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卷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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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船載酒相隨,短笛蘆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宋時楊備遊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圍五百里,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那三州?
蘇州,湖州,常州。
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曰菱湖、遊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裡湖。吳人總稱做太湖。
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庭兩山最大。東庭曰東山,西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若沉,隱見出沒于波濤之間,有元人許謙詩為證:週迴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秋風疾,漁舟意尚閒。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遊兩山者,必假舟楫,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白霧漫空白深,舟如竹葉信浮沉。
科頭晏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八方四路去為商為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庭”內中單表西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託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標;女名秋芳,年長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穀,教著兩個兒女讀書。那秋芳資聰明,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
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豔非常。有《西江月》為證:面似桃花含,體如白雪團成。
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筍。
嫋娜休言西子,風不讓崔鶯。
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丰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倒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來求親,高贊訪得他子第才不壓眾,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
雖則庭在大小中央,乃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那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說時誇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只平常。高贊被這夥做媒的哄得不耐煩了,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才人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
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眼見方為的,傳言未必真。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
也有《西江月》為證:出落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
風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
青錢萬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生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止與老僕錢興相依同住。錢興逐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飢兩飽。幸得其年遊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是一十八歲,顏俊只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為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他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
痘疤密擺泡頭釘。黃髮蓬鬆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
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那顏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藉他館地為讀書之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
話休絮煩。一,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領借顏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在庭山販了幾擔橙桔回來,送一盤到顏家獻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倒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裡!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傢俬,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裡。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裡面坐了領教。”顏俊到坐啟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說的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於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了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別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那個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託?這是你說起的,怎麼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託。只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不容易說話。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隨他古怪煞,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的喜酒!”說罷,連忙起身。那尤辰領借顏俊家本錢,平奉承他的,見他有怫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
但得他當面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目包攬在身上。”顏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衝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釐二釐。若是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顏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謝銀二十兩,這紙借契,先奉還了。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得,當得!”顏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與尤辰,為明買舟之費。顏俊那一夜又在上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復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辰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顏俊心中牽掛,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籤,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籤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籤。簽上寫得有籤訣四句,雲: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