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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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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萬忍著肚飢,守到晚,並無消息。看看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免脫下衣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聽得扛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萬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氣。主事是多大的官兒,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處,既然這裡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簷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與他說話。”此時十月天氣,雖不甚冷,半夜裡起一陣風,簌簌的下幾點微雨,衣服都沾溼了,好生悽楚。捱到天明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萬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在廳上大驚小怪,高聲發話。老門公阻攔不住。

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張八嘴,好不熱鬧。街上人聽得宅裡鬧吵,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閒看。驚動了馮主事,從裡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頭戴梔子花匾摺孝頭巾,身穿反摺縫稀眼麻衫。素麻繩,足著草履。

眾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為甚事喧嚷?”張千、李萬向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

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他進見。自昨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開恩,快些打發上路。”張千便在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麼?”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著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何曾到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我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閒是非。嚴府知道,不要當耍!”馮主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搡的搡,霎時間被眾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張千、李萬,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萬道:“昨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萬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昨夜漢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復到飯店中來。

卻說聞氏在店房裡面,聽得差人聲音,慌忙移步出來,問道:“我官人如何不來?”張千指李萬道:“你只問他就是。”李萬將昨廁出恭,走慢了一步,到馮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後這般這般,備細說了。張千道:“今早空肚皮進城,就吃了這一肚寡氣。你丈夫想是真個不在他家了,必然還有個去處,難道不對小娘子說的?小娘子你早說來,我們好去抓尋。”說猶未了,只見聞氏噙著眼淚,一雙手扯住兩個公人,叫道:“好,好!還我丈夫來!”張千、李萬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麼年伯,我們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裡去了,連累我們在此著急,沒處找尋,你倒問我要丈夫!難道我們藏過了他?說得好笑!”將衣袂掣開,氣忿忿的對虎一般坐下。

聞氏倒走在外面,攔住出路,雙足頓地,放聲大哭,叫起屈來。老店主聽得,慌忙解勸。聞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無子,娶奴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個多月身孕,我丈夫割捨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從,一路上寸步不離。昨為盤纏缺少,要去見那年伯,是李牌頭同去的。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兩個自回,一定將我丈夫謀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還我丈夫便罷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那牌頭與你丈夫,平無怨,往無仇,著甚來由要壞他命?”聞氏哭聲轉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嚴閣老的仇人。他兩個必定受了嚴府囑託來的,或是他要去嚴府請功。公公你詳情:他千鄉萬里,帶著奴家到此,豈有沒半句說話,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時,那同去的李牌頭,怎肯放他?你要奉承嚴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緊;叫奴家孤身婦女,看著何人?公公,這兩個殺人的賊徒,煩公公帶著奴家,同他去官府裡叫冤!”張千、李萬被這婦人一哭一訴,就要分析幾句,沒處嘴。老店主聽見聞氏說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倒可憐那婦人起來。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聞氏道:“依公公等候他一不打緊,那兩個殺人的凶身,乘機走脫了,這干係卻是誰當?”張千道:“若果然謀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時,我弟兄兩個又到這裡則甚?”聞氏道:“你欺負我婦人家沒張智,又要指望騙我。好好的說,我丈夫的屍首在那裡?少不得當官也要還我個明白!”老店官見婦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語。店中閒看的,一時間聚下四五十人。聞說婦人如此苦切,人人惱恨那兩個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們引你到兵備道去。”聞氏向著眾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見不平,可憐我落難孤身,指引則個。這兩個兇徒,相煩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眾人道:“不妨事,在我們身上。”張千、李萬向眾人分剖時,未說得一言半字,眾人便道:“兩個牌長不消辯得。虛則虛,實則實,若是沒有此情,隨著小娘子到官,怕他則甚?”婦人一頭哭,一頭走。眾人擁著張千、李萬,攪做一陣的都到兵備道前。道里尚未開門。

那一正是放告期,聞氏束了一條白布裙徑搶進柵門。

看見大門上架著那大鼓,鼓架上懸著個槌兒,聞氏搶槌在手,向鼓上亂撾,撾得那鼓振天的響。唬得中軍官失了三魂,把門吏喪了七魄,一齊跑來,將繩縛住,喝道:“這婦人好大膽!”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只見門內吆喝之聲,開了大門,王兵備坐堂,問擊鼓者何人。中軍官將婦人帶進。聞氏且哭且訴,將“家門不幸遭變,一家父子三口死於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又被公差中途謀害”有枝有葉的細說了一遍。王兵備喝張千、李萬上來,問其緣故。張千、李萬說一句,婦人就剪一句。婦人說得句句有理,張千、李萬抵搪不過。王兵備思想道:“那嚴府勢大,私謀殺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難保其無。”便差中軍官,押了三人,發去本州勘審。

