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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嶽鍾麒孤膽登險寨忠傅恆奏凱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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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鍾麒上刮耳崖,順利得異乎尋常。清晨傅恆的箭書發上山,中午時分便接到莎羅奔的回信:“專候嶽東美老爺子來山作客,其餘人事免議。”

“我這就上去。”嶽鍾麒已是行匆匆“山上冷,給我把皇上賜的豹皮氅帶上,有三四個護衛帶我的名刺跟著,就成了。”此刻兆惠、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廟裡,實是人人都替這老頭子吊著一顆心,看著他換袍換褂,都不言聲。嶽鍾麒笑道:“莎羅奔是個義氣人,你們誰有我知道他?別這麼送喪似的苦著個臉,準備好酒,下山我們一道兒大醉一場!”傅恆不言聲將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進行李裡,轉身對嶽鍾麒一揖,皺眉凝視著他半晌才道:“莎羅奔新敗,藏人心高自尊難以辱就,難免有不利於嶽公之舉。我不怕莎羅奔客,只怕他留客啊!”

“不會的,我畢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將仇報,在族裡怎麼做人?”嶽鍾麒道:“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裡想,越想越麻煩,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結果其實壓沒那麼嚇人。要恨,莎羅奔也只會恨你,藏人也講冤有頭債有主,斷不至拿我當人質脅迫你的,昨晚計議了一夜,怎的臨走了,你仍這麼婆婆媽媽的?”兆惠素來面冷,見嶽鍾麒如此從容灑脫行若無事,心下佩服之極,忍不住說道:“老馬老廖,我們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嶽老軍門這份心膽量麼?來,以水代酒,我們敬老爺子一碗!”傅恆的心鬆弛了一點,也倒一碗水,跟著和嶽鍾麒一碰“乒”地一聲,五個人都舉碗飲了。廖化清道:“莎羅奔敢對嶽老爺子怎樣,我踏平這刮耳崖,剁碎了他!”

“不是這一說。”嶽鍾麒笑道“我還是平安回來,把差使光光鮮鮮辦下來,咱們大家才高興!”說完便往外走,傅恆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著莎羅奔寨中的人接出來才回大營。

來接嶽鍾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嶽鍾麒也是幾十年的老相了,但素來訥言罕語,一路話不多,只初見時見嶽鍾麒隨從只帶了四個人,且是談笑自若滿臉豁達神氣,略略有點詫異,擺臂平一禮說道:“故扎故扎夫人都在寨裡恭候,嶽老爺子——請!”這裡的山勢愈往西走愈見險峻,行了二十幾裡,路徑已經矗在半山雲中,往上看,兩壁絕崖幾乎合攏,微顯一線之天,雲霧繚繞間可以看見山頂白皚皚的萬年積雪,連山縫間吹來時風都浸骨價冷,一側山壁斜倒下來掩著山路,有些地方得偏著身子側著頭過,不時有懸藤凸崖擦臉摩臂。嶽鍾麒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虛造假設。往下看,淡淡的靄霧象稀薄的雲岫,萬木叢籠深在谷底,幽綠的竹樹間河湖塘縱橫羅列,還模模糊糊能看見海蘭察的兵營,象誰擺了幾塊積木在幽谷裡的河邊。嶽鍾麒不暗自嗟訝:這塊絕地要想強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

“踏平”

“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語而已。走在側後的桑措也對這位老人欽佩莫名,這樣陡峻險絕的路,就是小夥子連走幾十裡,也都要累得筋軟骨酥的,嶽鍾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總督將軍位份還要高,獨身入不測之地與敵軍談判,不但毫無怯,且是步履穩健,似乎越走越神健旺的模樣,一路有說有笑,指點形勢,說往年舊情,到道路十分窄處,還用手挽跟從的年輕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恆,讓這樣一個人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和談使臣。

