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卷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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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既多贗鼎,佳人亦有虛名。求凰未解綺琴聲,那得相如輕信。選婿固非容易,擇更費推評。閨中果系女長卿,一笑何妨面訂。
右調《西江月》從來夫婦配合,百年大事。雖有美妾,不如美;雖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但娶妾的容你自選,容你面試,娶的卻不容你自選,不容你面試,止憑著媒婆之口。往往說得麗似王嬙、豔如西子,及至娶來,容貌竟是平常;說得如道韞、慧似班姬,及至娶來,中竟是無有。只為天下有這一等名過其實、虛擅佳人聲譽的,便使真正佳人反令人疑他未必是佳人。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亂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這豈不是極天冤枉!如今待在下說個不打誑語的媒人,不怕面試的子,自己不能擇婿有人代他擇婿的婦翁,始初被人冒名、終能自顯其名的女婿與眾官聽。
話說南宋高宗時,浙江臨安府富陽縣,有個員外,姓隨名育寶,號珠川,是本縣一個財主。生一女兒,小字瑤姿,儀容美麗,姿聰明,拈針刺繡,作賦詩,無所不妙。他的女工是母親郗氏教的。他的文墨卻是母舅郗樂教的。那郗樂號少伯,做秀才時曾在姐夫家處館,教女甥讀書。後來中了進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見國步艱難,仕途危險,便去官歸家,絕意仕進。他也生一女,名喚嬌枝,年紀與瑤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及。兩個小姐到十一二歲時,俱不幸母親死了。再過了兩三年,已是十五歲,卻都未有姻事。郗公對珠川道:“小女不過中人之姿,容易擇配。若我那甥女姿才蓋世,須得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他。我聞福建閩縣有個少年舉人,叫做何嗣薪,是當今第一個名士。因自負其才,要尋個與他一樣有才的佳人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識荊,未知可能名稱其實。我想臨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會。況來年是會試之年,各省舉子多有先期赴京者。我親到臨安,訪求才俊,替甥女尋個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若得如此,極大德。我是個不在行文墨的人,擇婿一事須得老舅主張方妙。”說罷,便去女兒頭上取下一支金鳳釵來,遞與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我受了聘。這件東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鳳釵,說道:“既承見託,若有快婿,我竟聘定,然後奉復了。但甥女平的製作,也須多付幾篇與我帶去。”珠川便教女兒將一卷詩稿送與母舅收了。當下郗公別過珠川,即起身望臨安來。正是: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
須知為女求婿,亦如為子求。
郗公來到臨安,作寓於靈隱寺中。寺裡有個僧官,法名雲閒,見郗公是個鄉紳,便殷勤接待,朝夕趨陪。一,郗公與僧官閒話,偶見他手中所攜詩扇甚佳。取過來看時,上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是賀他做僧官的詩。其詩曰:華蓋重重貴有加,宰官即現比丘家。
青蓮香裡開朝署,紫竹叢中坐晚衙。
泛海曇摩何足羨,愛山支遁未堪誇。
空門亦有河陽令,閒看庭前雨好花。
後面寫著“右賀雲閒上人為僧官,錢塘宗坦題”郗公看了大讚道:“此詩詞意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子之筆。我兩到西湖閒步,那一處酒樓茶館沒有遊客題詞?
就是這裡靈隱寺中各處壁上,也多有時人題詠。卻未曾有一篇當意的。不想今在扇頭見此一首絕妙好詩。不但詩好,只這一筆草書也寫得龍蛇飛舞。我問你,這宗坦是何等樣人?”僧官道:“是錢塘一個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郗公道:“可請他來一會。”僧官道:“他常到寺中來的。等他來時,當引來相見。”次,郗公早膳華,正要同僧官出寺閒行。只見一個少年,飄巾闊服,踱將進來。僧官指道:“這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入寓所,敘禮而坐。說起昨在雲師扇頭得讀佳詠,想慕之極。宗坦動問郗公姓名,僧官從旁代答了。宗坦連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未及具刺晉謁。”郗公問他青幾何,宗坦道:“二十歲了。”郗公問曾畢姻否,宗坦答說:“尚未。”郗公又問幾時遊庠的,宗坦頓了一頓,方答道:“上年遊庠的。”說罷,便覺面微紅。郗公又提起詩中妙處,與他比論唐律,上下古今,宗坦無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郗公問他平喜讀何書,本朝詩文當推何人為首,宗坦連稱“不敢”如有羞澀之狀。遷延半晌,作別而去。
