歲似的,楚楚動人,充滿生氣,一笑百媚。吉姆和帕西哭喊了起來,不肯望媽媽和爸爸,他們驚惶萬狀,大失體統。但媽媽和爸爸的舉止一同往昔,不一會兒,這對孿生子也就讚羨地微笑起來了。
但是眾所矚目的地是梅吉。也許是因為基裡的女裁縫依然對自己的少女時代縈懷難忘,並且對其他受到邀請的年輕女郎全都在悉尼定製自己的長袍恨恨不已,她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進梅吉的這套服裝之中去了。這是一套無袖、帶褶、低開領的服裝;菲曾經苦苦懇求大截縫不要做成這種樣子,可是女裁縫卻向她擔保,所有的姑娘都會穿這種衣服的——難道她想讓她的女兒穿著過時的服裝,土裡土氣,讓人笑掉大牙嗎?於是,菲便通情達理地讓步了。這件用細薄縐紗和層層疊疊的雪紡綢做成的服裝,僅僅在部稍微收緊了一些,但是在髖部卻有一條用同樣的料子做成的帶子。這身衣服的顏略有些發暗,灰中呈淺粉,那時候,這種顏被稱為玫瑰灰。女裁縫和梅吉兩人面對面地把這件長袍全部繡上了粉紅的小玫瑰花苞。梅吉把她的頭髮儘可能地剪短,做成了短髮型,甚至連基裡的姑娘們都對這種髮型到駭然。當然,捲髮更為時髦。不過,對梅吉來說,短髮比長髮更相宜。
帕迪張嘴喊出了聲,因為她不是他的小丫頭梅吉了。但是,他又無言地閉上了嘴;很久以前,他在神父宅邸中,在弗蘭克那裡他已經領教過這種情形了。不,他不能永遠把她當作一個小姑娘,她已經是個年輕女郎,已經在鏡中含羞地凝望自己的花容月貌了。為何要讓這可憐的小傢伙過得苦上加苦呢?
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溫和地笑著。"哦,梅吉,你真可愛啊!來,我要親自陪你去,鮑和傑克會陪你媽媽去的。"她只差一個月便17歲了。帕迪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到自己垂垂老矣。可是,她是他的心頭;什麼也不能破壞她成年後參加的頭一次宴會。
他們緩緩地向莊園走去,比第一批來客到的要早得多。他們約好和瑪麗·止森一起進餐,並且站在她的旁邊和她一起接待客人的。誰都不願把鞋髒,可是在德羅海達的塵埃中行走一英里,就意味著必須在廚房裡站一站,把鞋擦亮,將褲腳和裙裾上的塵土刷去。
拉爾夫神父穿著他常的法衣,這件法衣式樣簡樸,只有幾道閃光的線條。法衣前身:數不清的小黑扣從袍邊直扣到領口,扎著紫紅邊的教長飾帶。這身衣服很適合他,任何男子的晚宴服裝都抵不上這身服裝的一半。
瑪麗·卡森選擇了一套白緞子服裝,白花邊,白駝鳥羽。菲呆呆地盯著她,儘管菲養成了冷漠的習慣,也不能不為之震驚——她幹嘛把自己打扮成這副樣子,就像一隻昏庸的老蜘蛛玩出嫁的把戲一樣呢?她老年發福,這對她是大為不利的。
可是,帕迪好象沒發現有任何不當之處;他走上前去挽起他姐姐的手,滿面笑容。儘管拉爾夫神父半覺有趣,半覺超然地看著這不小的場面,但依然覺得帕迪真是不可愛的人。
"哦,瑪麗!你顯得多好看哪!就象個年輕姑娘!"確實,她那副模樣簡直和維多利亞女王①死前不久攝下的那幅照片上的神態差不多。專橫的鼻子兩側各有一道深深的紋路,執拗的嘴顯得不屈不撓;那雙略有些凸出的、冷冰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梅吉。拉爾夫神父那雙縹亮的眼睛從侄女的身上轉到了姑媽的身上,又從姑媽的身上轉到侄女身上。①維多利亞女王,1819-1901,不列顛和愛爾蘭女王,在位時間為1837-1901——譯註瑪麗·卡森向帕迪微笑著,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臂。"你陪我吃晚飯吧,帕德里克,德·布里克薩特神父將陪著菲奧娜,男孩子們必須讓梅格安坐在他們中間。"她轉過頭來望著梅吉。"你今晚跳舞嗎,梅格安?"
