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嶽鍾麒孤膽登險寨忠傅恆奏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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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架出去,用火燒了他!”莎羅奔悶聲吼道。
幾個藏兵一擁而上,架起嶽鍾麒便走,嶽鍾麒拼力一掙甩脫了,冷冷一笑,說道:“何必故作聲勢?大丈夫死則死耳,用得著你們架?我去了,你——好自為之!”說罷掉頭就走,對藏兵怒喝道:“頭前帶路!”
“慢!”莎羅奔突然改變了主意“把他帶到客房裡,嚴加看押——傅恆來攻,這不是絕好一個人質?”
…
嶽鍾麒被押出去了。眾人被方才的場面得一驚一乍,兀自心有餘悸,一言不發注視他們的首領,崖外一片聲響的松濤不絕於耳傳進來,山口的風鼓盪而入,吹得松明子火把明暗不定,顯得有點陰森,人們都打心底裡不住發噤。不知過了多久,活佛仁錯訥訥說道:“故扎,這樣一來就只有拼到底了…你再思量一下…”朵雲看著丈夫鐵鑄一樣的身軀,輕聲說道:“你的傷該換藥了…唉…我其實很服這位老爺子膽量骨氣的…他似乎是個好漢人…”莎羅奔袒開臂膀給朵雲擦洗換藥。他的臉雖乃鐵青,聲音已變得柔和:“大家休息吧…嶽鍾麒和他的兵士們囚在一處,他們一定要評論我,詛咒我,互相待一些話。派人聽著,明早晨一字不漏給我回話!”待人們都去後,朵雲安排莎羅奔回房歇下,偏身坐在邊出神。她看了看閉目不語的莎羅奔,嘆息一聲,柔聲柔氣說道:“故扎,你真的要扣押嶽老爺子?”
“晤,你怕?”
“我怕。我不想瞞你,真的是有點怕…”朵雲偎依在丈夫前,摩掌著他篷亂的頭髮喃喃說道“我怕你走錯了這一步…我已經沒有力量和勇氣象上次一樣去中原尋找乾隆皇帝了…我覺得乾隆沒有騙我們…我的心裡亂極了…”莎羅奔躺著動也不動,象睡了一樣呼均勻。朵雲又餓又累,伏在他身邊畏怯地聽著外間驚心動魄的松濤聲,漸漸有了睡意時卻聽莎羅奔道:“不要怕。我已經想好了,跟嶽鍾麒下山。”
“故扎!”
“嶽鍾麒說的對。”莎羅奔靜靜說道“我本來就是乾隆統治下的一個部曲首領,問心也從沒有想過造反——連反到成都的心也沒有,一個部曲向博格達汗屈膝,像我們在廟裡向佛祖屈膝,懇求我們部落臣民的平安和興旺一樣,是談不上恥辱的。我早就想好了,我既不是向傅恆低頭,也不向嶽鍾麒低頭,我向他們證明,即使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也不是一個比乾隆任何一個臣子懦弱的人!”她睜大了眼睛,想看清丈夫的面容。但莎羅奔臉上沒有表情,半張著眼瞼,睫間晶瀅閃爍著光,彷彿自言自語,又象是對朵雲訴說:“仗…再打下去只有舉族滅亡了…沒有屈辱,也沒有了生命和光明,只留下滿是荒煙野草的金川,和我們無數父老兄弟的幽魂…就算我一個屈辱,能挽回這些,不也很值得麼?他送還我們的戰俘,還有糧食和藥,還在半路上…明天你派人接上來…接上來吧!唉…”他發出一聲嘆息,象窒息鬱結了不知多少歲月那樣沉重和悠長。
“故扎,我聽你的,我也陪你去見傅恆…”朵雲笑了,泣著伏身說道。
第二天平明莎羅奔便醒來了,他沒有理會睡在身邊的子。小心起來踱到山崖口,又進巡視了一下傷號,出來時,見嘎巴已經守在口,便問:“昨晚是你監護嶽鍾麒?還有他那幾個衛兵,他們都說些甚麼?”
“回故扎的話,嶽鍾麒他們甚麼也沒說!”
“沒有說話?”
“帶進板房時他說了一個字。”
“甚麼?”
