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韓非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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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到得咸陽,嬴政親自接,設筵款待。
韓非的氣質形象,果然和嬴政想像的一樣。而韓非的口吃,也並沒有嬴政想像中的嚴重。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口吃,反而使得韓非的談吐別有一種奇妙的韻味。韓非並不刻意地掩飾自己的口吃,他只是放慢說話的節奏,即使偶爾卡殼,也並不著急慌亂,而這,也讓他的話語透出一股舒緩頓挫的優雅。
嬴政笑道“寡人慾見公子久矣。公子的大駕,可實在不好請啊。”韓非道:“臣魯鈍愚昧,何堪大王錯愛!自思百無一用於大王,還乞大王放歸。”嬴政道“公子剛來秦國,怎麼就說要走的話?寡人前見公子之書,心搖神動,驚為天人,不由夜思慕。今終於得見公子,實平生。公子且留秦,容寡人求學問教。”說著說著,嬴政竟大段背誦起《孤憤》、《五蠹》來,一字不差。這不免讓韓非大為驚奇。他萬萬沒有想到,秦王嬴政,他最大的假想敵,居然會是他的一個痴讀者。
韓非對嬴政的敵意,大大地緩和下來。
在秋戰國諸子中,韓非子和其他的子有一最大區別。韓非子是唯一站在君王的角度來書寫的,也是唯一隻寫給君王看的。(這種區別,自然和韓非獨特的宗室身份密切相關。當他作《韓非子》之時,在他的潛意識裡,很有可能已經將自己視為君王。)也就是說,韓非的書,屬於絕對的小眾讀物。他理想中的讀者人數,只有七個,即:當今天下的七個君王。
當韓非面對著嬴政,聽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對他的思想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不由頓生知音之。因此,凡嬴政有問,韓非皆悉心作答。因為口吃,韓非難以長篇大論。不過和嬴政說話,他也用不著長篇大論。端木賜聞一以知二,嬴政則和顏回一樣,聞一足以知十。
既得隴,復望蜀。嬴政又道“公子之書,當不止此兩篇。寡人慾悉得之。”韓非面為難之。他想起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侄子——韓王安來。韓安是個好人,但同時也是個無用人。而眼前的嬴政,其睿智雄視,遠非韓王安所能比擬。如果拋開家國情等因素,非要把他的學說託付給誰的話,嬴政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最值得託付其學說的嬴政,又正是韓非最不願意託付的那個人。韓非於是推道“辱蒙大王垂問,臣雖曾著書,然自知鄙陋,每隨手丟棄,不加珍惜,迄今已少有存者。”嬴政猜到韓非心事,也不強求。反正韓非已經身在咸陽,得到了活人,還用在乎那些死書!
兩人一番暢談,不覺天已晚。嬴政道“公子一路勞頓,寡人不敢久留,還請入驛館早早歇息。”臨別,又問韓非道“寡人慾取六國,以公子之見,當以何國為先?”韓非一愣,道“秦取天下,必以趙為先。兩年之前,臣已上書大王言此。”嬴政大笑道“公子之見,正與寡人同。”第六節兄弟聚首廷尉府的僕人們近來格外忙碌,這是一個信號,表示府中又將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廷尉府是經常需要接待客人的。以往,待客的準備工作都由李斯夫人著力辦。而這次,李斯居然親自過問,從草木園林,到器具佈置、酒水菜單,任何一個細節都不馬虎。這樣的情形,在廷尉府中是頭遭出現。僕人們不由猜測道,一定是秦王嬴政即將駕臨。否則,這世上還有誰的到來,能讓李斯如此事必躬親、務求完美?
這天一大清早,李斯便將孩子們從上叫醒,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語調說道“孩子們,記住今天吧。因為就在今天,你們將見到你們的韓非伯父,一個擁有世上最偉大頭腦的聖賢。”在李斯的薰陶下,孩子們多少都有些目中無人。然而,當他們聽到即將見到傳說中的韓非時,忽然全興奮起來。他們知道,韓非是阿父的恩人,也是他們全家的恩人。同時,他們心中也滿懷好奇,這韓非究竟是何等模樣,能讓生平未嘗服人的阿父,唯獨對他讚不絕口、推崇有加?
