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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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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一個晦夜,孟門雷雨集。清晨,門前便多了此潭紅水。我始不覺有異,後漸知其非凡水。”老者說罷,又輕喚數聲,那水又作翻騰狀,而水聲竟可變化,如雄獅、健男;又如婦人、幼蟬。而酈道元試作聲呼之,水卻置之不理,又似有嗔羞狀,若閨中少女初見陌生男人。

酈道元語告老者,稱近來夜夜夢見紅之水,方趕來此。老者不嘆息。

酈道元復詳觀此水,只見其通體透明,不含雜質,清潔澄深,漏石分沙,又彷彿有漆膠的質。他恍若置身夢中。伸手略試水面,卻被一陣皮膚般的溫熱所襲,手往裡走,卻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水嗤然一聲,似作笑。

他便與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稱,久已能辨知水聲,如此便常與堪影談,已瞭解到其傳奇身世。

堪影告訴老者,它已忘記了自己所來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來自過去或是未來。

它只記得,祖上是與人類無異的生物,生活在陸上。後來發生了世界大戰,陸地生態體系遭到毀滅,全族才將自己改造為適宜水生的形態,下到了水中避難。

最初,仍接近於人類模樣,但在千萬年中幾經演化,終於拋棄了舊有的形體,把生命寄寓於水──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為如此便會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災難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離開水世界,遷徙向一個陌生的空間。

可是,不幸的事情發生了,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卻在路途中陰差陽錯被拋遺到了這個世界,未能抵達其目的地。

“它曾經寄生並又與之相融的水世界到底在哪裡呢?”酈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啊。”

“那麼,是整個海洋的大遷徙了!”酈道元看著小小水潭,怔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說。

“它救贖自己的努力,終於是失敗了。”北人酈道元對海洋所知不多,此時卻萬丈心轟然漲落。他無法想像那浩淼的大海,與這淺薄的水潭,竟是同一樣東西。而海之藍,又是何時變化成紅的呢?──如堪影所說,到底是在過去,還是在未來?他深深地糊塗了。但可以肯定的卻是,海洋眼下仍在遠處無知地起伏,如同酈道元從未踏足南方,海洋又何曾來到此地了呢?

“它是多麼可憐的生靈啊。在這裡,還能生存多久呢?”

“恐怕,時不多了吧。”

“如果把它重新置於一處活水中呢?”說這話時,酈道元眼前出現了孟門的黃河大水,正鼓足勁向它自己也不曾見過的大海奔。回想到自己前半生與水打道的經歷,酈道元是多麼的希望能夠救助堪影啊。

“那樣的話,這生命會迅速擴散,成為新的海洋。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水將成為紅。它即是一,一即是眾。”老者微微蹙眉。

“那麼…”

“那麼,我們的世界將成為水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上便不再有我們習稱的水了。”聞此言,酈道元頓然絕望了。

是夜,酈道元宿於隱者的茅屋。三更時分,他醒來了,聽見外面傳來嗚咽之聲。他不思忖,當初,那異類是否不小心自己毀了自己呢?難以想像,有一種生命、有一個世界竟由水來結構而成。

嗚咽聲越來越大。堪影在哭泣嗎?

或者,它在呼喚同類──天下之水?但酈道元深知,那些水卻是沒有靈魂的。

他不對此水曾籌謀轉移的目的地產生了好奇。它在哪裡呢?所謂海洋之外的新的逃逸空間,恐怕是不好想像的。

大概是習以為常了吧,那老者卻沒有被水聲吵醒,鼾聲大作,不知做著什麼好夢。酈道元心煩意亂,披衣走出茅屋。

至濃處,天庭上有一處星雲猙獰。這遙遠太空中的神秘花環,從來沒有如此地低垂迫近,直若要墜落頭頂。酈道元覺得它像一灘濺開的水漬。他全身一震。在那後面,幽暗地浮動著一種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東西。他難以形容它是什麼,而它也的確超越了他為人的悟力。

水聲更悲慼了。水面虎虎躍起,形成一三尺高的柱頭,似要與那不可名狀的世界親近,但相距卻實在是太遙遠了。最後,水柱垂頭喪氣地放棄了努力,落下來,臥伏著不動了。

酈道元到,說是空間吧,卻分明是空間以外的存在,擁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簡單至極的結構,卻看不到也摸不著,乃連想像力也給幽了。這種彆扭的體驗,是第一次侵入他定型的人生。他想,面對這樣的無以用言語表述的存在,水也好,人也好,又怎麼能如此容易地救贖自己呢。

一種刻骨銘心的無由之痛,使他放聲大哭。此時,卻到水潭如一隻眼睛在驚訝而怯怯地注視著他。他便羞慚地控制住自己的情。

然而,對於海洋來說,超越空間的“空間”究竟意味著什麼?而一團水的生靈,又是如何發現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們真的去到了那裡,又將以什麼樣的形態生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水了。

世間之一切,本是無固有之形態的。

此時,酈道元突然意識到此水與自己的關係,內心不湧出一陣極大的恐懼。

他僵然佇立,束手無策,直到霞光來臨,一切才惡夢般成為了過去。

而那水卻不動彈了,紅中透出一層灰翳。他慌張地用手去撥到它正在凝結、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驚,轉頭去看茅舍,卻見它也在一片灰霧中慢慢隱遁。

他撲過去,雙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入虛無的薄薄竹門,卻推了一個空。面前除了一堆青山石,什麼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有一個陌生的銀圓點,在蒼白的太陽附近,侷促地明滅了一下,便消失了。

剎那間,他到了許多個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這一個,不一定便是最真實的。

過了很久,酈道元才懨懨地離去。他看到黃河仍在奔湧,才鬆了一口氣。

返回洛陽,酈道元把這一段經歷,寫入了《水經注》。

此後,他更加勤奮而真地記錄世上各種水的情況,彷彿是擔心它們有朝一會悉數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後,他都不願去到海邊。對海的記載,也頗潦潦,後世的研究者說,這不符合他認真的學者個

孝昌三年(西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蕭寶夤的反狀暴,朝廷命酈道元為關右大使深入險境與叛將談判。這道授命其實是酈道元的政敵們設計的陰謀,借叛將之手置他於死地。

對此,酈道元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仍慨然而去,心中想著的是那一潭曾閱盡滄桑卻終究無路可逃的紅水。

連水也無路可逃之處,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境地呢?

水啊,你這形成世界的關鍵元素,你這無堅不摧的至柔之物,竟也走入了這樣的結局,這大約便是“天下之多”更深的一層含意吧。地理學家此時的心情,已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

結果,酈道元終於在陰盤驛亭(今陝西臨潼附近)蒙難。他的血從屍身上泉湧而出,滲入泥土,匯入萬千條水,最後去到了他不曾涉足的大海。

在不久後洛陽的一場兵火中,《水經注》的數卷文獻竟不幸被燒掉了。後世的人們不知道酈道元究竟還曾記錄了什麼。

現在,我們只能讀到酈道元關於孟門瀑布的描述。他僅用一百三十一字,便將其水、素氣雲浮之景觀,做成了千古絕唱,使後人扼腕嘆息。

孟門瀑布,即今壺口瀑布。據考證,其位置距當年酈道元造訪之地,已北移了五千餘公尺。

西元第三個千年到來前的最後一個夏之,壺口瀑布渾黃的水突然變得碧綠澄清。據在黃河岸邊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講,這種情形,還是第一次見到。而水今後還將變為什麼顏,卻沒有一個人說得上來。但壺口瀑布將在百年後消失的消息,卻是由此間最權威的新聞機構發佈的。