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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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咸陽一夢中。李斯步出咸陽城門,回首再望這座西方的都城,他體會到了呂不韋離去時的苦澀。但和呂不韋不同的是,李斯更多的還是到不公平。他並沒有作過任何有負秦國之事,只不過因為他外客的身份,就被認為和鄭國一樣,裡通故國,圖謀不軌。這分明是有罪推定,不合法理,焉能服人!
時節已是初冬,北風凜冽,天寒地凍。外客在軍隊的押解之下,隊伍長達數里,都是拖家帶口,攜兒挾女。軍吏們對他們也並不體恤,時有鞭策。景況之悲慘,和逃難已無差別。路衢惟見哭,百里不聞歌。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而在外客內部,也互相擁擠著,推搡著,叫罵著,更有人乘機搶奪。李斯想起了他師兄韓非對人
本惡的
嘆:“奔車之上無仲尼,覆舟之下無伯夷。”此時思及此語,李斯不
深有痛
。在大恐慌的災難面前,無論仁義道德還是名士風度,終究是敵不過求生本能的啊。
李斯鼻孔張大,深呼。溼潤的空氣,從鼻腔一直冷涼到肺裡。雖說此行是驅逐之旅,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卻又為歸鄉之路。故鄉,多麼溫暖的名字,闊別已久,遊子來歸,不亦動情乎!但李斯卻不敢歸鄉,至少不是現在,非為情怯,實乃心虛。他可是整個上蔡郡的驕傲啊。在鄉親口中,他是神話般的人物,在兒童心中,他是榜樣和夢想。惟楚有才,於斯為盛,父老鄉親們總愛念叨著這句話,向外鄉人誇耀著他,象誇耀著自家的兄弟或孩子。他怎能就這樣失敗地歸來!儘管鄉親們都是善良淳樸之人,但他口才再好,又怎擋得住他們那痛惜失望的眼神。而更有那些幸災樂禍者,一定會乘機挖苦道,我早就知道,李斯這小子好景長不了,這不,灰溜溜地跑回來了不是。
歸鄉之路,如此漫長。而子只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後,垂著眼瞼,彷彿除了跟著他,她不能知道世上還有別的滿足。她本就是忠貞本分的女人,嫌棄乃至離開丈夫的念頭,在她身上絕無可能產生,正如西方結婚誓言中許諾的那樣:“tohaveandtoholdfromthisdayforward;forbetterforworse,forricherforpoorer,insicknessandinhealth,toloveandtocherish,tilldeathdouspart.”〖(我願與君依守,無懼禍福貧富,無懼疾病健康,只懼愛君不能足。
既為君婦,此身可死,此心不絕!)〗一夜之間,他們在咸陽的貴族生活化為烏有,子卻並無半句埋怨。李斯倒寧願她抱怨些什麼,這樣他心裡反而會好過些。再看兩個兒子,長子李由微皺著眉頭,彷彿在為自己的前途擔憂;次子李瞻才十二歲,還是照常快樂地蹦蹦跳跳,一會兒奔前,一會兒跑後。
第五節出咸陽記美國第三十七任總統尼克松因水門事件辭職後,曾慨道“當我離開橢圓形辦公室後,我才發現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著同樣的
慨,他離開咸陽已是越來越遠,而他那些還留在咸陽的所謂朋友們,並無一人前來為他送行。以
事人,
衰則愛弛;以權
人,權敗則
亡。被打倒的失勢官吏,對仍然在位的昔
同僚來說,就好比是傳染病患者,於是紛紛要和他劃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李斯雖然傷
,卻並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權力,這些朋友們一定會厚著臉皮,去而復來。
李斯丟了地位,失了朋友,卻依然擁有足夠的資本。他掌握著大量的秦國機密,整個秦國的情報系統,還完好無損地保存在他的頭腦裡。秦國有哪些特工潛伏在六國,六國又有哪些官僚已經被秦國收買,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開他的名望和才華不論,單憑他掌握的這些秘密,再就業本不成問題,隨便跳槽到哪個國家,還不得讓該國國君大喜過望,郊
於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國呢?李斯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嬴政和宗室還沒有醒悟過來,等他們醒悟過來,想必一定會殺了李斯滅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經醒悟,殺手已經派出。說不定,殺手正從咸陽緊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殺手正在路的前方,等著他自投羅網。
李斯慢慢地走著,心緒萬千。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後面追上李斯,和李斯並肩而走。李斯自顧而行,對那年輕男子並不留意。此年輕男子名為吳公,與李斯同鄉,剛從上蔡老家前來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顧念同鄉之誼,任他為舍人,待之如子,時常親自教誨。吳公跟著李斯走了一里多地,見李斯仍不理會他,忍不住開口說道“先生,我們就這麼回上蔡了嗎?”李斯恍如未聞,不置可否。吳公又質問道“先生可曾因為逐客令寫了一點什麼沒有?
