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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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天的時候,青陽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卻是曾任後棣校尉的呂廣利。此人從巨箕山之戰中大難得脫,瞎了一隻眼,少了條胳膊,不能再打戰了,卻給他在北都疏通關係,任了個少府押運使,雖然名義上降了職,跑起來辛苦,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肥缺。
雖然路途艱辛遙遠,官派卻要做足。少府押運使呂廣利一路行來,前頭一百旄騎開路,一百長槍騎隨持中軍,再一百騎殿後,鐵甲鏗然響徹一路,見了任何人都不給好臉子,似乎誰都欠他二百吊錢。他施施然帶著三百名騎兵進了陰羽原,大大咧咧地住進了鐵勒延陀騰出來的卡宏,在四處分派衛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樣。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著我笑道:“你們瀛棘就選了這樣一個小孩當你們的王嗎,瀛臺檀滅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這人的土狼臉,就知道這是個又貪心又愚笨的人。一個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罷了;要是又笨又拼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話,那就是無藥可救的了。於是我找了個藉口就退席了,他們也無法怪我失禮。呂廣利不知道,這就是小孩當王的好處。
後來宴席上果然鬧出了大事,我聽說席上的烤全羊燒炙得過了一點,呂廣利呸地一聲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貴族大臣都吃了一驚,停杯不飲,不知所措地看著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習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裡的食物絕對不可再吐出來,那是對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該亂拳打死,屍體還不可走正門,必須在帳篷底下挖個拖出去才行。呂廣利雖然在北都住得久了,這等習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對席間眾人那愕然的神情視而不見,卻又叫又罵,非要喝令將廚子紇單牯拖下去
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後來鐵勒延陀親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呂廣利紅著臉醉醺醺地站了起來,用他的單條胳膊舉起了杯酒,作勢敬了個羅圈圈,一口將它飲盡,然後抹了抹嘴道:“瀛棘北遷這麼多年來,青陽對你們可是照顧有加啊。雖然各地戰事吃緊,從來也沒有到貴部來囉嗦要人要糧…”
“那是,”赤蠻低聲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資格參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們一次就要完了,再來要也沒了。”
“…如今青陽連年遇上大災,略困頓。你們卻在青陽大君的庇護下偏安了這麼多年,風頭
尖全躲過去了,”說到這裡,他那剩了只獨眼的臉忍不住
搐了一下,然後
出一點獰笑“也該對父親的恩典多加回報才是。我這次來,一是宣承旨意,認了瀛臺寂的王位;二來嘛,新王有令,今年貴部的貢賦要增加至二成…”此言一出,座中登時哄地一聲議論了起來。那顏和大臣各自對視一眼,都是大大吃驚。大庫吏是白氏的一名長老擔當的,他硬著頭皮說:“這數額太大了,庫中便是盡所有上繳,也負擔不住啊。”各營的那顏也都叫苦說:“今年
開得遲,牛羊的產仔大受影響,墾荒的糧食收上來的也極少,上繳貢賦以後,各營已經是艱難度
,突然增加這麼多份額,萬難徵集完畢。”
“放!”呂廣利聽了這些話,跳起來用鞭子
打各氏族那顏的肩膀,喝道“別忘了當初是誰讓你們活下命來的。如今你們倒忘了這份恩情嗎?要不是你們貪汙挪用,如此微薄的貢賦怎麼又能
不上呢。”那些鬚眉皆白的老臣們都默然無聲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經刻在他們滄桑的臉上了。
了兩鞭子後,他氣吁吁地停下手來,似乎也知道不妥,卻還要藉著酒勁打個哈哈,對主位上說道:“攝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慣白梨城出來的這撥人,他們只知道吃飯喝酒,
成
稅,打起戰來都是撥軟骨頭,要不然西涼關、巨箕山又怎麼能一再而潰。”他這話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個個面有怒
,一班武將已經將手放到了刀柄上,卻看著鐵勒延陀黑著臉低頭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氣一聲不吭。鐵狼王沒有發出火來,他們自然也就不敢說話。
呂廣利扔了鞭子,道:“就這樣罷,半個月內貢品必須籌備完畢,不然就等著青陽十萬大軍前來催討吧。”他指著下面罵道:“大王發了怒,再將你們這班賤骨頭送到寒風谷去,給那些夸父當冬糧。”鐵狼王招呼了幾名侍女上去侍侯呂廣利喝酒,自己一聲不吭地退到後堂,立刻大聲咆哮了起來:“的,我現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話,這個王真不好當。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這龜孫子的人頭切下來,掛到旗杆上風乾了。”
“噓,你輕點聲——”舞裳妃柔聲勸他說“空口無憑,怎麼能說增加就增加呢?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過是押運的人多要一點,好回了北都彰顯自己能耐,二來也可藉機再伸手要賄賂罷了。”她後退一步,正道:“大王,你準備好了嗎?”鐵狼王一愣:“準備什麼?”