孩子們動著,李斯又何嘗不是!一別十三年,終於能再次見到韓非了。十三年來,他和韓非都變了許多。他已經貴為秦國廷尉,而韓非則被迫出使秦國,形同階下之囚。在地位和權勢上,他已經完全壓倒了韓非。然而,一想到即將面對韓非同學,李斯仍不免到緊張和壓力。畢竟,不管怎樣落魄,韓非始終還是韓非,獨一無二的韓非,註定不朽的韓非。
當年同窗之時,李斯沒少受過韓非的接濟。如今終於有機會作個東道,還當年的人情,李斯自然絲毫不敢怠慢,他要給韓非最周到最奢侈的招待。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認,李斯存有小小的虛榮心,他也希望能通過今的筵席,將自己在這十三年裡取得的巨大成功,在韓非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時光如逝水,不捨晝夜,侵蝕一切,毀滅一切。隨著地位的改變,境況的改變,人開始變得與時俱進,棄舊新。於是乎,青梅竹馬的小兒女,終不能舉案齊眉。總角之的小兄弟,不得不各奔東西。於是乎,多年後的同學聚會,往往話不投機:成功者處在現在時態,誇耀吹噓;失敗者則處在過去時態,追念往昔。
今月猶是古時月,而今之朋友,已不是古時之朋友。古人云,人生結在終始,莫以升沉中路分。朋友之義,在於始終相與,不因死生貴賤而易其心。而今天下俗薄,朋友二字,已遠不如昔那般足堪珍貴、輕易不許。
曾經“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車馬衣裘,與朋友共”子路之志也;“與朋友而信”曾子之志也。如今,戀人分手,說,讓我們還是作朋友吧。酒席上,說,是朋友的話,一口悶。
不過也難怪。在古人看來,際以禮為重,友以情為主。如今友,多半以利為先,有貪其財而,有慕其勢而,有愛其而。是以初隆而後薄,始密而終疏,焉能長久。
再回到李斯和韓非。縱觀兩人的往,從始至終,彼此競爭,互相壓迫。這種朋友的關係,更類似於敵人的關係,反而能夠持久。西人云:朋友得勢位,則我失一朋友。李斯如今正當權,但他卻無比確信,韓非不會失去他這個朋友,正如他不會失去韓非這個朋友。
韓非在見過嬴政之後的次,就接到了李斯的請帖。兩年前,李斯奉命出使韓國,曾登門拜訪他,他選擇了避而不見。此番入秦,李斯再度盛情相邀,如果繼續拒而不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韓非來到廷尉府,李斯全家早已在門前恭候多時。李斯為韓非一一引見家人。孩子們見韓非,皆恭謹地執父執禮。
韓非儘管生冷酷,今重逢李斯,還是不免大為慨。看著現在志得意滿、權勢顯赫的李斯,誰又能想到,十三年前,他還只不過是一個在蘭陵求學的窮小子,衣衫寒酸、三餐難繼。不過,對於李斯的成就,韓非卻並不驚奇。從認識李斯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李斯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有些人就是頭上長角,雖有一時之困頓,但終究會顯崢嶸。
人得有好美如李斯者而長貧賤乎?