“他說‘毯!”莎羅奔猛地一怔,突然爆發出一陣嘶嘎的大笑“這老頭子有趣…哈哈哈哈…帶我去見他…”嘎巴一邊走一邊抱怨:“故扎叫我們聽壁腳,幾個士兵嚇得縮成一團不敢說話,老爺子那邊一夜好睡,呼嚕兒鼾聲如雷,連身也不翻一個!”
“是麼?”莎羅奔邊走邊道“啊——那是說他不是一個心懷鬼胎的人!”說著,已到板房外,卻聽不到鼾聲,幾個士兵探頭探腦的不知說了句甚麼,便聽嶽鍾麒喝道:“別跟老子裝熊包!”接著推門出來,一邊披斗篷一邊對莎羅奔道:“連個皮褥子都捨不得給我墊,一夜凍得睡不好!你這渾小子,給老子吃的來!”幾個藏兵原都偎在皮袍裡假寐,見莎羅奔過來早起了身,聽嶽鍾麒這般發作,大家面面相覷,莎羅奔孩子氣地一笑了上去,說道:“我讓他們預備早飯了,吃過飯你給傅恆發信,就說我獻一條白哈達給你,你送一條黃哈達給我!”
“黃哈達!”嶽鍾麒愣了一下,才想起是“面縛”用的黃綾縛帶,不莞爾一笑,嘆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老夫也佩服你!”傅恆終於踏上了歸途,一旦從山澤泥淖中跋涉出來,回到煙火人間花花世界的中原,聽不到士兵演聲,更漏刁斗報時聲,看不見兩軍相白刃格鬥命相搏的慘烈場面,乍見村姑簪花,牧童逐羊,歌榭戲樓間箏弦蕭管齊放,舞女天魔之姿婉轉詠唱,街衢三十六行吆呼叫賣,富者軒馬過市,丐者沿街乞討…種種世情俗態,入眼都覺陌生新奇。他有一種恍若隔世之。一路沿江東下,過武昌,旱路抵達開封,逶迄由德州保定返回北京,一腦門子的炮火硝煙刀槍劍戟影子才淡了下去。
天兵凱旋。莎羅奔黃綾面縛請罪受封。金川大局頃刻底定。算來前前後後十幾年,十萬軍士埋屍草地,三位極品大員失事誅戮,至此有了結果,朝廷面子給足,莎羅奔折箭為誓永為朝廷藩籬,乾隆一想到西南可以從此無虞就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因嚴命沿途隆禮歡。傅恆向來謹小慎微憂讒畏譏,一路所到之處,督撫以下官員士紳遠接遠送,沿街百姓煙火爆竹香花醴灑徂豆禮敬,軟紅十里滿眼豪侈繁華,盡目皆是脅肩餡笑之輩,貫耳全聽阿諛奉言語,心裡不耐,又難以違旨,只是催轎攢行。待到京師,又是阿桂紀昀劉統勳三人代天子郊,滿城彩坊相銜紅綾裹樹,黃土道上萬萬千千人擁如蟻,都聚來“瞻仰欽差風采,簞食壺漿以王師凱旋”;起火、雷子、二踢腳、地老鼠、萬響鞭炮響成一鍋粥,瀰漫的硝煙嗆得人淚,一座北京城竟掀動了,比過元宵節還要熱鬧了去。傅恆不敢拿大,自潞河驛便棄轎不用,徒步挽轡而行,直到西直門,聞得暢園鼓樂之聲,遙見龍旗蔽,黃霧般的幔帳旗旌,便知乾隆親至此,忙望闕叩頭,隨太監卜禮亦步亦趨前來覲見。那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種種宮樂越發響振起來,六十四名暢園供俸長跪拱手,口中一張一翕合唱:慶溢朝端,靄祥雲,河山清晏,鈴旗迢遞送歸鞍。赫元戌,翳良翰,靖獻寸誠丹。載干戈,和佩鸞。功成萬里勒銘還,遐邇共騰歡…