待到天將黑時,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寨外,這裡地勢又豁然開朗,往上看,摩雲嶺主峰淡雲繚繞,獨巒天的山頂積雪銀光耀目,被落的餘暉映得彩斑斕。峰下大寨被山遮著,看去已經黝黑。寨門前山頂一片三十餘畝大的空場,場周匝都圍的巨石堞雉,象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場,周圍堞雉旁全栽的馬尾松樹,黑森森烏鴉鴉一片寂靜。只是山頂峰口,西北過來的風異樣的冷冽,搖得松樹都在婆娑晃動,景象看去瑰麗裡透著詭異。穿過這片空場,天已經完全蒼暗下來。嶽鍾麒一行站住了腳,便見寨門裡邊星星點點的火把蚰蜒一樣沿山道過來,因見松木寨門上懸著個甚麼物件,象一繩子下吊著個葫蘆,嶽鍾麒問道:“老桑,那上頭吊的甚麼呀?是辟用的麼?”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說道:“請稍候,我進去稟我們故扎!”嶽鍾麒點頭一笑由他而去,覺得冷上來,套上傅恆送的皮袍猶覺不勝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周圍景緻,和幾個兵士說笑。那幾個兵一者冷二者怕,恍忽神不守舍,白著臉噓寨裡動靜,口裡支吾虛應。一時便聽寨中三聲炮響,接著長號喑咽齊鳴,兩排火把隊沿階疾趨而下,將裡邊夾成一道火衚衕,幾百名壯漢手持長刀,身著藏袍,中彆著藏刀匕首立在道旁,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嚴重盯著前方。接著,嘎巴帶著四個衣相同的親隨兵出寨門,也不答話,分列而立。見幾個兵士都嚇得臉如死灰,晃悠著身子有點站不住的光景,嶽鍾麒斷喝一聲:“給我站規矩了!莎羅奔要殺,自然殺我,與你們甚麼相干?這樣子好教人噁心麼!”

“嶽老爺子發光了!”朵雲已經到了寨門,火把影裡見嶽鍾麒威風凜凜神抖擻,也是心下欽敬,一笑說道:“這是我們接貴賓的最高禮節,諸位不要驚疑!”說著了出來,向嶽鍾麒曲肱攤手一禮。嶽鍾麒臉上帶著一絲冷笑,只點了點頭,說道:“你看我鎮定,擺這樣的陣勢,我也有點心驚呢!只是我已過古稀之年,甚麼也都撂開手了。你的漢話畢竟不地道,應該說我‘光火’,沒有發光這一說——莎羅奔呢?就按歲數輩份,他也該接我一接的。”朵雲繃住了嘴,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討厭我。這世界太大了,漢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錯的,而且漢人有很多事情本就不打算懂,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女,是官員們常常光顧的地方,但有哪個女人嫁兩個丈夫,就會象個巫婆一樣小看她詛咒她!啊,我們不談這件事,您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也不想談——我的丈夫應該來接您,但他受了傷,被你們的槍打傷了,他在寨裡等您。現在您是我們尊貴的客人。請!”說罷將手一讓。

嶽鍾麒象猛地被人往口裡了一團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連書帶詮釋“學問”汗牛充棟,要回駁朵雲這幾句話,竟一時尋不出頭緒,甚麼“事夫如天”

“從一而終”

“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類話頭沒有據,也說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啊”了兩聲,笑道:“朵雲小姑娘和老頭子算舊賬了!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我都忘記了,虧你還記得!小羅羅子受傷了麼?快帶我去看看!”說著便走,看著前面火把夾道里閃著寒光的兵刃,若無其事地行了進去。藏兵們聽嘎巴一聲號令“呼’’地將火把平舉下去,都彎倒了,蜿蜿蜒蜒曲折而上,象煞了幾個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爺子好膽量,我還記得魚卡那一場血戰。您真是威風八面啊!”出了火把火槍儀仗隊,已到崖口,這裡風大,剛從亮處出來,四周驟然暗得難辨道路,朵雲在前面放慢了腳步,深深了兩口清冽的空氣,說道“您在青海,接濟了我們不少糧食鹽巴酥油,還有‮物藥‬衣服帳篷,幫我們渡過了兩個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單記得您不好的事情吧?”嶽鍾麒蒼重地嘆息一聲,說道:“君子愛人以德報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雲聽著突然一笑,說道:“老爺子太多心了,你說我的壞話,我也說過你‘老不死的’——也是壞話,已經扯平了。連我在內,這裡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記人小過的那種人。——噢,我的故扎!您在這裡!”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叫道,嶽鍾麒這才看見,莎羅奔不知甚麼時候已經出來,魁梧的身影站在崖口板皮木料夾起的過道大庭口,連火把也沒點,暗得影影綽綽只見身形,瞧不清臉