“李斯搖了搖頭。吳公攔住李斯,正告道“先生還是寫點什麼罷。秦王一向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繞開吳公繼續前行。
此吳公者,後世也有名焉。漢朝孝文皇帝初立,因為吳公曾經得到李斯親傳的緣故,乃徵其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經任職長達二十四年的官職,李斯幾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詞。而吳公另有一弟子,更是享有大名——天才少年賈誼是也。賈誼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過秦論》中,將秦政之失悉數歸於始皇與二世,隻字不及李斯之過,究其動機,是否因為他和李斯有著這層特殊的師承關係,故而為尊者諱?今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吳公再度追上李斯,執著地道:“請先生諫秦王。”李斯停下腳步,道:“小子亂煩我意,速去。”吳公不管,提高聲調,重複說道:“請先生諫秦王。”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為官,此身便好似貨於帝王之家,非復為我所有,摧眉折,患得患失,難得開心顏
,何苦來哉!茅焦之言,今
思及,尤堪警醒。此回上蔡,依山傍水,築屋而居,餘生悠悠,逍遙于田舍自然,不亦樂乎!”吳公道:“請先生回頭一看。”李斯回頭,饒是他定力過人,也不
大吃一驚。不知何時,路上同行的外客們已是跪成一片,如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般,綿延數里。
吳公再向李斯說道“先生雖能獨善其身,而先生眼前的這些人,卻已是傾家蕩產,雖有故國,不能歸也。他們的全部希望,就只在先生身上了。先生的決定,左右的不僅是你一個人的命運,還有你眼前這些貧苦眾人的命運。他們是生存還是毀滅,是幸福還是悲慘,都取決於先生。先生雄辯滔滔,才氣高遠,又素得大王信賴。如先生進諫,必可撥亂反正,盡歸逐客也。彼等無辜遭禍,不能自救,先生宅心仁厚,安忍棄之不顧!”李斯一眼望去,跪倒的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鼻涕長的幼兒,有頭髮蓬亂的婦人,有面容悲憤的壯士。他們抬頭望著李斯,黯淡的眼神裡滿是乞求,滿是期待。此時此地,這些被放逐的外客們,自發地組成了一個臨時集體,要求李斯成為他們的領袖,成為他們的摩西。李斯眼眶也不
溼潤,急忙叫大家起身,又嘆道:“李斯之痛,與諸君同。李斯所以不諫者,非敢惜筆墨也,只是諫書易寫,信使難託。我等處江湖之遠,呼告無門;其廟堂之上,宗室當道。諫書不得呈於大王,反為我等益禍也。”眾人絕望起來。是啊,就算李斯寫了諫書,也
本就送不出去。就算僥倖送出去,也到不了嬴政手裡。而諫書一旦落到宗室手裡,
發起宗室的憤怒,他們這些逐客的境遇只會更加悲慘。
軍吏見外客們聯合跪倒,擔心有變,於是又打又罵,呵斥起身,催促急行。正當眾人莫知計之所出時,忽聽得身後馬蹄聲甚急,如風雷直奔而來。眾人面面相覷,疑惑不安,未知是兇是吉。
第六節先生之德只見數十騎士飛速而至,皆英偉少年。中間一人,氣勢奪人,尤為俊美。李斯認出來者正是蒙恬,眼中現出一抹亮。軍吏們見到蒙恬,知道他蒙家世代為將,功勳累累,終有一天,大秦的百萬鐵師,將會掌控在這個少年手裡,哪裡還敢阻擋,一路放行。
蒙恬見李斯,行往之禮。李斯笑道“我知道,整個咸陽,就只有你會來給我送行。”蒙恬正
道:“某之所來,非為先生送行,
求先生諫大王也。大王之逐客令,某不敢苟同。某之祖父,齊人也,卻有大功於秦,豈外客皆