“和青陽開戰。”
“現在開戰,不過三成勝算罷了…”鐵勒延陀沉了一下,可回頭想起外面坐著的青陽人,
不住又火上心頭,暴跳如雷地吼著說“可那條土狼太欺人了,我現在就出去宰了他!”
“別求一時痛快,誤了大事。”舞裳妃扶住了他的肩膀,耐心地勸他坐下“唉,我這身子…本來不想出去見客的…還是讓我去見見他,看看怎麼通融吧。”她換上正裝,梳洗打扮,然後出去見呂廣利。她雖然大著肚子,依舊是光彩照亮了整個卡宏大殿,瀛棘的長老和那顏就不用說了,就連鐵狼王手下那些最野的漢子都恭敬地低下頭去。
呂廣利見了舞裳妃,眼睛就像貓見了腥一樣緊隨著不放。賀拔離咳嗽一聲,道:“這位是瀛棘攝政王的正妃。”他方才悻悻地退開,卻依舊腆著臉不住偷瞧。
舞裳妃行畢禮,招手讓後面幾名斡勒抬上一個筐子,筐子沉重異常,
滿瀛棘自己鑄的赤金馬蹄錁。
“呂將軍遠道而來,瀛棘招待不周,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讓貴客笑話我們窮鄉僻國,沒見過世面了。”呂廣利伸手探進筐裡,揀起一粒赤金錁掂了兩掂,出兩顆門齒一笑:“哈哈,哈哈,這次就看著王妃的面子上,擔著天大的干係,將你們的份額減免一些吧——我可不是為了錢…回了北都,還得幫你們在少府中上下打點,那可得耗費不少…這些禮物我也是無福消受啊。”
“這個自然,”舞裳妃輕輕一笑,笑得呂廣利骨頭都軟了“大人回去打點經營,一應費用都該由瀛棘來擔當…事情辦成,瀛棘自當再備重禮相謝。”呂廣利拿袖子抹了抹油嘴,眉開眼笑地道:“那就加緊督辦吧。”他踉蹌著捉住兩名侍女,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草原上空烏雲滾動,一排排地滾向西邊。赤蠻用胳膊肘頂了頂呼嚕聲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嗎,好個不安生的傢伙,”他在黑暗中出一口鋼一樣堅硬的白牙“我就喜歡殺這樣的人。”那些天裡,我騎著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亂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紅馬,不過這匹白狼可比紅馬神氣多了。厚厚的絨
,細小的眼珠子,又聽話又機靈,當它跑過,輕輕地嗅那些戰馬的腿時,身經過百戰的戰馬也會情不自
地打著哆嗦。我給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雲罄在這兒,不知道她敢不敢騎我的雪妖。她雖然是女孩子,卻做事不肯輸給別人,我猜她哪怕是嚇得哭了,也一定會爬上狼背來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營地裡如今也到處都是小孩。他們都是開後出生的第一撥孩子。我比他們大了將近一歲。一萬多活下來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
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備軍。看著他們舒展著細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滾,瘦瘦的尚未脫離孩童體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發給他們刀槍弓箭,讓他們現在就開始學習怎麼去殺人。
大人們倒是同意我的提議。他們也都已經看到了壓迫到陰羽原邊緣燃燒的烽火。只是誰也想不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大合薩說:“蠻族人六歲就可以騎馬,十二歲就可以上戰場了,現在讓大君帶著練練也好。”舞裳妃看著那些我選編出來的孩子稚的臉,嘆了口氣說:“這班孩子,都還沒有時間長大呀,他們就像白梨城一樣,還沒有時間長大就被拆毀了。”
