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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卷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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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讀《長門賦》的二絕,其一曰: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賦何堪復代顰。

若必相如能寫怨,《白頭》更倩誰人。

其二曰:長門有賦恨偏深,綠鬢何為易此心。

漢帝若知司馬筆,應須責問《白頭》。

郗公看罷,笑道:“倩人代筆的不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覺多事。”宗坦聽了,又不曉得二詩之意,一說陳後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說相如不當為陳後代筆,又認做郗公說他,一發著急,連忙道:“晚生並不曾倩人代筆,其實都是自做的。”郗公撫掌大笑道:“不是說兄,何消這等著忙。兄若自認了去,是兄自吐其實了。”宗坦情知出醜,滿面羞慚。從此一別,再也不敢到寺中來。正是:三詩認錯,恰好合著。

今番數言,盡馬腳。

且說郗公既識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筆的不知是何人?

此人才華出眾,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個夫婿也不枉了。”便問僧官道:“那宗坦與甚人相知?替他作詩的是那個?”僧官道:“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實不曉得。”郗公聽說,心中悶悶,又想道:“此人料也不遠,我只在這裡尋訪便了。”於是連在臨安城中東遊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一,正在街上閒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裡可有西賓否?若有時,一定是他代筆無疑了。我明去答拜宗坦,就探問這個消息。”一頭想,一頭走,不覺走到錢塘縣前。只見一簇人擁在縣牆邊,不知看些什麼。郗公也踱將去打一看,原來枷著一個人在那裡。定睛看時,那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宗坦。枷封上寫道:“枷號懷挾童生一名宗坦示眾,限一月放。”原來錢塘知縣為科舉事‮試考‬童生,宗坦用傳遞法,複試案上取了第一。到複試之,傳遞不得,帶了懷挾,當被搜出,枷號示眾。郗公見了,方知他假冒青衿,從前並沒一句實話。正自驚疑,忽有幾個公差從縣門裡奔將出來,忙叫:“開枷釋放犯人,老爺送何相公出來了。”閒看的人都一鬨散去。郗公閃在一邊看時,只見一個美少年,儒巾圓領,舉人打扮,與知縣揖讓出門,打躬作別,上轎而去。郗公便喚住一個公差,細問他這是何人。

公差道:“這是福建來的舉人,叫做何嗣薪。那枷號的童生便是他的門人。他現在這童生家處館,故來替他講分上。”郗公聽罷,滿心歡喜。次即具名帖,問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卻說嗣薪向寓宗家,並不接見賓客,亦不通刺官府。只為師生情分,不得已見了知縣。因他名重四方,一曉得他寓所,便有人來尋問他。他懶於酬酢,又見宗坦出醜,深悔誤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無光,不好再住他家,連夜收拾行李,徑往靈隱寺中尋一僻靜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託病不出;及問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悵然而返。

至次,正想要再去尋訪,只見僧官來說道:“昨晚有個福建李秀才也來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與何嗣薪同鄉,或者曉得他蹤跡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寫了貼兒,同著僧官來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進去說了。少頃,李秀才出來,相見敘坐,各道寒暄畢。郗公看那李秀才時,卻與錢塘縣前所見的何嗣薪一般無二,因問道:“尊兄貴鄉是福建,有個孝廉何兄諱嗣薪的是同鄉了。”李秀才道:“正是同鄉敝友何克傳。”郗公道:“今觀尊容,怎麼與何兄分毫無異?”李秀才道:“老先生幾時曾會何兄來?”郗公便把一向聞名思慕,昨在縣前遇見的緣故說知,又將屢次為宗坦所誑,今要尋訪真正作詩人的心事,一一說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實不相瞞,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好幽靜,心厭應酬,故權隱賤名,避跡於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錯愛。”便也把誤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詩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極口稱讚前詩。嗣薪謝道:“拙詠汙目,還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當請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領清誨。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靜業。”郗公道:“老夫亦喜靜惡囂,與足下有同志。”便囑付僧官,教他莫說作寓的是何舉人,原只說是李秀才。正是: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舉諱舉。

