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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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斬單于誅百姓,可憐冤血染霜刀。
又詩云:本為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虜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總督標下有個心腹指揮姓羅名鎧,抄得此詩並祭文密獻於楊順。楊順看了,愈加怨恨,遂將第一首詩改竄數字。詩曰: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將軍枉著勞。
何似借他除佞賊?不須奏請上方刀。
寫就密書,連改詩封固,就差羅鎧送與嚴世蕃。書中說沈煉恨著相國父子,陰結死士劍客,要乘機報仇。前番韃虜入寇,他詩四句,詩中有借虜除佞之語,意在不軌。世蕃見書大驚,即請心腹御史路楷商議。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處,當為相國了當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吩咐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臨行,世蕃治酒款別,說道:“煩寄語楊公,同心協力;若能除卻這心腹之患,當以侯伯世爵相酬,決不失信於二公也。”路楷領諾。不一,奉了欽差敕命,來到宣府到任,與楊總督相見了。路楷遂將世蕃所託之語,一一對楊順說知。楊順道:“學生為此事朝思暮想,廢寢忘餐,恨無良策以置此人於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來休負了嚴公父子的付託,二來自家富貴的機會,不可錯過。”楊順道:“說得是。倘有可下手處,彼此相報。”當相別去了。
楊順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見中軍官報道:“今有蔚州衛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伏聽鈞旨。”楊順道:“喚進來。”解官磕了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看了,呵呵大笑。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胤夔,系妖人蕭芹之黨。
原來蕭芹是白蓮教的頭兒,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焚香惑眾。哄騙虜酋俺答,說自家有奇術,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頹。虜酋愚甚,被他鬨動,尊為國師。其黨數百人,自為一營。俺答幾次入寇,都是蕭芹等為之嚮導,中國屢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總督時,遣通事重賂虜中頭目脫脫,對他說道:“天朝情願與你通好,將俺家布粟,換你家馬,名為‘馬市’,兩下息兵罷戰,各享安樂,此是美事。只怕蕭芹等在內作梗,和好不終。那蕭芹原是中國一個無賴小人,全無術法,只是狡偽,哄誘你家搶掠地方,他於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蕭芹試其術法。委的喝得城頹,咒得人死,那時合當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頹,顯是欺誑。何不縛送天朝?天朝郎主之德,必有重賞,馬市一成,歲歲享無窮之利,煞強如搶掠的勾當。”脫脫點頭道是,對郎主俺答說了。俺答大喜,約會蕭芹,要將千騎隨之,從右衛而入,試其喝城之技。蕭芹自知必敗,改換服,連夜脫身逃走。被居庸關守將盤詰,並其黨喬源、張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處。招稱妖黨甚眾,山西畿南,處處俱有。一向分頭緝捕。今閻浩、楊胤夔,亦是數內有名妖犯。
楊總督看見獲解到來,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個題目牽害沈煉,如何不喜。當晚就請路御史來後堂,商議道:“別個題目擺佈沈煉不了,只有個白蓮教通虜一事,聖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胤夔招中,竄入沈煉名字,只說浩等平師事沈煉,沈煉因失職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後患。先用密稟,稟知嚴家,教他叮囑刑部,作速覆本。料這番沈煉之命,必無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兩個當時就商量了本稿,約齊同時發本。嚴嵩先見了本稿及稟帖,便教嚴世蕃傳話刑部。那刑部尚書許論,是個罷軟沒用的老兒,聽見嚴府吩咐,不敢怠慢,連忙覆本,一依楊路二人之議。聖旨倒下,妖犯著本處巡按御史即時斬決;楊順蔭一子錦衣衛千戶;路楷紀功升遷三級,俟京堂缺推用。
話分兩頭。卻說楊順自發本之後,便差人密地裡拿沈煉下於獄中。慌得徐夫人和沈-、沈褒沒做理會,急尋義叔賈石商議。賈石道:“此必楊、路二賊,為嚴家報仇之意。既然下獄,必然誣陷以重罪。兩位公子及今逃竄遠方,待等嚴家勢敗,方可以出頭。若住在此處,楊、路二賊決不干休。”沈-道:“未曾看得父親下落,如何好去?”賈石道:“尊大人犯了對頭,決無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為重,豈可拘於小孝,自取滅絕之禍?可勸令堂老夫人,早為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處,賈某自當央人看覷,不煩懸念。”二沈便將賈石之言對徐夫人說知。徐夫人道:“你父親無罪陷獄,何忍棄之而去?賈叔叔雖然相厚,終是個外人。我料楊、路二賊,奉承嚴氏,不過與你爹爹作對,終不然累及子。你若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罵你做不孝之子,何顏在世為人乎!”說罷大哭不止。沈-、沈褒,齊聲慟哭。賈石聞知徐夫人不允,嘆息而去。
過了數,賈石打聽的實,果然扭入白蓮教之黨,問成死罪。沈煉在獄中大罵不止。楊順自知理虧,只恐臨時處決,怕他在眾人面前毒罵,不好看相;預先問獄官責取病狀,將沈煉結果了命。賈石將此話報與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說。又虧賈石多有識人情,買出屍首,囑咐獄卒:“若官府要梟示時,把個假的答應。”卻瞞著沈-兄弟,私下備棺盛殮,埋於隙地。事畢,方才同沈-說道:“尊大遺體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後,方好指點與你知道,今猶未可洩漏。”沈-兄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兄弟二人逃走。沈-道:“極知久佔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為人謀而盡忠。今之言,全是為你家門戶,豈因久佔住房,說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遠山,有一年半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著壁上貼得有前後《出師表》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上做個記念。
他相逢,以此為信。”沈-就提下二紙,雙手摺疊,遞與賈石。賈石藏於袖中,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然殺了沈煉,未肯幹休。自己與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說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聖旨,便於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訖。並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屍已被賈石買去了,官府也那裡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說楊順看見止於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說道:“當初嚴東樓許我事成之,以侯伯爵相酬。今失信,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停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草不除,萌芽復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於此。”楊順道:“若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說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坐罪,抄沒傢俬,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草人的幾個狂徒,並借屋與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氣。那時卻將前言以取償,看他有何推託。”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家屬在此,一網打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兒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中奏朝廷,再寫稟帖到嚴府知會,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著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逸。只候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勢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聖旨下了。州官奉著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並查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開報。此見賈石見幾之明也。時人有詩讚雲:義氣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幾。
任他羅網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裡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於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尚在襁褓,免罪,隨著母徐氏,另徙在雲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住。路楷又與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第,必然銜恨於我輩。
不若一併除之,永絕後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吩咐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幹的差人,齎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
