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卷賈娉娉再生締前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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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個佳麗。魚水因緣，鸞鳳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月，謾詫傳書柳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裡做《還魂記》。

稀稀罕罕，奇奇怪怪，輳得完完備備。夢葉神言，婚諧復偶，兩姓非容易。牙兒上，秀衾兒裡，渾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這隻詞兒調寄《永遇樂》。話說元朝延佑初年有個魏巫臣，是襄陽人，官為江浙行省參政。夫人蕭氏封郢國夫人，共生三子，大者魏-，次者魏-，三名魏鵬。這魏鵬生於浙江公廨之中，魏巫臣因與錢塘賈平章相好，平章之邢國莫夫人亦與蕭夫人相好，同時兩位夫人懷著身孕，彼此指腹為婚。分娩之時，魏家生個男兒，名為魏鵬；賈家生下女子，名為娉娉。不期魏巫臣患起一場病來，死於任所。蕭夫人只得抱了魏鵬並長子魏-、次子魏-扶柩而歸於襄陽，遂與莫夫人再三訂了婚姻之約，兩個相哭而別。賈平章同莫夫人直送至水口，方才分別。蕭夫人一路扶柩而回，漸漸到於家庭之間，發回了一應衙門人役，將丈夫棺木埋葬於祖墳之側，三年守孝，自不必說。

不覺魏鵬漸漸長大，年登十八，取字寓言，聰明智慧，於經史，三場得手。不料有才無命，至正間不第，心中甚是鬱悶。蕭夫人恐其成疾，遂對他說道:“錢塘乃父親做官之處，此時名師夙儒多是你父親考取的門生，你可到彼訪一明相從，好友相處，庶幾有成。況錢塘山水秀麗，妙不可言，可以開豁心，不必在此悶悶。”說罷，袖中取出一封書來道:“你到錢塘，當先訪故賈平章邢國莫夫人，把我這封書送與。我內中自有要緊說話，不可拆開。”吩咐已畢，遂取出送莫夫人的禮物付。

魏鵬領了母親書儀，暗暗的道:“母親書中不知有何等要緊說話在內，叫我不要拆開，我且私自拆開來一看何如？”那書道:自別芳容，不覺又十五年矣。光陰迅速，有如此乎！憶昔在錢塘之時，杯酒笑談，何不同？豈期好事多磨，先參政棄世，苦不可言。妾從別後，無不憶念夫人，不知夫人亦念妾否乎？後知先平章亦復喪逝，彼此痛苦，想同之也。恨雁杳魚沉，無以弔奠耳。別後定鍾蘭桂，鵬兒長大，頗事詩書，今秋下第，鬱鬱不樂。遂命遊學貴鄉，幸指點一明師相從，使彼學業有成，為幸為。令愛想聰慧非常，深嫻四德，諒不負指腹為婚之約。今兩家兒女俱已長成，不知何可諧婚期。敬此候問夫人起居，兼致菲儀數十種，聊表千里鵝之意，萬勿鄙棄。邢國夫人妝次不宣。妾魏門蕭氏斂衽拜。

魏鵬看了書，大喜道:“原來我與賈小姐有指腹為婚之約，但不知人才何如、聰明何如，可配得我否？”遂叫小僕青山收拾了琴劍書箱，一路而來。

到於杭州地面，就在北關門邊老嫗家做了寓所。次出遊，遍訪故人無在者，唯見湖山佳麗，清景滿前，車馬喧闐，笙歌盈耳，魏鵬看了，遂賦《滿庭芳》一闋以紀勝，題於紙窗之上。其詞曰: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來唯說錢塘。水清山秀，人物異尋常。多少朱門甲第，鬧叢裡，爭沸絲簧。少年客，漫攜綠綺，到處鼓《鳳求凰》。徘徊應自笑，功名未就，紅葉誰將？且不須惆悵，柳花芳。又道是？藍橋路近，願今生，一飲瓊漿。那時節，雲英覷了，歡喜殺裴航。