“習武殺人怎麼叫被拆毀,這是好事啊,”鐵勒延陀大聲說“明兒就在營地東邊起個新營盤,定個名頭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著雪妖的耳朵大聲喊,雪妖也喜歡這個名字,它神氣地用兩條後腿站了起來,歐歐歐地叫個不停。
鐵狼王響亮地大笑:“就叫白狼。”各營的貢賦銀錢都在緊急籌備中,拉送貢賦的大車朝著大營而來,一輛接著一輛絡繹不絕。離收備齊全總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呂廣利便整裡在瀛棘大營裡跑來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營可和前幾年不同,裡頭混雜滿了鐵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兒,只怕沒人招惹他們。呂廣利卻不管這一套,帶著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
在營地裡竄走,見到好馬,便強行從馬廄裡牽走,說是折算到瀛棘每年應
的歲幣裡。此外這位呂大人還對女人特別
興趣,只要有幾分姿
的女子落到他眼裡,也不管她是什麼人,就要上前猥褻一番。他
嘆著說:“這裡有這麼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蘇暢在任上的時候可是填飽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運兵丁上行下效,也跟著敲詐勒索,強買強拿,鬧得整座陰羽原是雞犬不寧。
呂廣利這麼來去折騰,幾天工夫就在馳狼營裡記下了十來筆帳。我們都看到左驂黑著臉在大營裡走來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說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驂手裡。
千料萬料,卻沒料到那一天剛正午,一騎突然自龍牙河畔的牧場飛奔而來,一路踢起滾滾塵土,就如同拖了一條黃煙尾巴。那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馬上的人如一
彎曲的馬鞭彈下馬背,將一個血糊糊的人頭扔在臺階前面。
跳下馬來的人卻是赤蠻,他臉平靜如往常,對著聞訊而出的我叔父鐵勒延陀和我母親舞裳妃說:“大王,王妃,我將呂廣利那小子殺了,前來聽候發落。”鐵狼王和王妃吃了一驚,看那頭時,只見右邊眇了一目,果然是呂廣利的人頭。舞裳妃定了定神,對赤蠻說:“你別急,細細講來。”原來那
上午,赤蠻的豹韜衛在河邊放馬。我們瀛棘的聖物四匹踏火馬也在其中,雖然氣候涼
,幾匹馬悠閒自在,還是從鼻子裡往外噴著火焰和熱氣。
他們家族世代為瀛棘養馬,愛馬如命,也確然都是馴馬的好手。赤蠻按著刀站在斜坡上,秋的大風浩蕩而來,灌了他滿袍子。
赤蠻在逗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匹馬。那皮花白馬有著天鵝一樣長的頭頸,優雅地彎著。赤蠻只輕輕吹了聲口哨,那馬從坡上直衝下來,耳朵豎起輕輕地抖動著,衝到赤蠻身邊時倏地停下,腿腳繃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還不等馬到,赤蠻就平著身子飛起,正好落到了馬背上,像狸貓一樣靈活。不等他催促,那匹馬四腿猛然發力衝刺,鬃和尾巴飛舞如旗幟,一陣風似的捲上平岡。他們繞著河邊疾駛了一圈,邁著能顛散普通騎馬者骨頭的大步。赤蠻跳下汗津津的馬,卻
