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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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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這裡,已經過午,醇王又匆匆趕到宮中“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當天便有兩道“明發”一道是宣戰詔旨,另一道是準了醇王的奏,將延煦“部議處”有了這道上諭,對左宗棠才有代。這天夜裡由許庚身銜命親訪,面述朝廷倚重之意。左宗棠一則受不了孫汶他們多方排擠的閒氣,再則亦不服老,三則一向以諸葛武侯自命,當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鞠躬盡瘁”之時,一口答應:“到福建去打法國鬼子。”宣戰詔書不但見諸邸抄,而且上海的《申報》,已經全文發佈,通國皆知,可是並沒有起什麼同仇敵愾的義憤,只惹起清議的紛紛指責。

第一個受指責的是張蔭桓。他以佐雜出身而能置身於樞要之地的總理衙門,本就為正途出身的朝官所歧視,而他本人又自恃才具,頗鋒芒,因而與同官又不和睦。當然,最令衛道的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的是,與李鴻章互為表裡,力持和局,在有些人看,向洋人求和,就是秦檜、賈似道。如果和局真能保全,也還罷了,誰知千迴百折,一再委屈,結果仍招來法軍的“暗算”馬尾一仗,師船全毀。既然如此,何必自取其辱?倘或不是求和,耽誤了辰光,趁法軍援師未東來之前,毅然決戰,則先下手為強,局面就全不相同了。

因此,張蔭桓成了眾矢之的。此外久辦洋務的周家楣、李鳳苞、馬建忠、盛宣懷,亦無不令人切齒,意想不到的是,閻敬銘亦大受其謗,因為他亦是主和的巨擘,雖然老病侵尋,請假已久,卻仍有人不放過他。

彈劾張蔭桓的人很多,有一個是內閣學士徐致靖,他中進士是抄了張之中解元的一篇八股文,但卻罵張蔭桓是“洋廝”之後。另外一個是山東曲的孔憲穀,官拜浙江道御史,指參張蔭桓私自寫信給上海道邵友濂,表示法國如索少許賠款,不妨允許為洩漏朝旨。慈禧太后聽得有人提到對法賠款,就會冒火,因而令飭總理衙門“明白回奏”復奏說致上海道的電信,是公同商辦,並非私函。這一下使得本來就對總理大臣大半不滿的慈禧太后,越發生氣,除去當時請病假及出差的閻敬銘等人以外,其餘連奕劻在內,共有九個人,一起部議處。

就在這時候,有個山東籍的御史吳峋,上折嚴劾閻敬銘,說他“執拗剛愎,怙過任”慈禧太后及醇王對閻敬銘都很敬重,所以吳峋反受申飭。但總理衙門其餘的大臣,就沒有閻敬銘那麼好的運氣了,慈禧太后一下子換了六個。事由張蔭桓而起,受連累的人,自然都恨他,其中最冤枉的是翁同和的門生周德潤,在總理大臣中幾乎只有他一個人是主戰的,結果也跟主和派一樣,退出總理衙門,未免出人意外。

出人意外的事還多。第一件是福州軍務的部署,左宗棠以大學士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穆圖善和楊昌濬為幫辦軍務,何如璋內召,這都還在意中,奇的是以張佩綸接替何如璋,兼署船政大臣。

第二件是以鄧承修充當總理大臣。這位號稱“鐵漢”的言官,一向以搏擊為能,從不曾聽說他懂洋務,而居然會入值總理衙門,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於是有好事的人去打聽,才知道他這個總理大臣是由一個奏摺上來的。這個摺子中大談方略,共陳三策,他認為法國所恃者,不過越南,如果師分三路攻越,法國自救不暇,就決沒有力量再侵擾福建、臺灣。這是上策。

中策是分兵而守,敵至則戰,敵退不追,雖然師老餉糜,但我軍如此,法軍亦是如此,利害相共,不算吃虧。至於顧慮道路阻隔,糧餉不繼而不敢言戰,則非但不是下策,簡直可說是“無策”這套話,在慈禧太后覺得非常動聽,特意問到醇王。醇王已經到了六神無主的地步,慈禧太后說好,不敢駁回,亦不知道如何駁回。因而承旨派鄧承修入值總署,而且就拿他的三策,作為指授方略的據。

不過整個局勢仍是混沌的,法國軍艦雖已退出閩江口,但動向不明。據說法國政府與孤拔的意見不一,孤拔極力主張北進,先佔芝罘,再佔威海衛和旅順,直接向北洋挑戰,而法國政府不願擴大戰事,尤其不願意使李鴻章為難。這就是朝廷對李鴻章不但沒有絲毫責備,而且繼張之和曾國荃真除以後,實授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事務大臣的道理。

主和的閻敬銘不曾被參倒,主和的李鴻章恩眷益隆,而主戰的周德潤卻退出了總理衙門,這些令人惑的舉措,顯得慈禧太后似乎並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而醇王似乎對開戰也沒有可以致勝的把握。

於是美國公使楊約翰,第四次出面調處中法糾紛,中國方面的涉對象是李鴻章。

距馬尾之戰,已將匝月,福建的京官,大都接到了家信,信中都談到了馬尾之戰。

於是一百多京官在會館集議,連上兩個公呈,第一個痛擊何璟和張兆棟,第二個專為張佩綸而發,由籍隸福建長樂的翰林院編修潘炳年領銜,請都察院代呈。

軍機處自然早有消息,為了平息公憤,在八月初一先下了一道上諭:“閩浙總督何璟,在任最久,平於防守事宜,漫無處置,臨時又未能速籌援救,著先行革職。福建巡撫張兆棟,株守省城,一籌莫展,著部嚴加議處。