話說魏鵬寫完此詞，邊嫗人走來看了道:“這是相公作耶？”魏鵬不應。邊嫗人道:“相公但見老婦不是知音之人。大凡樂府蘊藉為先，此詞雖佳，還欠嫵媚。周美成、秦少游、黃山谷諸人當不如此。”魏鵬聞了大驚，細細詢問邊嫗人來歷。方知他原是達睦丞相的寵姬，丞相薨後，出嫁民間，如今年已五十八歲，通曉詩書音律，善於談笑刺繡，多往來於達官家，為女子之師，人都稱他為“邊孺人”魏鵬問道:“當丞相與我父先公參政並賈平章都是同輩人矣。”邊孺人方知他是魏巫臣之子，便道:“大好大好。”因此設酒餚宴飲。酒席之間，魏鵬細細問參政舊同僚各官，邊孺人道:“都無矣，只有賈家一門在此。”魏鵬道:“老母有書要達賈府，敢求孺人先容。”邊孺人許諾。

魏鵬遂問平章棄世之後莫夫人健否、小姐何如，邊孺人道:“夫人甚是康健，一子名麟，字靈昭；小姐名娉娉，字雲華，母親夢孔雀銜牡丹蕊於懷中而生，貌若天仙，填詞度曲，妙入神，李易安、朱淑真之等輩也。莫夫人自幼命老婦教讀，老婦自以為不如也。夫人家中富貴氣象，不減平章在光景。”魏鵬見說小姐如此之妙，不覺神魂俱動，就要邊孺人到賈府去。

這壁廂邊孺人正要起身，莫夫人因見邊孺人長久不來，恰好叫丫鬟鴻到邊孺人家裡來。邊孺人就同鴻到賈府去。見了夫人，說及魏家郎君，領蕭夫人致書之意。莫夫人吃驚道:“正在此想念，恰好到此，可速速為我召來。”就著鴻來請，魏鵬隨步而往。到於賈府門首，鴻先進通報，隨後就著兩個青衣出來引導，到於重堂。

莫夫人服命服而出，立於堂中，魏鵬再拜。夫人道:“魏郎幾時到此？”魏鵬道:“來此數，未敢斗膽進見。”夫人道:“通家至契。一來便當相見。”坐定，茶罷，夫人道:“記得別時尚在懷抱，今如此長成矣。”遂問蕭夫人並-、-二兄安否何如，魏鵬一一對答。夫人又說舊之事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為婚之事。魏鵬甚是疑心，遂叫小僕青山解開書囊，取出母親之書並禮物數十種送上。夫人拆開書從頭看了，納入袖中，收了禮物，並不發一言。

頃間，一童子出拜，生得甚秀。夫人道:“小兒名麟兒也，今十二歲矣。與太夫人別後所生。”叫鴻接小姐出來相見。

須臾，邊孺人領二丫鬟擁一女子從繡簾中出，魏鵬見了避，夫人道:“小女子也，通家相見不妨。”小姐深深道了“萬福”魏鵬答禮。小姐就坐於夫人之側，邊孺人也來坐了。魏鵬略略偷眼覷那小姐，果然貌若天仙，有西子之容、昭君之。魏鵬見了就如失魂的一般，不敢多看，即忙起身辭別。

夫人留道:“先平章與先參政情同骨，尊堂與老身亦如姐妹，別後魚沉雁杳，絕不聞信息，恐此生無相見之期。今得見郎君，老懷喜，怎便辭別？”魏鵬只得坐下，夫人密密叫小姐進去整理酒筵。

不一時間，酒筵齊備，水陸畢陣。夫人命兒子與小姐同坐，更迭勸酒。夫人對小姐道:“魏郎長於你三月，自今以後，既是通家，當以兄妹稱呼。”魏鵬聞得“兄妹”二字，驚得面如土，就像《西廂記》說的光景，卻又不敢作不悅之，只得勉強假作歡笑。夫人又命小姐再三勸酒，魏鵬終以“兄妹”二字飲酒不下。小姐見魏郎不飲，便對夫人道:“魏家哥哥想是不飲小杯，當以大杯奉敬何如？”魏郎道:“小杯尚且不能飲，何況大杯！”小姐道:“如不飲小杯，便以大杯敬也。”魏郎見小姐奉勸，只得一飲而盡。夫人笑對邊孺人道:“郎君既在你家，怎生不早來說？該罰一杯。”邊孺人笑而飲之。飲罷，魏郎告退。夫人道:“魏郎不必到邊孺人處去，只在寒舍安下便是。”魏郎假稱不敢。夫人道:“豈有通家骨之情，不在寒舍安下之理？”一壁廂叫家僕脫歡，小蒼頭宜童引魏郎到於前堂外東廂房止宿，一壁廂叫人到邊孺人家取行李。