為害於秦乎!大王不審誤信,以鄭國一人之故,盡逐外客,過也。蒙恬人微言輕,又復年少,恐大王不能聽。大王向來以先生為師,學生有過,為師者能不誨改之!”李斯道:“大王,君也。李斯,臣也。事已至此,夫復何言!君既有命,臣謹守而已。”蒙恬道:“不然。夫為人臣者,君有過則諫,知而不諫,非忠也。三諫而不聽,去之未遲。先生舍秦而去,
奔六國乎?夫六國積弱
久,不可復興,
併天下者,必為秦也。先生如神龍,六國如淺水,六國不能容先生,先生於六國也不得自如也。望先生思之。”李斯嘆道:“非李斯不
諫,只是一
不朝,其間容刀。今李斯不見大王已有數
,讒言如浮雲,蔽
不使照。縱有心為諫,不能達於大王也。”蒙恬道:“倘先生有意,某願為先生獻書於大王。”蒙恬身世顯赫,又和嬴政是發小,的確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信使了。也只有他,能衝開宗室的封鎖,直接將李斯的觀點傳達給嬴政。
蒙恬的到來,讓外客們重又燃起了希望。李斯凝神片刻,又擼了擼袖子,大叫一聲,道:“磨墨。”眾外客大喜,哭拜於地,齊聲頌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
第七節諫逐客書冬的天空,高遠悲愴。空曠荒涼的野外,風的經過無所阻擋。零星的雪花,隨風舞動,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降臨。
由於蒙恬的在場,軍吏們也只能從了眾意,遠遠站立旁觀著,不敢幹涉。
墨已磨好,筆已奉上,竹簡緩緩鋪開。有雪花飄落於竹簡,化為水珠,仿如淚滴。無數人都已屏住了他們的呼,無數道目光在同一人身上聚集。
面對著身外的期望和壓力,李斯如一座山嶽,沉穩危坐,不怒而威。
有如雪花墜地,筆輕柔地落下,寫出第一個字“臣”此後便恍如利艦破冰,一發而不可收拾。
嚴羽《滄詩話》評李白之天才雲:“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
口一噴即是。”李斯作文,大抵類此。他
中鬱積已久的幽怨和憤懣,噴
而出,瀉於筆端,奔
始終。
此時的李斯,風鼓衣袖,鬚髮張揚,翩翩如仙,彷彿嵇康撫琴奏絕音,旁若無人,物我兩忘。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須臾之間,八百三十九字掃盡。
外客們雖不知李斯究竟寫了些什麼,但也無不為其姿態染,於是生大快樂、大歡喜之心。他們將永遠記得今天的場景:有一個曠野中的人,用他手中的筆,改寫了他們的命運,也改寫了中國的命運。
蒙恬一直在旁侍立,隨著李斯文字的進行,其面也是時悲時喜,不能自己。
書既成,李斯擲筆於地,長嘆道:“世間無必成之諫,更無必聽之君。吾聊盡人事而已,成與不成,庶幾無大恨也。”蒙恬恭謹地接過竹簡,道:“惟願先生早重返咸陽,某當為先生擺酒接風,共歡同醉。”押解官硬著頭皮上前,小聲地提醒蒙恬:“奉大王之命,一路不得停歇。今已破例耽擱了些許時辰,是時候該重新起程了。”蒙恬知道押解官職責在身,便也不來為難他。蒙恬指著自己帶來的數十騎士,對李斯道:“先生這一路,或有風雨,不可預知。此十餘子,皆
選健兒,願先生不棄,許其護衛左右。”李斯點點頭,心道,蒙恬這孩子雖然年輕,卻已是考慮周全。萬一路上有殺手埋伏,有此數十人在,也足可保證他的安全。
蒙恬又吩咐騎士道:“凡有膽敢近先生三尺者,格殺毋論!”言畢上馬,單騎絕塵,歸咸陽而去。
李斯的諫書順利地到了嬴政手上。嬴政覽卷,但見其書曰:“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崑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官;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採。所以飾後官,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