金紹領了臺旨,汲汲而回,著意的選兩名積年幹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叫你齎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鬆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吩咐,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子,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為民,甚是掛懷,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於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裡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傢俬,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
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才收了。沈小霞帶著哭,吩咐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為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孃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著小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著落,合該叫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菸。娘子你看我平夫面上,一發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你去數千裡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願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為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著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當晚眾人齊到孟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促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揹著行李,跟著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
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取。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麼喝六,漸漸難為他夫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裡,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又行了幾,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樑山泊,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了我。”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於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佈,不勞掛念。”這裡夫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吃了一肚酒,——的睡,全然不覺。
次,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有四十里,半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欠,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著同去,萬無一失。”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寧城外,揀個潔淨店兒,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萬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趕路為上。”沈小霞道:“這裡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麼便宜。”李萬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沈小霞吩咐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齎發。明僱個轎兒抬你去。這幾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則個。”李萬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氣!”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萬轉來,囑咐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萬勞你催促一聲。”李萬答應道:“不消吩咐。”比及李萬下階時,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萬託著大意,又且濟寧是他慣走的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幾步,又裡急起來,覷個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萬,做一口氣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識,此時相見,吃了一驚。沈襄也不作揖,扯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裡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誣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懷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邊太行、梁山等處暗算了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侄便就此觸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於賊之手!”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臥室之後,有一層複壁,儘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後,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而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廓屋三間,四面皆樓牆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極嚴,誰人敢洩漏半個字!正是:深山堪隱豹,密柳可藏鴉。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李萬上了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於門首,問老門公道:“你老爺在家麼?”老門公道:“在家裡。”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可曾相會?”老門公道:“正在書房裡留飯哩。”李萬聽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走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自出門去了。李萬等得不耐煩,肚裡又飢,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萬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倒不知。”李萬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李萬道:“老爺如今在那裡?”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後,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
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於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敘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哩。”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麼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了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嘗有什麼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係,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撞麼?強裝什麼公差名,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著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耍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
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裡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裡?放誰在廳上喧嚷?”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後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後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廊。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裡鬥口。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怒道:“好夥計!只貪圖酒食,不幹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趕犯人出城去,待怎麼?”李萬道:“嚇!那有什麼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裡,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幹事的人!是甚麼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裡頭不在裡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係,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裡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的下處,方才雖然囑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的索兒,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萬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