丹陛大樂中,王八恥率隊前導,三十六名太監抬著王輅大乘輿徐徐出了東直門。青緞三層垂簷之上方軫龍亭,上遮雲龍圓蓋,中間須彌座上一人,頭戴天鵝絨紗臺冠,醬江綢夾袍外套著石青金龍褂,間束金鑲松石線鈕帶緻挽成丹鳳朝陽花樣垂著,兩手扶欄面含微笑,點漆一樣的眸子親切地看著傅恆——正是乾隆皇帝了。傅恆只遠遠睨一眼,幾步趨跑上來伏地泥首叩頭嵩呼:“聖主我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乾隆滿意地點點頭,兩手扶著兩個小蘇拉太監肩頭莊重地拾級下轎來,環視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隊伍,上前扶起傅恆,笑道:“一別年餘,朕著實惦念著你。此番全勝而歸,非惟軍事戰爭而能侷限,西南政治從此暢通無礙,此皆爾卿等不憚澇苦處心積慮忠堇體國,所以有此局面,甚朕衷啊!”這是官面垂訓言語格調,乾隆娓娓說來,卻是一點枯澀僵板味道也沒有。傅恆聽皇帝講到不單是戰爭軍事,更要緊的是政治建樹,竟比自己想的更為貼切中肯,無數夜中推枕彷徨心佈置曲劃種種辛苦,說不盡的心思煩難、勞苦跋涉、輾轉照前顧後左顧右盼之苦,都化作一腔酸熱之氣。已是淚如泉湧,也不敢拭,哽著聲音奏道:“奴才焉敢貪天之功?自奴才束髮受教,即累蒙世宗今上諄諄訓誨,天語叮嚀不絕於耳,忠愛之心罔能去懷!即辦差稍有微勞,皆皇上平提攜訓導之故也!今仰賴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餘頑,王師一舉煙霾盡消,守隅夷狄頓伏王綱,此皆我皇上仁化萬方,德被草萊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與有榮焉…今蒙皇上不次獎掖,恩遇禮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擬比。念之餘思之反增悚惶惚作…”這也是背了的奏對格局言語,傅恆邊淚邊述說,切深情出自中懷,乾隆竟也聽得淚毗瀅瀅,半晌才回涕作笑,說道:“真是的,朕也跟著你作這兒女情長之態了!這時候這場面不是長敘的時候。隨朕來,乾清宮大筵群臣,我們郎舅君臣促膝談心!”說著轉身,王八恥忙高叫:“萬歲爺回駕了!”
“你這趟差使不容易,”大筵之後,乾隆在養心殿單獨接見傅恆“這當中朕在江南,阿桂在北京,尹繼善在西安,朕身邊統留了劉統勳和紀昀兩個人。劉統勳身體又那樣。七事八事的總不得個寧靜,高恆的案子未了,又出了個王稟望,還有個朵雲攪了北京攪江南…”他彷彿在品咂一個苦果,頓著沉默移時“皇后薨逝,本該召你回來的,總歸沒有個放心人在軍裡,怕招出意外的事,只好讓你委屈辦差了…”說到姐姐,傅恆心裡一沉,想起自幼受姐姐撫養訓育恩情,如今向秀歸來屋在人亡,不由一陣痛心難過,在杌子上屈身一躬,臉上已帶了悲悽之容:“奴才在軍中乍聞皇后長行,也是心如刀絞,萬箭攢般難過。母親去得早,我們兄弟年在幼衝,姐姐一人一力把我拉扯大的,不能到簀前一別音容,為人弟者難遣終天之悲…”他啜泣著拭了淚,聲調漸漸從容“在軍中伏讀皇上御製《述悲賦》,又接讀禮部擬製皇后娘娘喪儀葬禮,細思千古后妃,有幾人蒙恩隆重到這地步的?生榮死哀為‘孝賢’表率,這又是我傅家一門之幸!臨行相別時,皇后曾說:‘你是我的弟弟,更是皇家大臣。別總惦記我。你差使辦得好,我就怎麼樣也是歡喜的,你喪師辱國丟盔撂甲敗回來,就算我認你這弟弟,你自己有臉認我這姐姐麼?’噩耗傳到軍中,驚痛之餘想起皇后教訓,奴才…只揹人痛哭一場,定心忍努力督師合圍,不敢因一己私情荒怠軍務的…”他頓了一下穩住心神,又道:“據奴才看,軍機處諸公或隨駕料理政務,或在外辦差,都極盡心力的,方才見劉統勳,黑乾瘦弱行動艱難,竟看去比奴才走時老了十年,阿桂紀昀也是滿面勞倦…大家四散分處,一事一情往返商榷,自然格外多耗心力。現今皇上回鑾居中調停指揮,諸臣奔走左右各盡其力,諸事辦起來自然事半功倍。”