船政大臣詹事府少詹事何如璋,守廠是其專責,乃接仗吃緊之際,遽行回省,實屬畏葸無能。著部嚴加議處。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統率兵船,與敵相持,於議和時屢請先發,及奉有允戰之旨,又未能力踐前言。朝廷前撥援兵,張佩綸輒以援兵敷用為詞。迨省城戒嚴,徒事張皇,毫無定見,實屬措置無方,意氣用事。本應從嚴懲辦,姑念其力守船廠,尚屬勇於任事,從寬革去三品卿銜,仍部議處,以示薄懲。福州將軍穆圖善,駐守長門,因敵船內外夾攻,未能堵其出口,而督軍力戰,尚能轟船殺敵,功過尚足相抵。著加恩免其置議。

嗣後閩省防務,左宗棠未到以前,著責成穆圖善、楊昌濬、張佩綸和衷商辦,務臻周密。”這道上諭是連張佩綸的原奏,一起明發的。福建京官,一看大譁,因為張佩綸所奏報的情形,與各人家信中所說的情形,大不相符。

於是除了公呈以外,福建崇安籍的吏科給事中萬培因,單銜上奏,案由是“為閩省諸臣,諱敗捏奏,濫保徇私,仰懇收回成命,並請迅派大員,馳往查辦,按照軍律,亟置重典,以伸公憤”其中指出“七可疑”:“初三之戰,以臣所聞,何如璋有隱匿戰事之事,張佩綸有不發軍火之事,又有遣魏瀚往緩師期之事,堵在照會以前,其可疑一也。

水陸各營之師,以臣所聞,輪船惟福星等四船,死戰屬實。藝新船小逸去,伏波自鑿,揚武並未開炮,餘船縱火自焚。陸軍則方勳所部勇先潰,而黃超群一軍,乘亂入學堂、廣儲所、機器房等處,搶掠殆盡。其可疑二也。

敵船被毀之數,以臣所聞,敵以八船入馬江,僅用三船來攻,開巨炮七,我船已相繼沉。惟福星曾擊壞其魚雷船一。

其可疑三也。

方勳、黃超群拒敵之事,以臣所聞,敵攻馬尾後,次復擊船廠,轟壞鐵廠,煙筒半折,船槽微損,即下船出攻長門。是時,方勳不知何往?黃超群已於初三退入後山,但竄而未潰耳!其可疑四也。

閩安、館頭等處之戰,以臣所聞,炮臺各軍,聞炮即鳥獸散,敵遂上岸,用鏹水裂炮,擲火藥以燔民居。苟不上岸,炮何由裂?其可疑五也。

何如璋之回省,以臣所聞,何如璋預僱輿夫為逃計。六月初二法人演炮,何如璋短衣大堂呼輿,眾白為空炮乃返。初三,聞炮即從後山遁,是夜奔快安,復奔南臺洋行,晨始入城,以便服戴頂帽坐竹兜中,所到眾噪逐之,乃四出狂竄。

其可疑六也。

張佩綸之駐廠,以臣所聞,初三,張佩綸徒跣走雷雨中,夜奔鼓山下院宿,以葦薦席地坐。遲明奔出後彭田鄉,遣弁向城內巨紳家假絮被,匿累不出。初四,敵攻廠時,張佩綸方由鼓山入彭田,何守廠之有?其可疑七也。”這“七可疑”雖然傳聞異辭,但與潘炳年領銜的公呈合看,可信之處就多了。此外,萬培因也談到“洋人之論”:“臣聞洋人之論,謂法兵之闖馬江,駛入絕地,有必敗之道三,地本內港,只須以船摧船,法艦必全沉,此上策也。以四號炮船,護以夾岸陸軍,法兵盡為炮的,敵必不能上岸,此中策也。盡驅兵船以駐上,只以本地小船,裝置火藥等物,順蔽江而下,加以陸軍火罐火藥,夾岸拋,法當大窘,此下策也。”這些紙上談兵,不一定有人懂,但說張佩綸“陽主戰以排和,陰實望和而怯戰”卻是一針見血之論。

不過參得雖然厲害,幫張佩綸講話的人也很多,這完全是二李——李鴻章和李鴻藻的關係。有人說,張佩綸屢有“先發”的建議,朝廷為保全和局,又恐誤傷他國兵船,引起意外糾紛,所以不曾允許。說起來,此人還是有才具的,人才難得,不妨責以後效。

又有人說,張佩綸到福建不久,情形不,佈置欠周,情有可原。其中最有力的辯解,直接來自李鴻章,他說:“福建的炮臺,兵輪不足以抵禦法軍,本在意料之中。福建的炮臺,不知如何做法,聽說炮口完全向外,所以法國軍艦,可以由內而攻,這是“失勢’”炮臺不能轉動,是他的同年何璟的“七年經營”李鴻章早就知道,故意說是“不知如何做法”無非為了庇護張佩綸,只好“嫁禍”老同年。

他又說:“中國兵輪開辦未久,船不如人家的堅,練不如人家的純,斷難抵敵是中外盡人皆知的事。”這段話既為張佩綸卸責,亦為他自己解釋,何以必須委屈求知?

談到醇王所一直主張並希望的“誘敵登岸,設伏出奇”他認為必須有後膛槍、後膛炮才談到此。而各省都沒有後膛槍“後膛輕炮”亦很少,徒恃搏,難有把握。而置備後膛槍炮,甚費財力,北洋累年經營,勉強算有了規模。這意思是不可深責閩軍守廠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