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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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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得到馬尾開戰的消息,是在七月初四。僅憑李鴻章一電,語焉不詳,情況不明,醇王非常焦灼。水師失利,固在意中,但法軍是否大舉登陸,船廠是不是守得住?倘或不守,福建省城能不能保得住?這些疑問得不到一個確實的解答,便有無從措手之苦。因此,除了密電沿海各省,見有法國兵艦進口,立即轟擊以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由總理衙門分頭詢問馬尾之戰的詳細情況。

到了初五,各方面的消息都到了,但說法不一,有的說我軍大敗,有的說先敗後勝,有的說互有勝負,有的說孤拔陣亡。當然,最應該重視的是張佩綸“自請逮治”的電報。總理衙門一接到,立刻轉送醇王,頭一起召見,便即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的臉,在憔悴之中顯得堅毅悲憤,靜靜地看完電報,輕輕地說了句:“非決戰不可了!”

“法國欺我太甚,決無坐視他們長驅直入之理。”醇王說道:“水師不敵,陸路實在是有把握的,只要福州能得住,一方面重用劉永福,一方面督促岑毓英、潘鼎新趕快進京,足可牽制法軍。為今之計,先要請懿旨,下一個明發,振作士氣民心。以我中國之大,土地之廣,人口之眾,如果於義憤,同仇敵愾,上下一心,決沒有不能打敗法國人的道理。”

“我中國壞的就是人心不齊。不過也不能怪大家,朝廷雖早已拿定了大主意,辦事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倒象處處顯得情屈理虧,不敢跟法國決裂似的。這一來,外面當然摸不透朝廷的意思,難免遲疑退縮。”慈禧太后冷笑著說“總理衙門的人倒是不少,一人一個主意,自己沒有定見,人家當然得寸進尺,步步了過來。咱們的洋務實在沒有辦好!”

“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自有總理衙門以來,就沒有振過國威。”醇王的言外之意,依然在攻擊恭王“其實,洋務如果責成李鴻章辦理,倒還省事。”

“這話,眼前先不必去說它。如今既然決戰,籌兵籌餉,該有個打算。”

“是!”這一層,醇王當然有過打算“與法開仗,重在陸路,福建軍務,仍舊非起用老成宿將不可。左宗棠威望久著,福建的情形也,臣覺得不妨讓他到那裡去督師。”

“左宗棠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能管用嗎?”

“這無非借重左宗棠的威望,在南方坐鎮。另外當然要派人幫他,漕運總督楊昌濬是左宗棠得力的舊部,可以派他幫辦福建軍務,督勇援閩。”

“當然。”慈禧太后點點頭“要派左宗棠到福建,當然得派楊昌濬去幫他。此外,鮑超、楊嶽斌都可以起用。”

“是!”醇王答道“一開戰,兵餉兩事,頭緒很多,請皇太后飭下軍機,與臣會商詳奏。”戰守大計可以憑慈禧太后一言而決,如何戰、如何守,自然要靠醇王去籌劃。親貴中,醇王一向有知兵之名,加以他很佩服左宗棠,也知道倚重李鴻章,自會向他們請教諮詢,斟酌盡善,所以她很放心,只是有句話卻不能不說。

“何璟在福建七年,炮臺也修了不少,何以這麼不經打?張佩綸也很能幹,何以一開仗就敗成這個樣子?雖說輪船、大炮不及人家,如果謹慎小心,也不見就能讓法國人佔了便宜。如今前方的情形還不十分清楚,而且也正在用人的時候,不便查辦。不過,喪師失地,不是小事,朝廷紀綱,更不能不顧。該怎麼辦才合適,你們也得拿個辦法出來。”

“是!”醇王答道“大敵當前,自然以收攬民心,合力禦侮為頂要緊的事。至於疆臣守土,責有攸歸,等馬尾開仗的情形,有了詳細奏報,必得要論是非、定功罪。朝廷紀綱所繫,臣斷斷不敢徇私,不過眼前務必要求皇太后恩典,暫置不問。”

“我原是這個意思,只要你記住了就好。”慈禧太后又說“你下去趕緊找左宗棠商量吧!下午再遞牌子。”醇王退出養心殿,立刻派侍衛分頭通知,到適園聚會。等他回府,奉召而至的王公大臣,已接踵而至,一共四個人:禮王、奕劻、孫毓汶、許庚身。

“左季高呢?”醇王問道“他不來怎麼行?”

“左侯兩天未到軍機了。”孫毓汶答道:“我派蘇拉去請,左侯說是‘在家聽參’。”

“聽參!”醇王詫異“誰參他?為什麼?”

“延樹南上了個摺子。萬壽節那天,左侯沒有隨班行禮,延樹南上折糾參,奉旨:左宗棠部議處。”

“這也是小事。唉!”醇王痛心疾首地“國事糟到如此,還講這些虛文小節?書生不懂事,真正可恨。左季高也是,何必為此小事鬧脾氣,落個不識大體的批評,何必?”