“哪得再有幾個劉統勳呢?”乾隆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雖然高恆出了事,但朕心裡,滿州人守還是靠得住些。阿桂在北京批條子讓和親王進圓明園半夜接魏佳氏出宮,在軍機處隔窗教訓貴妃,換了漢人他敢嗎?”傅恆坐直了身子,這些事他還是頭一遭聽見,他需要惦出話中份量,尋出話中的話來,良久,試探地說道:“紀昀才學品德也還好的。”
“才學不須說,品行未必無虧啊!”乾隆端著茶杯起身踱了幾步,有點自嘲地一笑:“官作大了,沒有經過挫磨嘛——福康安和劉墉有個密本參奏他,回頭批給你看。縱容家人包攬官司欺門霸產,這還成話嗎?!”傅恆心裡格登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一句話也不敢回。
“朕原想黜他到你軍中效勞的。”乾隆小口啜了一下杯子“但紀昀是個書生,朕甚惜他的才學。家裡人作事他擔戴,有些怕委屈了他,他也未必知道全部真情,且是苦主很不爭氣。朕身邊一時也找不到替換的人,比較起來他還算好的——唉!清楚不了糊塗了罷了!”傅恆想著,總算說明白了,紀昀發跡升官,自己甚有干係,不能不有個見識,因沉道:“皇上擔戴諒解,是皇上的恩。紀昀應該知道恩情警戒自勵。奴才以為應加處分使其知過而改,奴才可以先和他談談。”乾隆道:“可以和他談談,處分就免了吧!朕已有旨,博學鴻詞科和恩科都要緊著籌辦。要著實物一批人才上來”因見卜禮在外殿探頭兒,點著名叫進來問道:“你這是甚麼規矩?這是甚麼所在,縮頭伸腦的成何體統!”卜禮立著,嚇得身子一縮兩腿便軟了下去,磕頭說道:“是奴才混帳!萬歲爺叫傳竇光鼐,人已經到了,沒見王八恥在哪裡,這是他的差使,奴才尋他,不防主子就——就明察秋毫了!”乾隆被他逗得一笑,傅恆也是一笑,乾隆問道:“傳見外臣差使不是卜義的麼?卜義現在哪裡?”
“回萬歲爺話,”卜禮磕著頭,語言暢了許多“卜義犯了不是,攆了下去,現在壽寧宮掃地呢!”乾隆這才想起來,笑道:“他傳錯了旨意,是無心之過,告訴慎刑司,打二十小板還回養心殿來,他辦差使還是小心的。”
“啊扎——”看著卜禮退出,傅恆便笑著要辭,乾隆親送他到殿口,命人“將和砷新貢進的兩柄金如意,還有那尊玉觀音,八寶琉璃屏風賞傅恆。還有老理親王手抄《金剛經》,和親王獻的廿四史手抄本賞給福康安——”他笑著對傅恆道:“朕知道你不信佛,但福康安是居士,你夫人更是虔誠,那是給他們的——回去好生休歇一下,朕已召尹繼善來京,就和卓的事要議一下,五天之後到圓明園遞牌子,這幾天朕不叫進了。”這裡傅恆辭出去,卜禮已帶著竇光鼐進來。乾隆遠遠見他在照壁東側給傅恆讓道兒,一笑轉身回來,坐在東暖閣窗下,隔玻璃看著竇光鼐在丹墀下向殿上一本正經行叩門禮,一臉莊敬之容垂手侍立。待卜禮進來稟說了,方徐徐說道:“叫進吧!”稍頃,卜禮便帶著竇光鼐從正殿繞須彌座進來,竇光鼐一絲不肯苟且,在正座前又行了叩頭禮,再起身進暖閣,伏地三跪九叩仍是行禮,乾隆肚裡暗笑,但知道竇光鼐就這麼一付作派,看去有點痰氣,卻絕然挑不出不是來,也只索由他。待他禮數繁瑣已畢,乾隆才道:“見過紀昀了?你是從紀昀府裡過來的吧?”