兩人竊名避名,賢否不同爾許。

當下郗公辭出。嗣薪隨具名刺,到郗公寓所來答拜。敘坐間,郗公取出《滿江紅》詞與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詞大妙,勝拙詩數倍。但晚生前已見過,宗坦說是他做的,原來卻是尊作。不知他從何處抄來?”郗公笑道:“此人善於撮空,到底自其醜。”因說起前看三絕句時不打自招之語,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著譏誚倩筆的詩,也是合當敗。”郗公道:“尊詠誚長門倩人,極誚得是。金屋貯阿嬌,但以升,不以才選;若便有自作《長門賦》之才,便是才雙絕,斷不至於失寵,《長門賦》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頭》,何愁綠鬢婦,為司馬之配,必須卓氏之才。”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須處子如阿嬌,又復有才如卓氏,方稱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盡有,或者未得與真正才子相遇耳。”兩個又閒話了半晌,嗣薪起身別,郗公取出一卷詩稿,送與嗣薪道:“此是拙詠,可一寓目。”嗣薪接著。回到寓中,就燈下展開細看,卻大半是閨情詩,因想道:“若論他是鄉紳,詩中當有臺閣氣;若論他在林下,又當有山林氣。今如何卻似閨秀聲,倒像個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當夜看過半卷,次早起來再看那半卷時,內有《詠蕉扇》一詩云:一葉輕搖處,微涼出手中。

種來偏喜雨,擷起更宜風。

繡部煩憑遣,香肌暑為空。

新詩隨意譜,何必御溝紅。

嗣薪看了拍手道:“繡閣香肌,御溝紅葉,明明是女郎無疑了。”又見那首詠象棋的《滿江紅》詞也在其內,其題曰“與侍兒綠鬟象戲偶題”嗣薪大笑道:“原來連這詞也是女郎之筆。”便袖著詩稿徑到郗公寓中,見了郗公,說道:“昨承以詩稿賜讀,真乃琳琅滿紙。但晚生有一言唐突,這些詩詞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宗坦便請人代筆,難道老夫也請人代筆?”嗣薪道:“據晚生看來,卻像個女郎聲口。”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實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這女郎是誰?老先生從何處得來?”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妙,《長門賦》、《白頭》俱拜下風矣。

不瞞老先生說,晚生得天下才女為配,竊恐今生不復有偶,誰想天下原有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說天下才女盡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此女亦得天下才子為配,足下若果見賞,老夫便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荷非淺。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處?”郗公道:“此女不是別人,就是老夫的甥女。姓隨小字瑤姿,年方二八,儀容窈窕。家姊丈隨珠川,託老夫尋覓快婿,今見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問幾時回見令姊丈,郗公道:“不消回見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棄,便求一聘物為定。老夫自去回覆家姊丈便了。”嗣薪欣然允諾。隨即回寓取出一個美玉琢成的雙魚-來,要致與郗公作聘,卻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須再尋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間,恰好僧官過來閒話。嗣薪便將此事與僧官說知。僧官笑道:“小僧雖是方外之人,張生配鶯鶯,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雙魚-呈上。郗公亦即取出金鳳釵來回送嗣薪,對嗣薪道:“這是老夫臨行時,家姊丈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歡喜無限。正是:舅翁主婚,甥婿納聘。

金鳳玉魚,一言為定。

郗公既與嗣薪定親,本便回富陽,面復姊丈。因貪看西湖景緻,還要盤桓幾,乃先修書一封,差人回報隨員外,自己卻仍寓靈隱寺中,每出去遊山玩水,早晚得暇,便來與嗣薪評論詩文,商榷今古,不在話下。

且說嗣薪納聘之後,初時歡喜,繼復展轉尋思道:“那隨小姐的詩詞倘或是舅翁代筆,也像《長門賦》不是阿嬌做的,卻如之奈何?況儀容窈窕,亦得之傳聞。我一時造次,竟未詳審。還須親到那邊訪個確實,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便來辭別郗公,只說場期尚遠,暫回鄉,卻徑密往富陽探訪隨家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隨珠川自郗公出門後,凡有來替女兒說親的,一概謝卻,靜候郗公報音。一,忽有一媒婆來說道:“有個福建何舉人,要上臨安會試,在此經過,娶一妾。他正斷絃,若有門當戶對的,便娶為正室。有表號在這裡。”說罷,取出一幅紅紙來。珠川接來看時,上寫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號德明,年二十四歲。”珠川便對瑤姿小姐道:“你母舅曾說福建何舉人是當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當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問了何舉人下處,親往投帖,卻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見。珠川回到家中,只見侍兒綠鬟著說道:“小姐教我對員外說,若何舉人來答拜時,可款留著他,小姐要試他的才學哩。”珠川點頭會意。次,何自新到隨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見敘坐。瑤姿從屏後偷覷,見他相貌俗,舉止浮囂,不像個有名的才子。及聽他與員外敘話,談吐亦甚俚鄙。