那知州姓賀,奉了這項公事,不敢怠慢,即時扣了店主人到來,聽四人的口詞。婦人一口咬定二人謀害他丈夫。李萬招稱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張千、李萬又不肯招認。

想了一回,將四人閉於空房,打轎去拜馮主事,看他口氣若何。馮主事見知州來拜,急忙接歸廳。茶罷,賀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說得“沈襄”二字,馮主事便掩著兩耳道:“此乃嚴相公仇家,學生雖有年誼,平素實無情。老公祖休得下問,恐嚴府知道,有累學生。”說罷,站起身來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賀知州一場沒趣,只得作別。在轎上想道:“據馮公如此懼怕嚴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見得。或者去投馮公,見拒不納,別走個相識人家去了,亦未可知。”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來,問聞氏道:“你丈夫除了馮主事,州中還認得有何人?”聞氏道:“此地並無相識。”知州道:“你丈夫是甚麼時候去的?那張千、李萬幾時來回復你的說話?”聞氏道:“丈夫是昨未吃午飯前就去的,卻是李萬同出店門。到申牌時分,張千假說催趕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來。張千兀自向小婦人說道:‘我李家兄弟跟著你丈夫,馮主事家歇了。明我早去催他出城。’今早張千去了一個早晨,兩人雙雙而回,單不見了丈夫。

不是他謀害了是誰?若是我丈夫不在馮家,昨李萬就該追尋了,張千也該著忙,如何將好言語穩住小婦人?其情可知。

一定張千、李萬兩個在路上預先約定,卻叫李萬乘夜下手。今早張千進城,兩個乘早將屍首埋藏停當,卻來回復小婦人。望青天爺爺明鑑!”賀知州道:“說得是。”張千、李萬正要分辯,知州相公說道:“你做公差,所幹何事?若非用計謀死,必然得財賣放。有何理說?”喝叫手下將那張、李重責三十。打得皮開綻,鮮血迸,張千、李萬隻是不招。婦人在旁,只顧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討夾,將兩個公差夾起。

那公差其實不曾謀死,雖然負痛,怎生招得?一連上了兩夾,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夾時,張、李受苦不過,再三哀求道:“沈襄實未曾死,乞爺爺立個限期,差人押小的找尋沈襄,還那聞氏便了。”知州也沒有定見,只得勉從其言。聞氏且發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壯,鎖押張千、李萬二人追尋沈襄,五一比。店主釋放寧家。將情具由申詳兵備道,道里依繳了。

張千、李萬一條鐵鏈鎖著,四名民壯,輪番監押。帶得幾兩盤纏,都被民壯搜去為酒食之費,一把倭刀也當酒吃了。

那臨清去處又大,茫茫蕩蕩,來千去萬,那裡去尋沈公子?也不過一時脫身之法。聞氏在尼姑庵住下,剛到五,準準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沒奈何,只苦得比較差人。張千、李萬,一連比了十數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動。張千得病身死,單單剩得李萬,只得到尼姑庵來拜求聞氏道:“小的情極,不得不說了。其實奉差來時,有經歷金紹口傳楊總督鈞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討個結狀回報。我等口雖應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與我們實實無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虛情,全家禍滅!如今官府五一比,兄弟張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確未死,小娘子他夫婦相逢有。且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寬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陰德!”聞氏道:“據你說不曾謀害我丈夫,也難準信。既然如此說,奴家且不去稟官,容你從容查訪。只是你們自家要上緊用心,休得怠慢。”李萬喏喏連聲而退。有詩為證:白金廿兩釀兇謀,誰料中途已失囚?

鎖打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婦人求。

官府立限緝獲沈襄,一來為他是總督衙門的緊犯,二來為婦人哀求,所以上緊嚴比。今也是那李萬不該命絕,恰好有個機會。

卻說總督楊順、御史路楷,兩個夜商量,奉承嚴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誰知朝中有個兵科給事中吳時來,風聞楊順橫殺平民冒功之事,把他盡情劾奏一本,並劾路楷朋助惡。嘉靖爺正當設醮祝-,見說殺害平民,大傷和氣,龍顏大怒,著錦衣衛扭解來京問罪。嚴嵩見聖怒不測,一時不及救護,到底虧他於中調停,止於削爵為民。可笑楊順、路楷殺人媚人,至此徒為人笑,有何益哉!