“臣是從順天府過來的。”竇光鼐道。他恭肅的神情讓乾隆直想笑,他的眼睛仍是在儀徵那樣,盯著乾隆如對大賓“臣先到軍機處,阿桂中堂當值,說劉統勳約了紀昀去順天府,命臣前去見紀昀。他們正說審詢錢度的事。傳旨著臣為江南學政。兩位大人都有許多訓誨,都是至理名言,然後又命臣前來養心殿,聆聽皇上聖諭。”
“哦,劉統勳在順天府?”
“是。還有劉墉也在,還有黃天霸也在,說歸德府庫銀被盜六萬兩銀子,著落在黃某人身上去破案。劉統勳因四川撤兵之後治安不靖,糧價不穩,商酌要遴選得力幹員前去維持,他已經幾天沒有好睡,勉強半躺著辦事,料理清楚了臣才上去說話,所以誤了接見時辰。”憨直守禮,細緻得近乎繁瑣羅嗦,枯燥得象曬乾了的劈柴…乾隆一條一條品評著面前這個人,此人如果雍容隨和一點,真是個太子太傅的材料兒——心裡唸叨著,口中卻轉入了正題:“你晉升學政,是朕在儀徵已經裁定了的。沒有經過吏部考核。軍機處原說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廣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薈萃之地,歷來多出名臣碩儒棟樑之材,得有個方正多才辦事紮實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時。”
“這是皇上的器重厚愛。”竇光鼐雙手一拱說道:“竇光鼐蒙此重恩,敢不謁盡綿薄,為皇上佈德化育,心簡拔人才!”乾隆點頭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說道:“人才關乎一代興衰氣數。這話不用朕反覆說了。學政是從三品,也是朝廷的方面大員了。你這個人,守上頭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認真。關乎朝廷大局的認真一點原是該當的,有些屑細事太執著,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沒下場,也有氣數上的緣由,也因他們從己之德苛求於人,得罪的人太多。朕雖盡力體察,天下這麼大,人事如此繁擾,一件一件都處置得妥當也是個難——你能領會朕這片苦心麼?”
“皇上!”竇光鼐聽著這話,直從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關懷,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連連頓首道:“皇上的聖諭臣銘記在心,永不敢忘懷!”便用袖子拭淚。
乾隆笑道:“竇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兒女子情態?學政的差使只有兩條,一是作養扶植一方文氣,教化一方禮義廉恥,化解一方刁悍民風陋俗;一是進選人才,獎掖調護和識淹博之士,你守既好,才學也很可觀,這個差使不難辦。”竇光鼐垂首靜聽。
“朕只耽心你嫌富愛貧。”乾隆順著自己思路說道:“寒土裡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攜,但能讀得起書的,畢竟還是士紳殷實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掛一漏萬,士紳地主是朝廷基業本,子弟們有出息能作官是件好事。你不可執定了都是紈絝子弟,一味栽培窮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學官,為自己身後留地步,越是貧寒的越提撥,學生作了官報恩也越心切。存這樣的心,就入了買賣商賈之,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平等一視同仁’八個字上,你要記清楚了。”竇光鼐道:“臣讀《聖武記》聖祖爺在位屢屢有此聖訓。皇上凱切教訓,光鼐不敢稍萌此心。”
“很好。”乾隆說道“你去任上,仍有專折密奏之權,地方上的事你不幹與,但可以直截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作去,博學鴻詞科,江南鄉試,著實選幾個好的出來,朕再到江南巡視,觀賞你的文治風采。”本來話說至此,叩頭謝恩辭出,可謂圓滿妥貼周至無憾。不料竇光鼐一怔,愣愣地問道:“皇上,您還要南巡?”一語既出,暖閣裡裡外外幾十個侍立著的太監立時嚇得呆若木偶,仰臉瞠目痴痴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竇光鼐,背若芒刺般沒做手腳處,剛從外頭進來謝恩的卜義站在殿門口恰聽見這句話,也嚇呆在當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頂得一怔,正往口邊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著兀跪不動石頭人樣的竇光鼐,良久,突然一笑,擺擺手道:“不識時務的書生,這裡沒有老槐樹給你碰!朕也不願你赴任前受訓斥。跪安吧…去吧…走前去見見傅恆,不要再遞牌子了。”
“是!”竇光鼐叩頭行禮,徐徐正了衣冠,從容卻步退出殿去——"tianya波ok">tianya波ok天涯在線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