三通茶罷,珠川設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辭,就坐著了。

飲酒間問道:“宅上可有西席,請來一會。”珠川道:“學生止有一女,幼時曾請內兄為西席,教習經書。今小女年已長成,西席別去久矣。”何自新道:“女學生只讀四書,未必讀經。”珠川道:“小女經也讀的。”何自新道:“所讀何經?”珠川道:“先讀詩,其外四經,都次第讀過。”何自新道:“女兒但能讀,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見綠鬟在屏邊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託故起身,走到屏後。瑤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說了兩遍。珠川牢牢記著,轉身出來,對何自新道:“小女正為能讀不能解,只詩上有幾樁疑惑處,敢煩先生解一解。”何自新問那幾樁,珠川道:“‘二南’何以無周、召之言,‘邶’、‘-’何以列《衛風》之外,《風》何以黜楚而存秦,魯何以無《風》而有《頌》,《黍離》何以不登於變《雅》,《商頌》何以不名為《宋風》。先生必明其義,幸賜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無言可對,勉強支吾道:“做舉業的不消解到這個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說,四書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卻只第一句見梁惠王,便解說不出了。”何自新笑道:“這有何難解?”珠川道:“小女說,即雲不見諸侯,何故又見梁惠王?”何自新面紅語。珠川見他侷促,且只把酒來斟勸。原來那何自新因聞媒婆誇獎隨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話來盤問員外,那知反被小姐難倒了。當下見不是頭,即起身告辭。珠川送別了他,回進內室。瑤姿笑道:“此人經書也不曉得,說甚名士?”珠川道:“他既沒才學,如何中了舉人?”瑤姿嘆道:“‮試考‬無常,虛名難信,大抵如斯。”正是:盜名欺世,裝喬做勢。

一經考問,無半字。

自此瑤姿常與侍兒綠鬟笑話那何自新,說道:“母舅但慕其虛名,那知他這般有名無實。”忽一,接到郗公書信一封,並寄到雙魚-一枚。珠川與瑤姿展書看時,上寫道:前承以姻事見託,今弟已為姊丈覓得一快婿,即弟向所言何郎。弟今親炙其人,親讀其文,可謂名下無虛士。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雙玉矣。謹先將聘物馳報,餘容歸時晤悉。

瑤姿看畢大驚失,對父親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這等草率?百年大事,豈可徒信虛名?”珠川道:“書上說親讀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訥,中卻有文才。”瑤姿道:“經書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說罷,潸然淚下。珠川見女兒心中不願,便修書一封,璧還原聘。即著來人速赴臨安,回覆郗公去了。

且說何嗣薪自在臨安別過郗公,即密至富陽城中,尋訪到隨家門首,早見一個長鬚老者,方巾闊服,背後從人跟著,走入門去。聽得門上人說道:“員外回來了。”嗣薪想道:“隨員外我倒見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見?”正躊躇間,只見鄰家一個小兒,望著隨家側邊一條小巷內走,口中說道:“我到隨家後花園裡閒耍去。”那鄰家的婦人吩咐道:“他家今有內眷們在園中游玩,你去不可羅唣。”嗣薪聽了,想道:“這個有些機會。”便隨著那小兒,一徑闖入園中,東張西望。忽聽得遠遠地有女郎笑語之聲。嗣薪慌忙伏在花陰深處,偷眼瞧看。

只見一個青衣小婢,把手向後招著,叫道:“小姐這裡來。”隨後見一女郎走來,年可十五六歲。你道他怎生模樣?

傅粉過濃,塗脂太厚。姿既非美麗,體態亦甚平常。撲蝶打鶯,難言莊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閒。亂蹴弓鞋,有何急事?頻搖絝扇,豈是暑天?侍婢屢呼,怕不似枝黃鳥千般媚。雲鬟數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