郗公對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今宗生深藏若虛,恂恂如不能語,卻也難得。我有頭親事,要替他做媒。來面試他一首詩,若再與扇上詩一般,我意便決。”僧官聽了,便暗暗使人報知宗坦。宗坦便託僧官預先套問面試的題目。看官聽說:原來扇上這首詩是宗坦倩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筆。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懷欺詐,平專會那移假借,哄騙別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認做自己的,去哄這人;又抄這人文字,認做自己的,去哄那人。所以外邊雖有通名,肚裡實無一字。你道僧官何故與他相好?只為他幼時以龍陽獻媚,僧官也與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說他是秀才,替他裝幌,欺誑遠方遊客。
且說郗公那別過宗坦,在寓無聊,至晚來與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問道:“古人有下象棋的詩麼?”郗公笑道:“象棋尚未見有詩。我明面試宗生,便以此為題,教他做首來看。”僧官聞言,連忙使人報與宗坦知道。次宗坦具帖來拜郗公。郗公設酌留飲。飲酒中間說道:“昨偶與雲師對弈,作象棋詩一首,敢煩大筆即席一揮何如?”宗坦欣然領諾。
郗公教取文房四寶來。宗坦更不謙讓,援筆寫道:竹院閒房晝未闌,坐觀兩將各登壇。
關河咫尺雌雄判,壁壘須臾進退難。
車馬幾能常拒守,軍兵轉盼已摧殘。
古來征戰千年事,可作揪枰一局看。
宗坦寫畢,郗公接來看時,只見詩中“壁”字誤寫“璧”字“摧”字誤寫“推”字“枰”字誤寫“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詠棋,更得禪門虛空之旨,正切與雲師對奕意。但詩中寫錯幾字,卻是為何?”宗坦局-道:“晚生醉筆潦草,故致有誤。”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亂賦得一首《滿江紅》詞在此請教。”說罷,取出詞箋,遞與宗坦觀看。詞曰:營列東西,河分南北,兩家勢力相當。各施籌策,誰短又誰長。一樣排成隊伍,盡著你,嚴守邊疆。不旋踵,車馳馬驟,飛炮下長江。逾溝兵更勇,橫衝直搗,步步爭強。看雌雄頓決,轉眼興亡。
彼此相持既畢,殘枰在,松影臨窗。思今古,千場戰鬥,彷彿局中忙。
當下宗坦接詞在手,點頭詠,卻把長短句再讀不連牽,又念差了其中幾個字,乃佯推酒醉,對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歸細讀。”言罷,便把詞箋袖著,辭別去了。郗公對僧官道:“前見尊扇上宗生所寫草書甚妙,今楷書卻甚不濟,與扇上筆跡不同,又多寫了別字。及把拙作與他看,又念出幾個別字來。恐這詩不是他做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搖頭道:“縱使酒醉,何至便別字連片。”當時有篇文字,誚那寫別字、念別字的可笑處:先生口授,訛以傳訛。聲音相類,別字遂多。
“也應”則有“野鷹”之差錯“奇峰”則有“奇風”之揣摹。若乃謄寫之間,又見筆畫之失。
“鳥”、“焉”莫辨“”、“銀”不白。非訛於聲,乃謬於跡。尤可怪者,字跡本同,疑一作兩,分之不通。
“-”為“般”、“革”
“暴”為“曰”、“恭”斯皆手錄之混淆,更聞口誦之奇絕。不知“毋”之當作“無”不知“說”之或作“悅”
“樂”、“樂”罔分“惡”、“惡”無別。非但“闋”之讀“葵”豈徒“臘”之讀“獵”至於句不能斷,愈使聽者難堪。既聞“特其柄”之絕倒,又聞“古其風”之笑談。或添五以成六,或減四以為三。顛倒若斯,尚不自覺。
招彼村童,妄居塾學。止可欺負販之小兒,奈何向班門而冒託!
看官你道宗坦這兩首詩都是那個做的?原來就是那福建閩縣少年舉人何嗣薪做的。那何嗣薪表字克傳,幼有神童之名,十六歲便舉孝廉隨丁了。艱到十九歲間服滿,薄遊臨安,要尋個幽僻寓所讀書靜養,以待來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賓朋酬酢,卻被宗坦接著,留在家中作寓。論起宗坦年紀,倒長何嗣薪一歲,只因見他是個有名舉人,遂拜他為師。嗣薪因此館於宗家,謝絕賓客,吩咐宗坦:“不要說我在這裡。”宗坦正中下懷,喜得央他代筆,更沒一人知覺。
前扇上詩,就央他做,就央他寫,所以一字不錯,書法甚。今這詠棋的詩,只央他做了,記在,雖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當著郗公之面拿出來對得,故至寫錯別字。
當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詞細細抄錄出來,只說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門生把先生詠棋的詩化作一詞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稱賞。自此誤認他為能文之徒,常把新詠與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詠絕句三首。一首是讀《小弁》詩有,兩首是讀《長門賦》漫興。宗坦將這三詩錄在一幅花箋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圖書。過了一,再到靈隱寺謁見郗公,奉還原詞,就把三詩呈覽。郗公接來,先看那讀《小弁》的一絕道:天親系戀淚難收,師傅當年代寫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將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畢,點頭道:“這詩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宗坦聽了,不曉得詩中之意是說《小弁》之詩,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傅代作,只道郗公說他,通紅了臉,忙說道:“這是晚生自做的,並沒甚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