“這倒也不能怪左侯。”許庚身比較公正坦率,說話不象孫毓汶那樣暗含著陰損的意味“他沒有隨班行禮,自然是失儀,但也是起跪不便之故,壯年戎馬,腳受損,老來不能跪拜如儀,平心而論,亦有可原。延樹南借題發揮,說他驕蹇,甚至斥之為‘蔑禮不臣’,持論未免太苛,而且也真是不識大體。王爺請想想,以左侯的功勳,說他‘蔑禮不臣’,不就說他恃功而驕,要造反了嗎?這話在雍乾年間,非同小可,就拿今天來說,若是認實了‘蔑禮不臣’這句話,也是‘大不敬’的罪名,如何處置,律有明文,請問王爺,是摘他的腦袋,還是充他的軍?就算格外加恩,也得革職,能這麼辦嗎?不能這麼辦,就變成紀綱失墜,所以說來說去,他這個摺子,只顧自己逞快,實在是讓朝廷為難。”

“星叔的議論很公平。”醇王說道“如今得想個法子,替此老平氣。我今天已面奏了,仍舊要請他到福建督師,倘或以此芥蒂,託病不出,如之奈何?”

“要駁延樹南這個摺子很難。因為…。”因為延煦官居禮部尚書,大臣失儀,據實糾參,是他禮臣分內之事,即令措詞失當,旁人亦很難說話。孫毓汶解釋了原因,卻又下了一個轉語,認為只有一個人,身分地位不同,有資格糾正延煦。這個人就是醇王。

“如果要我說話,我一定說。”醇王慨然答道:“同治初年,五爺掌宗人府,亂出些花樣,叫人受不了,當時我忍不住上了個摺子,上頭還說我措詞太偏。不妨引用這段故事,為左季高說兩句公道話。星叔,就煩您動筆。還有,宣戰的旨稿,不知道帶來了沒來?”

“帶來了!”許庚身將一份底稿了出來,退到一邊去為醇王擬折,先找來一份邸抄,細看了延煦的原折,略略構思,提筆寫道:“內閣奉上諭:延煦奏:六月二十六萬壽聖節行禮,左宗棠秩居文職首列,並不隨班行禮叩拜,據實糾參一折,左宗棠著部議處。欽此。臣初以為糾彈失儀,事所常有,昨閱發下各封奏,始見延煦原折,其飾詞傾軋,殊屬荒謬。

竊思延煦有糾儀之職,左宗棠有失儀之愆,該尚書若照常就事論事,誰不宜?乃藉端訾毀,竟沒其數十年戰陣勳勞,並詆其不由進士出身,甚至斥為蔑禮不臣,肆口妄陳,任情顛倒。此時皇太后垂簾聽政,凡在廷臣上之居心行事,無不在燭之中,自不能為所搖動,特恐將來親政之始,諸未深悉,此風一開,弊滋大。臣奕譞於同治年間,條陳宗人府值班新章,雖蒙俞允所請,仍因措詞過當,奉旨申飭,今延煦之疏,較臣當之冒昧不合,似猶過之。謹恭折陳奏。”寫完遞給醇王,他認為措詞得體,深為滿意。隨即代謄正呈遞。然後繼續推敲那道宣戰詔書的文字。

這道詔書,乃是“曉諭天下臣民”面面連篇累牘,指責法國無理,一直敘到馬尾之敗,申明不能不宣戰的苦衷,說是“若再曲予含容,何以伸公論而順人心?特揭其無理情節,佈告天下。”接下來便是勵各省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奮勇立功。其中特別提到劉永福:“該員本系中國之人,即可入為我用,著以提督記名簡故,並賞戴花翎。統率所部,出奇制勝,將法人所佔越南各城,迅圖恢復。”此外,照例聲明“通商各國,與中國訂約已久,毫無嫌隙,斷不可因法人之事,有傷和好。”諄諄叮囑,務必保護,而以“當體朝廷保全大局至意”這句話作結,暗示名為宣戰,其實仍有談和的餘地。

宣戰詔書中值得推敲之處還多,但調兵遣將,猶有許多大事要籌劃,也就只能草草定稿。而就在這時候,陸續又已送來好些軍報,大都由北洋轉遞,其中最要緊的兩件,一件是張佩綸打給李鴻章的電報,說“炮臺一路洗平,閩必不守,綸必不歸”表示與福州共存亡的決心,李鴻章加了一句話:“徒為焦急。”另一件是上海道邵友濂的電報,他從洋人那裡打聽到一個相當可靠的信息,孤拔“擬率船往他處,聞志在北洋。”這兩個電報合在一起來看,令人無從判斷,法軍的真正意向,究竟是在攻佔福州“據地為質”來勒索兵費,還是大舉而北,直叩京畿?

但不論如何,福州勢急,北洋勢緩,目前當然救急為先。醇王對於張佩綸的“綸必不歸”那句話,頗,認為有此必死的決心,則誘敵登岸,深入內地,可以相機聚殲,即令起初仍舊受挫,亦無大礙,只要援軍接得上,終可反敗為勝。

軍務部署只有許庚身最悉,當時提出建議,一面起用鮑超,儘速召集舊部,添募新兵,由四川總督丁寶楨負責籌餉徵船,送鮑超所部,自大江東下,到江西起岸待命,一面改派幫辦廣東軍務的張樹聲星夜援閩。同時電飭兩江總督曾國荃,不論在那一項公款中,立即提用二十萬銀子,解福建,作為援閩客軍的軍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