李斯如今的高官顯爵,並不能讓韓非羨慕。讓韓非羨慕的,是李斯擁有他不曾擁有的自由。李斯生為布衣,他想去哪個國家都行,為哪個國王盡忠都可以。而他韓非,生來就是公子,他姓韓,他身上著韓國王室的血,從他一出生,就別無選擇,只能將他的一生獻給韓國的利益。
第七節二士共談杜甫名詩《贈衛八處士》雲: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可謂寫盡世情悲苦、重逢滄桑。韓非和李斯兩人,時隔十三年之後,再度聚首,其唏噓嘆,也大抵如是。
筵席鋪陳,美味珍饈水傳上,李斯的兒女們輪番跪進酒,韓非雖不善飲,也是來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靜室,只剩李斯和韓非相對而坐,一如當年同窗之時。兩人互望,皆有隔世之。
李斯道“蘭陵一別後,無不思君。兄今來秦,以兄絕世之才,必得秦王愛寵。後你我同殿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韓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處境甚是尷尬,一方面,如果他要為韓國暗中謀利,就必須取得嬴政的信任,見用於秦,掌握必要的權力。但是,如果真的讓他像李斯那樣,出仕秦國,又違背了他的本,況且,嬴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實是看重他的學說,而一旦他的學說為秦國所用,秦國必然會越發強大,韓國的滅亡也就將越發不可避免。
李斯見韓非不語,又道“兄之書,何以能為秦王所見,兄知之乎?”韓非醒悟過來,道“莫非是你…”李斯微笑點頭。兩年前,李斯出使韓國,委託韓相張讓為其取韓非之書,張讓經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兩篇。李斯於是將其置於嬴政書房,這才有了嬴政一讀傾心、發兵得韓非之事。
韓非把酒臨空,醉眼朦朧。他不能不多想,李斯也許就是嬴政的說客,特意要試探他的態度。是以儘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淪落到現在的境地,卻也並不形於顏,只是淡淡說道“何必呢,不值當。”李斯見韓非興致怏怏,斷喝道:“韓非何在?”韓非錯愕道“韓非在此。”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韓非也。當年的韓非,懷抱大材,勇於用世,長願功顯天下,名揚後世。”韓非不語。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幾人?忍心自棄,埋沒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為韓公子,心念故國,固常情也,然不見天下大勢乎?韓亡必矣,六國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亞作戲劇《暴風雨》,其中有語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靈,不居破舟之中,而況人乎?”韓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韓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當年的你,上蔡嘆鼠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時過境遷,此韓非已非彼韓非,此李斯猶彼李斯乎?”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韓非又道“世人視君,以為猶行當年之言,然否?”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韓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兩人痛飲大笑。這一瞬間,彷彿重又回到了當年同窗之時。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權勢擺在那裡,除了韓非,恐怕再也沒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談,更別說擠兌挖苦他了。
李斯見韓非一再岔開話題,知其無意事秦,也不再勸說。反正韓非在咸陽還要停留很久很久,大可以從長計議。
很自然的,兩人的話題從務實開始轉為務虛,縱論諸子百家,天理人。李斯的心態是,韓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寶藏,豈可入寶山而空回。而韓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這樣強勁的對手,方才能刺到他,讓他一吐臆,盡情發揮。於是乎,酒興飛揚,襟開張,通宵長語,不覺東方即白。
二士共談,必說妙法。韓非和李斯,站在時代的巔峰之上,一樣的雄視古今,一樣的俯瞰百代,這樣兩個不世出的人物對談起來,又該是怎樣一幅動人心的景象!千載以下,吾人不由遙想,兩人悠然對坐,侃侃而談,身外卻早已是大雨瓢潑、飛沙走石。嗚呼,倘能適逢其會,仰瞻其光,沾染其澤,即使被淋得全身盡溼,打得滿頭是包,咱也認了,咱也值了。
〖注1:見《暴風雨》第一幕第二場。
普洛斯彼羅:…他們已經預備好一隻腐朽的破船,帆篷、纜索、桅檣——什麼都沒有,就是老鼠一見也會自然而然地退縮開去。…
注2:見《世說新語》。
謝公(謝安)問子敬(王獻之):“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世人論殊不爾。”王曰:“世人那得知。”愛倫坡也有類似的觀點:世人並不都具備評斷能力,更多的只是道聽途說,所謂耳鑑而已。比如,一個白痴也可以認為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而他之所以作這個評價,只不過是因為他那個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鄰居這樣告訴他的。而那個鄰居的這一見解,則來自於另一個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幾個天才,他們在山頂上面對面跪成一圈,仰望著峰巔上那個首創此一見解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