"她太小了,瑪麗,還不到17歲呢。帕達連忙說道。他記起了自己身為父母的又一條缺陷,他的孩子們全沒學過跳舞。
"太可惜了,"瑪麗·卡森說道。
這是一個壯觀、豪華、侈糜、煊赫一時、歡天喜地的宴會;至少,四處都是這樣紛紛傳說的。羅亞爾·奧馬拉偕子、兒子們和他的獨生女從200英里以外的因尼斯莫瑞傾家而來。儘管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基裡的人是很少想到跑100英里去看一場板球賽,更不用說是一次宴會了。還有從伊奇-烏伊斯奇來的鄧肯·戈登,誰也不能說服他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把他自己那個遠離海洋的牧場稱之為"獵海馬的蘇格蘭蓋爾人①農場、與他同來的有馬丁·金、他兒子安東尼和安東尼太太;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牧場主,由於瑪麗·卡森是個女人,所以他無法常常登門造訪。還有從被人們念成佈雷基普爾的布雷恩·y·普爾地區來的伊萬·帕;有從比班-比班來的多米尼克·奧羅克;從比爾-比爾來的霍里·霍伯頓,以及其他幾十位來賓。
①居住在蘇格蘭北部和西部山區的蘇格蘭人——譯註他們之中大都是當地信奉天主教的新興家族,能夠以盎格魯-撒克遜姓氏炫耀一番的家族是很少的。來賓中的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差不多相等。不,倘若天主教徒在蘇格蘭或威爾士的話,他們既沒有指望在那個國家中取得統治地位,也得不到世居其他的新教徒的同情。但是,在這裡,在基蘭博周圍數千英里方圓的地區,他們這些貴族是可以公然蔑視英國貴族的,他們是他們所能看到的一切的主人。德羅海達這片最大的產業比些歐洲公園的面積還要大。小心呀,摩納哥①的王侯們,列支敦士登②的君主們!瑪麗·卡森是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他們在打扮入時的悉尼樂團的伴奏下,隨著華爾茲舞曲飛快地旋轉著,或站在一邊、隨孩子們去跳查爾斯頓舞,大嚼著龍蝦餡餅和凍生牡蠣,暢飲著保存了15年的法國香檳和保存了20年的蘇格蘭淡麥芽酒。如果讓他們說心裡話,他們倒寧願吃烤羊腿或醃牛,寧願喝廉價酒、烈的邦達伯格產的蘭姆酒或成桶的格拉夫頓苦啤酒。但是,體味一下生活中更美好的東西也不錯,這正是他們所追求的。
①摩納哥是歐洲的一個小國,領土面積領僅有15平方公里——譯註②列支敦士登面積僅有158平方公里——譯註是的,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人都遇上了歉收年。好年景的時候,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經過檢驗的羊收藏起來,以防惡劣氣候的襲擊,因為誰也無法預言是否要下雨。但是,氣候不錯已有一段時候了,而且在基裡花銷也很小。哦,一旦降生在大西北的黑壤平原上,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這地方了。他們並不戀舊,不想重返故國去朝聖。澳大利亞因為是個信奉天主教的國家而倍遭歧視,但是除了這種宗教信仰的歧視之外,他們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大西北就是他們的家鄉。
再說,今天晚上的開銷也都是由瑪麗·卡森包下來的。花這筆錢對她來說算不上一回事。據說,她連英國的王位都能買下。她的錢以鋼鐵公司的形式存在著,以銀礦、鉛礦和鋅礦的形式存在著,以銅幣或金幣的形式存在著,以數百種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大部分這類東西都毫不誇張地意味著能變成錢。德羅海達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是她收入的主要來源了,它只不過是一個有利可圖的消遣之地罷了。
吃飯的時候,拉爾夫神父沒有直接和梅吉搭話,吃完飯以後也沒和她講話;整個一個晚上他故意不理她。不管他在客廳的什麼地方,她都拿眼睛找他,她的情受到了傷害。他發覺了這一點之後,在她的椅子旁邊站下來,向她解釋,如果他在她身上集中的注意力超過了對卡邁爾克小姐、戈登小姐或奧瑪拉小姐注意,那對她的聲譽(或他的聲譽)都是不利的。像梅吉一樣,他不跳舞,也像梅吉一樣,許多雙眼睛都在注意著他。毫無疑問,他們倆是這間屋子裡最漂亮的人。
他不理她一半是由於不喜歡她今晚的外表,那短短的頭髮,可愛的裝束,和那雙巧的玫瑰灰便鞋和兩英寸高的後跟;她的個子長高了,身材發育得女十足;一半是由於她的丰采使其他所有的年輕女郎黯然失,這使他倍驕傲而又不知所措。卡邁爾克小姐外表顯得很有教養,但沒有那橙黃頭髮的特殊光彩;金小姐梳著優美的亞麻髮辮,卻沒有那柔軟的身材;邁凱爾小姐身段極美,但那張臉卻活象鑽過鐵絲柵欄偷吃蘋果的馬。但他總的反應卻是失望的,有一種恨不能把曆往回倒翻的深痛苦的願望。他不希望梅吉長大,希望她是個小姑娘,能讓他把她當作自己所珍重的孩子。在帕迪的臉上,他看到了一種與自己頗有同的表情,便不會心一笑。哪怕他一生中將自己的情僅僅表達出一次,該多好啊!可是,他的習慣、所受的訓練和謹慎小心是深蒂固的。
隨著晚宴的進程,舞蹈越來越不受拘束,香檳酒和威士忌換成了蘭姆酒和啤酒,晚宴的活動變得更象一次剪棚的舞會了。凌晨兩點的時候,就連牧場工人和女工也完全看不出它和基裡地區那種完全平等相待的一般娛樂會有什麼區別了。