再說賀知州聽得楊總督去任,已自把這公事看得冷了。又聞氏連次不來哭稟,兩個差人又死了一個,只剩得李萬,又苦苦哀求不已。賀知州吩咐打開鐵鏈,與他個廣捕文書,只教他用心緝訪,明是放鬆之意。李萬得了廣捕文書,猶如捧了一道赦書,連連磕了幾個頭,出得府門,一道煙走了。身邊又無盤纏,只得求乞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沈小霞在馮主事家複壁之中住了數月,外邊消息無有不知,都是馮主事打聽將來,說與小霞知道。曉得聞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歡喜,過了年餘,已知張千、李萬都逃了,這公事漸漸懶散。馮主事特地收拾內書房三間,安放沈襄在內讀書,只不許出外,外人亦無有知者。馮主事三年孝滿,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復做官。

光陰似箭,一住八年。值嚴嵩一品夫人歐陽氏卒,嚴世蕃不肯扶柩還鄉,唆父親上本留己侍養;卻於喪中簇擁姬妾,夜飲酒作樂。嘉靖爺天至孝,訪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悅。

時有方士藍道行,善扶鸞之術。天子召見,叫他請仙,問以輔臣賢否。藍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無阿。

萬一箕下判斷,有忤聖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爺道:“朕正願聞天心正論,與卿何涉?豈有罪卿之理?”藍道行畫符唸咒,神箕自動,寫出十六個字來,道是:高山番草,父子閣老。月天光,天地顛倒。

嘉靖爺爺看了,問藍道行道:“卿可解之。”藍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爺道:“朕知其說。高山者山字連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頭,乃是‘蕃’字:此指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聞其專權誤國,今仙機示朕,朕當即為處分。卿不可洩於外人。”藍道行叩頭,口稱“不敢”受賜而出。從此嘉靖爺漸漸疏了嚴嵩。有御史鄒應龍看見機會可乘,遂劾奏:“嚴世蕃憑藉父勢,賣官鬻爵,許多惡跡,宜加顯戮。其父嚴嵩溺愛惡子,植黨蔽賢,宜亟賜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爺見疏大喜,即升遷應龍為通政右參議。嚴世蕃下法司,擬成充軍之罪。嚴嵩回籍。未幾,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潤,復奏嚴世蕃不赴軍伍,居家愈加暴橫,強佔民間田產,畜養人,私通倭虜,謀為不軌。得旨,三法司提問。問官勘實復奏,嚴世蕃即時處斬,抄沒家財。嚴嵩發養濟院終老。被害諸臣,盡行昭雪。

馮主事得此音信,慌忙報與沈襄知道,放他出來,到尼姑庵訪問那聞淑女。夫婦相見,抱頭而哭。聞氏離家時懷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歲了。聞氏親自教他念書,《五經》皆已成誦,沈襄歡喜無限。馮主事方上京補官,教沈襄同去訟理父冤。聞氏暫歸本家園內居住。沈襄從其言,到了北京。馮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鄒參議,將沈煉父子冤情說了,然後將沈襄訟冤本稿送與他看。鄒應龍一力擔當。次,沈襄將奏本往通政司掛號投遞。聖旨下,沈煉忠而獲罪,準復原官,仍進一級,以旌其直;子召還原籍;所沒入財產,府縣官照數給還;沈襄食廩年久,準貢,敕授知縣之職。沈襄覆上疏謝恩,疏中奏道:臣父煉向在保安,因目擊宣大總督楊順殺戮平民冒功,嘆。適值御史路楷陰受嚴世蕃之囑,巡按宣大,與楊順合謀,陷臣父於極刑,並殺臣弟二人,臣亦幾乎不免。冤屍未葬,危宗幾絕,受禍之慘,莫如臣家。今嚴世蕃正法,而楊順、路楷,安然保首領於鄉。使邊廷萬家之怨骨,銜恨無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肅刑典而人心也。

聖旨准奏,復提楊順、路楷到京,問成了死罪,監刑部牢中待決。

沈襄來別馮主事,要親到雲州接母親和兄弟沈-到京,依傍馮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後住保安州訪求父親骸骨,負歸埋葬。馮主事道:“老年嫂處,適才已打聽個消息,在雲州康健無恙。令弟沈-已在彼遊庠了。下官當遣人之。尊公遺體要緊,賢侄速往訪問,到此相會令堂可也。”沈襄領命,徑往保安。