頭撞到了呂廣利的懷裡。
赤蠻沒好氣地拉起馬韁,扔給身邊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兵:“去,把它溜一溜,等汗沒了再讓它吃東西。”呂廣利捻著小鬍子,歪著嘴角看著赤蠻的馬。
“是匹好馬呀。”他說。赤蠻沒理他。
他在那兒轉著圈看了看,一眼就盯上了那幾匹神駿的踏火馬。
“我在北都就聽過踏火馬的神奇,還以為是見者誇大其詞,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馬,我國太子新任王位,你們應該好好表示表示,就將這幾匹踏火馬送上去吧。”
“什麼…送上北都?”赤蠻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說叨,踏火馬乃瀛棘聖物,不可能送給外族。你死了這條心吧。”
“呸,”呂廣利變了臉,喝道“你這奴隸也敢亂說話,青陽是老子,瀛棘是兒子。老子要兒子的東西,你們敢不雙手奉上嗎?我這次是非要不可。”
“你!”赤蠻瞪圓了眼睛看他,緩了緩,忍了口氣說“馬是草原人的命,怎麼能說牽走就牽走。你要牽走,總得大君發話了才行。”呂廣利瞪起眼道:“好,不要踏火馬也行,那我就要你的馬。”不等赤蠻回話,他已經指令手下七八名伴當去拉馬了,他大聲呼喝道:“除了踏火馬,把這裡的幾匹馬都拉走。”赤蠻又忍了一口氣:“看在鐵狼王和大君面子上,我先不和你計較,這裡的馬,除了踏火馬,你看上哪一匹就拉走吧,可別碰我那一匹。”呂廣利掃了赤蠻一眼,顯
出一副潑皮相來:“別的馬都不要了,小的們,就拉那一匹花馬。”赤蠻大怒,一手便從
裡拔出刀來,心想,即便將馬殺了,也不能讓這龜孫子帶走。
呂廣利更加跳起腳來,剝開衣服,將膛湊到赤蠻面前大聲喝道:“怎麼,你敢殺我嗎?就你們瀛棘這些娘娘腔還敢殺老子不成。”赤蠻
了
嘴角,揀起刀來,一連砍了十幾刀,刀刀都劈在他臉上。
赤蠻懶得說詳細,只是對鐵狼王和我母親說:“我見他囉嗦,一刀將他劈了,帶他首級過來報信。任憑主君發落,赤蠻不敢有半句怨言。”
“其他人呢?”
“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給我全殺了。”舞裳妃連連頓足:“怎麼能這樣?赤蠻,你好大的膽子。你要為了一匹馬,害了瀛棘嗎?”
“不必說了。今天給了,明天又來,總有一天會要你給不起的東西。既然早晚要到那一天,又何必等呢?”赤蠻翹起頭,嘴角邊掛著不在乎的神情“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了。”舞裳妃看了赤蠻良久,長嘆了一口氣,隨後回頭對鐵勒說:“當今之計,只有立刻將赤蠻的人頭送到北都,還有一線生機。大王必須立刻下決斷了。”
“不行!”我先叫了起來“赤蠻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動他!”
“你倒護著崽子的。”鐵勒延陀嘿嘿一笑,一手摸上刀柄,突然大喝一聲:“赤蠻!”
“在。”赤蠻毫不退縮地大聲答道。
鐵勒延陀看了他半晌,眼光如針一樣刺得赤蠻渾身難受。他慢慢地說:“我三哥的眼光不錯,你是個人才,這次你殺得好!”
“大王…”舞裳妃焦急地叫了出來。
“別說了,”鐵勒延陀猛地擺了擺手“我不會為了一個狗傢伙殺我自己人,那不是變得和我三哥一樣了嗎?”他轉身朝帳下傳令兵喝道:“傳令左驂、黃龍進來,立刻點起兵來。一不作,二不休,將青陽人全圍起來,就地殺了,一個人也不能放過了。
他沉聲喝道:“給瀛棘的各位大人傳令,今天,就反了吧。”赤蠻大喜,從地上跳起來說:“我也去!”舞裳妃唉了一聲,不再多勸,扶著額頭退到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