“我們就在這裡談吧。”莎羅奔的聲音有些滯重“裡全都是傷兵,還有老弱病殘的部民——點幾枝火把來,給嶽軍門熱一碗青棵酒!”火把點亮了,嶽鍾麒這才看清,雖然只是“過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口,頂上巖嶙峋巨石吊懸,兩側後方都用木板夾得方方正正的,有點像中原叫堂會的大庭。中間擺著糙的木桌,放著瓦罐飲具一應器皿,幾張條凳木墩也都陋不堪,四周瀰漫著類的焦糊味還有藥味…他這才看見仁錯活佛也在,穿著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

“請坐。”莎羅奔臉陰鬱,大手讓著“您坐上首。”他頓了一下,看著人給嶽鍾麒端上了酒,才坐下,語氣沉重地說道:“真不願意這樣和您見面,因為我們過去有過深厚的友情,一向是把您當作長者和前輩看待的。但現在卻是手的敵人。”嶽鍾麒的神凝重下來,掃一眼四周虎視眈眈的衛兵,朵雲、桑措還有嘎巴,許久許久才透了一口氣,問道:“聽說你受了傷,無礙的吧?”

“兩陣鋒,這是平常事。”莎羅奔也沉默了很久才說話,聲音象從罈子裡發出來那樣沉悶:“臂上被火槍打傷了十幾處,這沒有關係,我心裡受的傷比這重得多!你過寨門看見了,那上邊懸吊著葉丹卡兄弟的頭顱。我在昨天按照我們部族的規矩殺掉了他,天葬了他,只留下頭顱,讓其餘的部眾知道挾私報怨不顧大局的人應該受甚麼懲罰!”原來如此!嶽鍾麒略一回顧金川之役,已知葉丹卡死因,他點點頭,說道:“這種事我也處置過不只一起,除了正法沒有別的辦理。”

“你的來意我知道。”莎羅奔道:“葉丹卡如果遵命,大金川兆惠軍救援喇嘛廟,他的三千軍馬攔襲擊出去,我至少還可以在金川再打一天一夜,可以捕捉三百到五百官軍到崖上來。我可以更尊嚴地和你坐在一處說話!他竟在千鈞一髮時候背叛我,背叛他的部族父兄,眼看著我敗退刮耳崖!”

“要你口中說出一個‘敗’字,真不容易。”嶽鍾麒一氣喝完了那碗味道稀薄的酒,說道“我想聽聽你有甚麼主張。”

“敗了就是敗了,敗軍將無話可說。”莎羅奔看一眼嶽鍾麒身邊的朵雲,語氣裡略帶一點自嘲“現在說敵眾我寡呀,葉丹卡不聽命令呀,都是扯蛋。我只想告訴你,被人捆綁著下山路太難走,我不能讓我的部族認為我是個懦夫,莎羅奔寧折不彎,你可以把這話向乾隆大皇帝奏報。”仁錯活佛輕咳一聲說道:“故扎,聽聽嶽鍾麒是甚麼主張。我們是把他當朋友看待的。”

“你們覺得還能打下去嗎?”嶽鍾麒問道,他頓了一下“向西向南向西南,所有的道路都有重兵扼守,連北逃青海的路也已經卡死,傅恆用兵比我細。即使能衝出重圍,到青海到西藏千山萬水,無糧無藥弱兵疲民,舉族都成餓殍,也是慘不忍睹。”

“我不一定要逃。”莎羅奔截斷了嶽鍾麒的話,語氣象結了冰那樣冷“你一路上來看,你也是帶兵的。這地方攻得上來嗎?”

