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卷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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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他平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後,在人前誇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提起昔為盜這段情由,怕眾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這是他用心之處。當下李勉進入裡邊去看時,卻是向陽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這書室庭戶虛敞,窗-明亮,几榻整齊,器皿潔淨,架上圖書,庭中花卉,鋪設得十分清雅。乃是縣令休沐之所,所以恁般齊整。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
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二人到廂房中坐地。便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吩咐,小人自理會得。”房德復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夜,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里。家居無聊,故遍遊山水,以暢襟懷。
今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於此。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鄙意。”房德道:“原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為道。但不識足下別後,歸於何處,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於幕下,甚蒙優禮,半年後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自愧譾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黨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在後,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倖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儘可做得的。”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答,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旁。
李勉見他要旁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為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餘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吩咐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僕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旁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願,情投契合,遂為至,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是,房德只說:“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房德自從李勉到後,終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作辭起身。房德那裡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於此,反不適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後會何期,明容治一樽,以盡竟之歡,後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命。正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見老公來到衙裡,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見,留得到縣裡,故此盤桓了這幾。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裡什麼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於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裡。”貝氏道:“原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房德呵呵大笑道:“倒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織。一個打怞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孃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命,又賚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捨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說,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夠送王太了。”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夠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夠。”貝氏怒道:“索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孃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裡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
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倒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命,豈不乾淨。”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通紅,大叫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夥,險些兒送了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夫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倒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沒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閤家佯為不禮,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唸。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嘆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正是他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沈不語。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間,悔之晚矣!”房德聽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提起,恐沒這心腸。”貝氏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見得到,不然幾乎反害自己。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屍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僕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尋出些殘屍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有詩為證:猛虎口中劍,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捨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牆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倒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命。
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僕之輩。倘稍有過失,這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騭。”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於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院內。看王太時,卻都不在,只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
路信走近案傍,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就不能免禍了。”李勉聽得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捅裡,把不住的寒顫,急急為禮,稱謝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跪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於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只是王太和兩個人同去買麻鞋了,卻怎麼好?”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院,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
原來支成登東廝去了。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覆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衙役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儀門外。天幸恰有承直令尉出入的三騎馬系在東廊下。路信心生一計,對馬伕道:“快牽過官馬來,與李相公乘坐,往西門拜客。”馬伕見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家吩咐,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二人方才上馬,王太撞至馬前。路信連忙道:“王大叔來得好,快隨相公拜客。”又叫馬伕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伕緊隨馬後。路信再給馬伕道:“相公因李相公明早要起身往府中去,今晚著你們洗刷李相公的馬匹,少停便來呼喚,不必跟隨。”馬伕聽信,便立住了腳道:“多謝大叔指教。”三人離縣過橋轉西,兩個從人提了麻鞋從東趕來,問道:“相公那裡去的?”王太道:“連我也不曉得。”李勉便喝道:“快跟我走,不必多言!”李勉、路信加鞭策馬。王太見家主恁樣慌促,正不知要往那裡拜客,心中疑惑,也拍馬趕上。兩個家人也放開腳步,捨命奔趕。看看來到西門,遠遠望見三騎頭口魚貫進城。路信遙望認得是本衙幹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那一人卻不認識。陳顏和令史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常言道:“人急計生。”路信便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牲口,何不借陳幹辦的暫用?”李勉會意,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牲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好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陳顏二人將鞭韁遞與兩個家人手上。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馬而去。正是:拆破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又遍室尋覓,沒個影兒,想道:“一定兩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閒遊去了。”約莫有一個時辰,尚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原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老大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麼?”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閒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麼?”陳顏道:“方才在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裡去拜客,連小人的牲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跑如雲,正不知有甚緊事?”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覆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倒吃一驚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倒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急。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乾淨?”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命。小人倒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出外,酣醉而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蹤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徑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方去。
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
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蹤於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陷害,害他報仇。
若得應允,便可了事。”貝氏在屏風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多少禮物送去?”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貝氏竭力攛掇,備就了三百金禮物。天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裡。原來卻是一條冷巷,東鄰西舍不上四五家,甚是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裡邊坐下,點起燈火,窺探那人。
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酣醉回來。陳顏報知房德。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釦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答道:“今乃本縣知縣相公,虔誠拜訪義士。”那人道:“咱這裡沒有什麼義士。”便要關門。
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有甚說話,且到裡面來。”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房。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迓,今幸得識荊,深平生。”那人扶住道:“足下乃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
況咱並非什麼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奉上,說道:“些小薄禮,特奉義士為斗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
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賽過聶政、荊軻,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同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是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祛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認做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麼?”房德道:“若沒大冤,不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屈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於旁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命,畢被人知覺,不致於死。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佈。”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另有厚報。”那人作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覆命時再送。有詩為證: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雄舌,幾違烈士心!
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里,天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面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里,來到一個村鎮,已是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人困馬乏。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早行。”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方覓得一個旅店。眾人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牲口卸了鞍轡,系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如今也只空得一間在此。”店家掌燈,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吁吁。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苦留,明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等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李勉嘆口氣道:“汝那知就裡!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什麼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遊遇見,留回厚款,今午後,忽然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事,細說一遍。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嘆。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人答應出去。
只見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僕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諂,謀他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僕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奔走長途氣上衝,忽然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伺候。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鶴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個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氣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叩拜稱謝。方啟問,只見那義士十分忿怒,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逃去,便該悔過,卻又假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辯,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說會講,到此心膽俱裂,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行善,反教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髮,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後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瀅婦!咱也倒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提起匕首,向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汙,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僕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放下革囊,取出兩顆首級。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後報。”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前咱從下而來,後設有相逢,竟以‘下義士’相呼便了。”道罷,向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了少許,彈於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簷,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沒擺佈。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
又行了兩,方到常山,徑入府中,拜謁顏太守。故人相見,喜笑顏開,遂留於衙署中安歇。顏太守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
過了兩,柏鄉縣將縣宰夫被殺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奴僕,見義士行兇,一個個驚號鼠竄,四散躲避,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屍首橫在血泊裡,五臟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那時鬨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冷巷中,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簿德。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半夜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
兩下週全其事。一面買棺盛殮。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
那時河北一路,都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迴歸長安故里。恰好王-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御史。
一,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跨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著節導中亂撞。從人呵喝不住。李勉舉目觀看,卻是昔那下義士。遂滾鞍下馬,鞠躬道:“義士別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李某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竭誠來拜,今實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並馬而行。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舍,高聳雲漢,奴僕趨承,不下數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請入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於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飲,不足以供貴人,幸勿見怪。”李勉滿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嘆而回。
後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詩云: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下土,人間遍取不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