帕迪和菲仍然在場,可是,半夜的時候,鮑、傑克和梅吉迅速離去了。菲和帕迪都沒有發覺,他們正在自得其樂。如果說他們的孩子不會跳舞的話,他們自己卻會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們倆在一起跳的。在拉爾夫神父看來,他們似乎突然顯得互相協調了,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相互在一起松馳一下,快樂一下的機會太少吧。在他的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看到他們,身邊總是至少有一個孩子。他曾想過,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臥室裡以外,他們簡直沒有片刻機會能單獨呆在一起。在他們的頭腦中,覺得在臥室裡談一談倒不如干些別的事;這也許是可以諒解的。帕迪還是那副和藹可親、興致的老樣子,可是菲今晚上確實是丰采照人。當帕迪應付差使地去邀請一位牧場主的太太跳舞的時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與之一舞的舞伴了。這間屋子裡有許多比她年輕得多的女人,因為沒有什麼人邀舞而無打彩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爾夫神父觀察克利裡夫婦的機會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離開了這間屋子,頓年輕了10歲,變得生龍活虎了。他和霍普頓小姐、邁凱爾小姐、戈登小姐和奧瑪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極了。他還和卡邁克爾小姐跳了布萊克·鮑頓舞①,這使她們大為吃驚。可是在這之後,他又輪和這個屋子裡的每一個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連可憐巴巴的、相貌醜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時此刻,由於每個人都徹底放開了,洋溢著友善的氣氛,誰都沒有對教士有絲毫的責備之意。事實上,他的熱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口稱讚。誰也不能說他們的女兒沒和德·布里克薩特神父跳過舞。當然,如果不是私人宴會,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這樣一個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樂了一次,是令人高興的。
①1926年到1928年間免費在美國的一種踢踏加搖擺的舞蹈——譯註3點鐘,瑪麗·卡森站了起來,打著哈欠。"不,別讓這場慶祝活動停下來!要是我累了的話——我確實累了——我可以去睡覺。我真想睡了。不過,這兒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經和樂隊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點和吵鬧聲反倒能使我更快地進入夢鄉。神父,你能幫我上樓去嗎?"一出客廳,她沒有向那威嚴的樓梯走去,卻領著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這扇門是鎖著的,在他用她遞過來的那把鑰匙開門的時候,她在一旁等著,隨後,在他的前面走了進去。
"這是一次很不錯的宴會,瑪麗,"他說道。
"我的最後一次宴會。
"不要這樣講,親愛的。"
"為什麼不?我活夠了,拉爾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著嘲的光芒。"你懷疑我的話嗎?70多年來,當我想做什麼事的時候,我都毫無問題地辦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為他想讓我什麼時候死,我就什麼時候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當我選擇好時機的時候,我就會死去的,而且用不著自殺。活著保持我們的反擊力,是我們的意志,拉爾夫,假如我們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話,這並非難事。我厭倦了,我想要停止下來了。這非常簡單。"他也到厭倦了,但卻不是厭倦生活,而是厭倦無休無止地保持著表面的東西,厭倦這裡的氣候,缺乏具有共同旨趣的朋友。這間屋子僅僅點著一隻高高的、價值連城的紅寶石玻璃油燈,光線昏暗。瑪麗·卡森的臉上被投上了一層排紅的半透明的陰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覺得她那種倔強的樣子帶上了些鬼氣。他的腳和後背到疼痛,有很長時間他沒有這樣大跳其舞了,儘管他為自己能夠趕得上所有最新的時尚而到驕傲。年已三十五,作為一個農村教士,他在教會中有影響嗎?他還沒有起步就已經收場了。啊,年輕時代的夢想啊!還有年輕人那種說話時的漫不經心,和年輕人暴烈的脾氣。他還沒有堅強到足以經受考驗。但是,他決不會再犯那個錯誤了。決不會了,決不會了…
他煩躁地走動著,嘆息著;這有什麼用呢?時不再來了啊。到了堅定地面對這個事實的時候了,到了拋棄希望和幻想的時候了。
"拉爾夫,你還記得我說過,我要讓你吃驚,要讓你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那乾澀、衰老的聲音使他從由於碌碌無為而引起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向瑪麗·卡森望去,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