“攻不上來。”

“這是天險,我可以在這裡守三年!”

“這是險地,也是絕地——三年之後呢?”至此雙方都已得緊緊的,目不瞬睫盯著對方槍舌劍。莎羅奔突然一笑,說道:“三年之後誰能說得定?也許天下有新的變局,也許朝廷有甚麼新的章程,也許地震,一座北京城都煙消雲散——這三年,扼守金川堵截圍困我們的軍隊至少要一萬人,還要時時警惕我‘逃跑’,皇上累不累?天下那麼大,要專意分出心來關照我莎羅奔一個人!”

“皇上英明天縱,擁天下雄資,儘可‘關照’你。”嶽鍾麒一哂說道:“這不過是一員副將,比如兆惠海蘭察就辦得下的差使。”莎羅奔也譏諷地一笑:“所以,你來勸我,用你們漢人的話‘丟人現眼’地下山投降?”嶽鍾麒“哦”了一聲,仰天大笑道:“丟人現眼?這是招安!招安你懂嗎?比如暗夜裡向著有光明的地方走,帶著你的一族人離開飢餓寒冷瘟疫和戰爭,能說是一種恥辱?寧折不彎?你太自大了。別說你,多少英雄豪傑,哪個見皇上不要摧眉折?你本就是皇上治下的一方豪強,又沒有公然造反。現在,還你的本來面目,有甚麼下不了臺階的?杜甫有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凍死死亦足’,就算你一人受難,換來金川千里之地,父老康樂,難道不值?看來你莎羅奔沒有這個志量心!”

“嶽老爺子,”莎羅奔也一笑即斂,陰沉沉說道“聽起來似乎滿好的。怎樣教我相信呢?裡現放著兩張罷兵契約,一份是慶復,一份是訥親張廣泗在上面簽字畫押!都不算數了!漢人講話總歸不能信守的。”嶽鍾麒不假思索應口答道:“他們與你簽約,乃是背主欺君貪生怕死諱敗邀寵的卑汙行徑,怎麼把我嶽某人和他相比?”朵雲在旁哼了一聲,說道:“嶽老爺子為人我們也略知一二。當年有兩位秀才到大將軍帳下勸說老爺子反清復明,老爺子一邊和他們八拜結兄弟之好,一邊向雍正爺密報,翻臉無情就把他們扣押起來嚴刑拷打——我屈說您了沒有?”這是十分刻毒的誅心之語,也是十分繁複難以說明的一件往事。嶽鍾麒嘿然良久,心一橫說道:“比如葉丹卡,如果找你密謀殺害莎羅奔,你大約也要虛與委蛇探明他的底細吧!你若想聽當是真情實況,待我們的事有了結果,我當眾向你全族講說。我嶽鍾麒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倒是你,還有莎羅奔,當著我的面殺掉了勒奔,你們不是夫?他二人不是兄弟?你倒說說看!”莎羅奔霍地站起身來,目中兇光四,死死盯著嶽鍾麒,右手下意識向間摸去。情勢立即變得一觸即發,守在板壁下的藏兵跨前一步,都將手握緊了刀柄。

“有酒沒有?”嶽鍾麒一臉冷笑,將面前空碗一推,再倒一碗來!”

“待朋友有酒,待敵人有刀!”莎羅奔漲紅著臉兇狠地說道“你至今仍在向我的傷口上撒鹽巴!我可以‘面縛’到傅恆營中,但我也可以說‘不’!我可以留你當客人,我也可以殺掉你——在這裡倚老賣老麼?”

“那是!哥哥尚且能殺,何況我一個姓岳的?我信!”莎羅奔“砰”地一拳砸落在桌子上!所有的罈罈罐罐碗勺杯匙都跳起老高,桌子本來就不結實,受了驚似的彈了一下,四腿歪斜著軟癱下去…十幾個藏兵“呼”地圍了上去,站在嶽鍾麒旁邊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