一連尋訪兩,並無蹤跡。第三,因倦借坐人家門首。

有老者從內而出,延進草堂吃茶。見堂中掛一軸子,乃楷書諸葛孔明兩張《出師表》也。表後但寫年月,不著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轉睛。老者道:“客官為何看之?”沈襄道:“動問老丈,此字是何人所書?”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筆也。”沈小霞道:“為何留在老丈處?”老者道:“老夫姓賈名石。當初沈青霞編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與他八拜之,最相契厚。不料後遭奇禍,老夫懼怕連累,也往河南逃避,帶得這二幅《出師表》,裱成一軸,時常展視,如見吾兄之面。楊總督去任後,老夫方敢還鄉。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徙居雲州,老夫時常去看他。近聞得嚴家勢敗,吾兄必當昭雪,已曾遣人往雲州報信。恐沈小官人要來移取父親靈柩,老夫將此軸懸掛在中堂,好叫他認認父親遺筆。”沈小霞聽罷,連忙拜倒在地,口稱“恩叔”賈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軸乃亡父之筆也。”賈石道:“聞得楊順這廝差人到貴府來提賢侄,要行一網打盡之計。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賢侄何以得全?”沈小霞將濟寧事情備細說了一遍。賈石口稱“難得”便吩咐家童治飯款待。沈小霞問道:“父親靈柩,恩叔必知,務求指引一拜。”賈石道:“你父親屈死獄中,是老夫偷屍埋葬,一向不敢對人說知。今賢侄來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說罷,剛出門,只見外面一位小官人,騎馬而來。

賈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來也。”那小官便是沈-,下馬相見。賈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諱襄的便是。”此弟兄方才識面,恍如夢中相會,抱頭而哭。

賈石領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見亂草離,土堆隱起。賈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賈石勸了一回道:“正要商議大事,休得過傷。”二沈方才收淚。賈石道:“二哥、三哥,當時死於非命,也虧了獄卒公存仁義之心,可憐他無辜被害,將他屍藁葬於城西三里之外。公雖然已故,老夫亦知其處。若扶令先尊靈柩回去,一起帶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當又同賈石到城西看了,不勝悲。次另備棺木,擇吉破土,重新殯殮。三人面如生,毫不朽敗,此乃忠義之氣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說。當時備下車仗,抬了三個靈柩,別了賈石起身。臨別,沈襄對賈石道:“這一軸《出師表》,小侄問恩叔取去供養祠堂,幸勿見拒。”賈石慨然許了,取下掛軸相贈。二沈就草堂拜謝,垂淚而別。沈-先奉靈柩到張家灣,覓船裝載。沈襄復身又到北京,見了母親徐夫人,回覆了說話,拜謝了馮主事起身。

此時京中官員,無不追念沈青霞忠義,憐小霞母子扶柩遠歸,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贈賻金的,也有饋贐儀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張,餘俱不受。到了張家灣,另換了官座船,驛遞起人夫一百名牽纜,走得好不快!不一,來到濟寧。沈襄吩咐座船,暫泊河下,單身入城到馮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書信,園上領了聞氏淑女並十歲兒子下船,先參了靈柩,後見了徐夫人。徐氏見了孫兒如此長大,喜不可言。當初只道滅門絕戶,如今依然有子有孫;昔冤家皆惡死見報,天理昭然。可見做惡人的到底吃虧,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閒話休提。到了浙江紹興府,孟元領了女兒孟氏,在二十里外接。一家骨重逢,悲喜集。將喪船停泊碼頭,府縣官員都往唁弔。舊時家產,已自清查給還。二沈扶柩葬於祖塋,重守三年之制,無人不稱大孝。撫按又替沈煉建造表忠祠堂,秋祀祭。親筆《出師表》一軸,至今供奉祠堂之中。服滿之,沈襄到京受職,做了知縣,為官清正,直升到黃堂知府。聞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與叔父沈-同年進士。子孫世世書香不絕。

馮主事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義氣,累官至吏部尚書。

忽一,夢見沈青霞來拜,說道:“上帝憐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職。以年兄為南京城隍,明午時上任。”馮主事覺來,甚以為疑,至明午忽見轎馬來,無疾而逝。二公俱已為神矣。有詩為證,詩曰:生前忠義骨猶香,魄為神萬古揚。

料得雄沉地獄,皇天果報自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