魏郎到於東廂房內，但見屏幃褥、書幾浴盆、筆硯琴棋，無一不備。魏郎雖以“兄妹”二字不樂，但遇此傾城之，眉梢眼底，大有滋味，況且又住在此，儘可親而近之，後來必有好處，因賦《風入松》一詞，醉書於粉壁之上:碧成十二瞰湖邊，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華地，風光好，終歌弦。蘇小宅邊桃李，坡公堤上人煙。綺窗羅幕鎖嬋娟，咫尺遠如天。紅娘不寄張生信，西廂事，只恐虛傳，怎及青銅明鏡，鑄來便得團圓！

不說魏郎思想賈雲華。且說賈雲華進到內室，好生牽掛魏郎，便叫丫鬟朱櫻道:“你去看魏家哥哥可曾睡否？”朱櫻出來看了回覆道:“魏家哥哥題首詩在壁上，我隔窗看不出，明起早待他不曾出房，將詩抄來與小姐看看是何等樣詩句。”看官，你道朱櫻怎生曉得，原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櫻服侍小姐，繡之暇，讀書識字，此竅頗通。次果然起早，將此詞抄與小姐看。小姐看了暗笑，便取了雙鸞霞箋一幅，磨得墨濃，蘸筆飽，也和一首付與朱櫻。朱櫻將來送來與魏郎道:“小姐致意哥哥，有書奉達。”魏郎拆開來一看，也是一首《風入松》詞道:三人家在漢江邊，才貌及妍。天教吩咐風態，好才調，會管能弦。文采中星斗，詞章筆底雲煙。藍田新種璧娟娟，暖絢晴天。廣寒宮闕應須到，《霓賞曲》，一笑親傳。好向嫦娥借問，冰輪怎不教圓？

魏郎看了，笑得眼睛沒縫，方知邊孺人之稱讚一字非虛。

見他賦情深厚，不忍釋手，遂珍藏於書笈之中，再三作謝，朱櫻自去。

朱櫻方才轉身，夫人著宜童來請到中堂道:“郎君奉尊堂之命，遠來遊學，不可蹉跎時。此處有個何先生，乃大有學問之人，門下學生相從者甚多。郎君如從他讀書，大有進益。贄見之禮，吾已備辦在此矣。”魏郎雖然口裡應允，他心中全念著賈雲華，將“功名”二字竟拋在東洋大海里去了，還有什麼詩云子曰、之乎者也！見夫人強他去從先生，這也是不湊趣之事，竟像小孩子上學堂的一般，心裡有不之意，沒奈何只得承命而去，然也不過應名故事而已，那真心倒全副都在賈雲華身上。但念夫人意思雖甚殷勤，供給雖甚整齊，爭奈再不提起姻事“妹妹哥哥”畢竟不妥，不知後還可婚姻之期否。遂走到吳山上伍相國祠中，虔誠祈一夢兆，得神報雲: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娥。

魏郎醒來，再三推辭不得，只得將來放過一邊。

一偶與朋友出遊西湖，賈雲華因魏郎不在，同朱櫻悄悄走到書房之內，細細看魏郎窗上所題之詞，甚是嘖嘖稱讚。

一時高興，也題絕句二首於臥屏之上:淨幾明窗絕點塵，聖賢長與相親。

文房瀟灑無餘物，惟有牙籤伴玉人。

又一絕句道:花柳芳菲二月時，名園剩有牡丹枝。

風杜牧還知否，莫恨尋去較遲。

話說魏郎抵暮歸來，見了此詩，深自懊悔不得相見，隨筆和二首題於花箋之上道:冰肌玉骨出風塵，隔水盈盈不可親。

留下數聯珠與玉，憑將吩咐有情人。

又一絕句道:小桃才到試花時，不放深紅便滿枝。

只為易開還易謝，東君有意故教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